《大地上的异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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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异乡者-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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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历史的向前发展有着无穷的可能性,站在历史的深处向前观望,就会发觉存在于现代世界的我和你——而且此时此刻站在这阳台上——是由无数种因缘交织、承接而成的。”
  我:“这么想来,我们难道不应该对自己生命的偶然在世感激之至吗?”
  我和森深深对视着,虚化了远处的滚滚红尘。
  

江南人居以山水缓解人伦压抑(1)
江南人居以山水缓解人伦压抑
  我和森都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我们的骨子里都有着江南人细腻的性格。我们对这方水土既怀恋又不满,喜欢江南人的儒雅,又讨厌他们纠缠不清的人伦。我对森说,我欣赏上海女作家张爱玲的为人处世,但我实在忍受不了她小说里的琐碎,那种柔软的勾心斗角,足以把人缠死。森对我说,他同样欣赏一位出生江南的男性作家的为人处世,但他同样忍受不了这位作家文章里的尖锐和世故。我总结说,凡是伟大的小说家都是深谙世故的,尽管他/她本人并不世故。森也总结说,中国近代以来的著名小说家很多出生在江南。
  杭州西湖,是我和森无数次路过所面对的湖。有一次经过杭州,天热,我们索性不住旅馆,在西湖边坐了一夜。第二天到火车上呼呼大睡。
  那天,我们第N次走过断桥,又坐在西湖边的石椅上。湖面波光粼粼,微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
  森:“西湖千古不变,但在我们眼里却百看不厌。”
  我:“不,西湖在我心中一直在变。你没发觉吗?我们一段时间内的生活心境是什么样的,我们看见的西湖就变成什么样。”
  森:“你这是物为我用啊。”
  我:“但西湖也万变不离其宗。”
  森:“哦?”
  我:“西湖可以说是江南文化的典型意象。白居易的词中说:‘江南好,最忆是杭州。’我简直要说:‘杭州好,最忆是西湖。’对江南情有独钟的人,心头都会有这个湖。”
  森:“是的。西湖成了我们这些离家出走的游子思乡的一个寄托。只是……”
  我:“说下去啊。”
  森:“只是现代的江南都市被商业思潮冲击得太厉害,多元文化的介入,价值观念的支离破碎,人们情感的日渐疏离,使得杭州,还有江南的其他都市,已承载不起在外游子深切的思乡之情。”
  我:“唉,是啊。宋朝词人柳永写道:‘杨柳岸、晓风残月。’杨柳岸指的就是西湖。西湖的本色是冷清的、萧条的。但是现代的白堤和苏堤游走着太多的旅客,熙熙攘攘的,白居易和苏东坡肯定不喜欢这么多人碾过自己的身体。”
  森:“呵呵。也许到江南一些古镇上看看更有意思,那里可能有江南生态的真正根源。”
  我:“对啊。你看陈逸飞那幅著名的油画就叫《故乡的回忆》,画的是江南的周庄。到古镇上看看会真正抚慰我们的思乡之情。”
  森:“好吧,明天我们去西塘,它离杭州挺近的。”
  我:“可以。江南这些古镇都是差不多的格局,不外乎小河、人家。”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西湖。
  森:“真奇怪,每次看到西湖,我都觉得挺亲切,但它却从来不怎么澄明。”
  我:“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起一个问题。同样是湖,我们在云南、四川看见的湖特别清纯、荒凉、出世,而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包括这西湖,看上去却温柔、缠绵,还略带忧伤。”
  森:“地理环境的不同也能映衬在地域文化上,西南高原上的湖被宗教统摄着,所以清纯、荒凉而出世;长江中下游的湖置于繁琐的人间,充盈着满满的人伦意味。”
  我:“对了,我想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被放逐了,却又怀有理想。登岳阳楼俯瞰洞庭湖,他能得到人生的暂时调适。”
  森:“是的。江南的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典型意象。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水大都指湖水(包括池塘的水),它平和、中庸、蕴藉,不像海水那样嚣张、绝对、崇高。湖是更适合中国人的意象,因为它在人伦。”

江南人居以山水缓解人伦压抑(2)
我:“对对。江南的湖,即使看到尽头,仍在人间。它的限度决定了它的人伦意味。它仿佛是在体制框架之内的隐淡、自省和释然。”
  森:“而西方传统文化中都有对海的描绘,因为西方人崇尚自由和独立。”
  我:“但是即使是相同的大山、海洋,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也显现出不同的视像形态。西方文化中的大山显得崇高,中国文化中的大山显得稳固;西方文化中的海洋显得动荡,中国文化中的海洋比较舒缓。”
  森:“嗯。这是不同的文化在人们内心影响的结果。”
  我:“我还发现一个问题。中国是一个临海国家,但为什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水,除了描绘湖水外,还描绘长江三峡的险峻和黄河的澎湃,却少有大海的惊涛骇浪?”
  森:“这在某种角度看是中国人性格的封闭,他们人生的终极信仰只在人伦的框架之内张扬,比如仕途、忠君等。”
  我:“哦,对啊。他们人生不得志时,要么到温柔的湖边内向地释放一下,要么到大江大河边外向地激愤一下。”
  森:“苏东坡笔下的赤壁肯定是在某条江边,他写的‘惊涛拍岸’只是夸张的想像,是他被流放时郁闷心情的释放。那里又不是海边,赤壁哪能‘卷起千堆雪’呀?”
  我:“呵呵,是的是的,真有意思!”
  第二天,我们坐车去探访西塘古镇。
  从外围看起来,西塘古镇像一座迷宫,我们不知道该从哪条小弄进去,小弄又狭窄得只通一辆三轮车。我们就坐三轮车进去。车夫看见小弄那头有一辆三轮车过来,远远地就喊停,那三轮车就停在拐角处。可两辆三轮车在拐角处交会时,轮子还是卡在了一起,费了点周折才解开来,可想而知那小弄有多狭。
  进入古镇一看,石板街也很窄,木结构的低矮楼房密密匝匝地连成一排,对街的人家近距离地互视。我们找到石皮巷,据说这是中国最狭的小巷。走进去仅通一人,两旁陈年的灰墙高高地耸起,感觉压抑而逼仄,我们连忙走出来。
  我:“你说江南古镇的街巷为什么建得这么狭窄?楼房为什么这样密集?在古代建造这样的民居不是出于土地资源稀缺之虞吧?”
  森:“不是。这是因为中国古代习惯于以人口的密集来表达社会文明,宋朝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典型的例子,熙熙攘攘的,一派繁华的景观。”
  我:“但我觉得中国人喜欢群居,还因为他们缺乏正宗的本土宗教。你看西方人喜欢独居,因为有形而上的基督教把他们的精神统一到上帝那里去。相隔如何遥远,都是姊妹兄弟。”
  森:“那也是,中国的儒教本来就不是正宗的宗教。可儒家伦理习惯于以人口密集来表达社会文明的繁荣程度。”
  我:“就像这古镇,街道这么狭窄,楼房这么密集,互探互窥的需要使人们愿意扎堆在一起,对街的人家可以各自坐在家门口,你来一句我往一句地拉家常。”
  森:“对呀,因为儒教注重人际关系嘛。”
  我:“可这样密集型的生态不可避免会产生负面影响,那就是人伦的压抑,受闲言碎语、勾心斗角的困扰。”
  森:“你的担忧是对的。一个颓败的古镇里会有许多古老的传说,以及貌似平和实则纠缠的人伦。参差错落的房屋各自按风水观测构筑,而不是按照规划部门的蓝本。人际关系也从不规范地在门庭和院落之间弯来绕去,隐晦而复杂。”

江南人居以山水缓解人伦压抑(3)
我:“这么看来,江南古镇依水傍木,小巧玲珑,看上去温馨而祥和,但细究里面的生态,却有纠缠不清的繁琐人际。”
  森:“是的,闲言碎语充盈斗室。你太尖利了,别人会说你怪癖;你太爽朗了,别人又会说你疯癫。做人的火候最是难把握。”
  我:“天啊!要是我住在这种地方,肯定受不了。”
  森:“可江南古镇还有缓解这种困境的机制呢。”
  森带着我穿过一间民居的弄堂,走出来却是一条河,河边还有一排杨柳。
  森:“看,这就是古镇布局的另一面:流水潺潺,杨柳依依,令人心旷神怡!”
  我很惊喜:“哦!是啊!关上石板街那一侧的家门,转身来到自家后门,就可以看见河流和杨柳,另一番境界就在转身之间敞开。”
  森:“确实与众不同吧?傍水而居是古镇生态的需要,因为在古代没有自来水。但我们通常所见的古镇往往弃自然风物于外围,饮用水用扁担去远处挑来,光溜溜的石板街上少有绿色植物点缀。”
  我:“是的,古镇以为离弃自然就是向城市雅致生活的僭越。”
  森:“但是江南古镇不一样。它把自然风物引进人居环境,或者说,古镇自动顺应自然条件来构筑自我。”
  我:“嗯,如果石板街是社会缩影的话,那么河流和杨柳就是自然的缩影。流水和花木被引进社会,缓解了人伦的压抑,使整个古镇生态系统得以平衡。”
  森:“所以它才会亘古绵延,保存至今。你看这一路走过来,随处可见遗留下来的风味小吃,居民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临水的茶楼坐着闲聊的茶客,杂货店里竟然还出售煤球炉,青年人跟老年人坐在一起搓麻将……呵呵,别有一番滋味吧!”
  我:“嗯,人伦的需求机制跟自然的缓解机制互相配合,使得这种居住生态非常稳固。人在这种生态机制中得到人伦与自然两方面需求后,就会悠然自得,淡泊守旧。”
  森:“正是这样。”
  我:“但是……”
  森:“什么?”
  我:“我怎么总觉得这里的河流和杨柳都像是一种虚假的摆设?”
  森:“当然了,它们是经过人工改造的,不能跟真正的自然之物比较。”
  我:“还记得云南丽江的河流吗?那是引周围高山的清泉按地势的落差而凿的,活水常新,千古长流,那才叫做巧夺天工!可这里的河水基本上是静止的。”
  森:“你不能要求太高嘛!说到底这里的河流和杨柳都只具有一种象征性,你不能指望它们跟大自然等同。就像苏州的园林,以小山小水象征自然界的大山大水,以小巧精致的布局象征大自然粗犷浩渺的气象,使人们从中得到虚幻的心理安慰。”
  我:“我也正想起苏州园林呢,那些假山假水都像是一些道具。水是被限制在池塘之内的,不能奔流;花是被培植在陶盆之内的,不能绽放;假山有体积限制,曲廊有长度限制,在诗情画意的随意布局中都有个‘度’的限制。”
  森:“苏州园林的幽雅是江南生态的典型代表,它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那既不是儒家刻板的理性,也不是道家无度的感性,而是糅儒家理性与道家感性于一体的幽雅。这种‘雅’必须是‘幽’的,也就是安静的舒展,有节制的放恣。”
  穿过曲桥,我们走进一间古镇民居改装的茶室。它临水而居,陈年的木板散发着轻微的馨香,阴暗的板壁上装饰着陈逸飞的四幅油画《故乡的回忆》、《浔阳遗韵》、《丽人行》、《罂粟花》。当然,这些都是复制的赝品。临水的茶几上摆着一小碟一小碟的龙井茶、瓜子和瓜果。窗外河水潺,杨柳和风。午后的阳光斜穿进来,我们坐着喝茶、嗑瓜子、聊天。成本不高,但文化味颇浓。文化就是在细处做文章,无论东方的茶道或西方的咖啡,都故意把杯子缩小成一点大,为的就是让人在细节上玩弄文化。

江南人居以山水缓解人伦压抑(4)
板壁上陈逸飞的油画也充满着浓郁的江南味。江南风情平和、明丽、细腻、人伦,沉淀着中国古典文化的典型意象。在古代,北方的阳关似乎是中国文化的临界点,西出阳关就走出了中国文化的人伦环境。而江南,最是中国的,也最是文化的。但是森却觉得陈逸飞画中的这些仕女不怎么中国化。我们静静地观赏着,细究起来。
  我:“你为什么说她们不怎么中国化?”
  森:“也说不大清楚……她们本该隐匿在那些发黄的陈年绢纸背后,隐匿在历史的帷幕深处。我们只看得见她们的幽幽倩影,而不应该看清她们的真实容颜。可这些画上的仕女过于清晰,也过于逼真。”
  我:“我知道了,你说的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那些仕女,以线条(而不是色彩)勾画出人物单薄的平面形象,讲究的是一种大致的外在神韵,这就取消了人物个性的丰富、多样和真实。瓜子脸,丹凤眼,直鼻子,樱桃嘴,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个模样,我们简直分不清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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