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异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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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异乡者-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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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电视机设为静音,端来一瓶红酒。我们就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红酒,浑身轻飘起来。再拿来书上的文字作脚本,我们边看着电视里的清宫片,边开始疯狂地想像。一出话剧就此拉开帷幕。
  森:“香妃原名叫买木热·艾孜姆,1734年生于新疆喀什,自幼身体就散发着沙枣花香。”
  我:“莫非她的前生曾是风姿绰约的花木?”
  森:“买木热·艾孜姆长大后被维吾尔人称为‘伊帕尔汗’,也就是香妞、香姑娘。她长得丰满光鲜,英姿飒爽,浑身散发着奇芳异馥。”
  我:“比之于动物易受人类驯化,花木是更野性的东西。它们矜持固执,秉性难移,挑剔环境,宁愿遭人类攀折枯死,也不愿在异土他乡舒展开花。”
  森:“进入清宫的伊帕尔汗也倔强执拗,无视世故,不近人情。”
  我:“据说她初次进宫见乾隆,玉容未近,芳气先袭,沁人心脾,令乾隆心驰神迷。”
  森:“但她却不肯向皇上行礼,只因别离故土而泪眼盈盈。”
  我:“以她粗犷的西域背景和野性人格,她一时的违拗都是很自然的。”
  森:“她漠视朝纲,不服帝命,甚至袖藏白刃,对前来亲近她的乾隆拔刀行刺。她真是做好了殉身的思想准备,足见她的刚烈难犯。”
  我:“但私底下她却思念故土,凄然流泪。由于心系故里,肉身所栖居的宫殿反而成了荒凉之境。皇宫里豪华斑斓的仪式,对她而言都是苍苍茫茫的虚幻视像。”
  森:“也许是降生广袤无垠的西域,体附大自然的芳香,这个异族香女的性情格外真笃,绝不因荣华富贵而委曲求全。”
  我:“自愿濒死是心灵的本真样态,把心灵嵌入纲常秩序和富贵谋求是人的自我欺骗。她以异样的风姿孑然穿梭于恢弘的皇宫,成为活着的行尸走肉,已死的香魂玉身。”
  森:“但对于乾隆她又是怎样一种诱惑?!乾隆从一开始就倾心于她体香的奇异,原谅她行为的奇异。” txt小说上传分享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4)
我:“为了照顾她的生活习惯,乾隆特遣回族厨师为她做家乡风味的饭菜,初入宫就封她为和贵人。据说还建造宝月楼供她居住,并常亲临探视,希望她顺服。”
  森:“但这一切都无法打动她的芳心。乾隆无可奈何,又不忍割舍。”
  我:“作为帝王,乾隆太习惯于后宫那些被严格程式化过的女人,她们言行矜持,神色木然,俨然一个个失去血色的苍白符号。”
  森:“可伊帕尔汗却不然,她与生俱来的体香使她具有不被宫廷秩序格式化的独特魅力,她还保持着某种天然的本色。隔着距离,皇上思念着她……”
  我:“她深居华丽的寝宫,身着繁复的锦衣,容貌鲜美,姿态优雅,俨然皇帝的妃子。可她身上悠悠散发出来的香气分明属于遥远的大自然,流经她身上的时光也不以分秒算计,而像流经原野的时光,流经域外花木枝枝叶叶间的时光,广漠而悠长……”
  森:“她的周身萦绕着一种如烟似雾的神秘气氛,使皇上可望而不可即。”
  我:“但宫廷从来忌恨一切不被格式化的事物。天然的东西因为游离于程式之外,往往导致两极化的解读。香妃那被视为仙灵附体的香气,在太后和其他嫔妃看来却成了邪气、妖气和巫气。”
  森停顿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样编下去香妃不就被太后处死了吗?那美妙的爱情故事也接续不下去了啊。”
  我:“哦,那我调整一下思路。最合理的猜测,应是香妃违拗了一段时间,也可能是相当长的时间,最后终于被乾隆的真情所打动,跟他结为夫妻之好。”
  森点了点头:“嗯,乾隆确实喜欢她,也许并不仅仅是她的姿色和体香,或困囿于民族和睦政策,还有她的性情志向,以及超越这一切之上的某种精神的因素。”
  我:“疆土、财富、兵力、美女……帝王都本能地捕捉事物的实存,并归己所有。”
  森:“可香妃的体香却不然,它使人闻得到,却无以形状,没有质地;既具体,又抽象;既实在可感,又不着痕迹。无论香妃缥缈的体香或是她不屈的意志,都撩起皇上微妙的心绪:明知它确切存在,又无法化归己有。”
  我:“嫔妃是梦,能使皇上短暂入眠。但皇上知道自己不能失衡于温柔乡,他必须以更鲜明的理智构筑着有轮有廓的真实江山。所以皇上在嫔妃的梦中是清醒地入眠,平稳地飘坠,梦醒之后不会缱绻。”
  森:“但香妃使皇上一塌糊涂地飘坠了,那股神秘的香气使皇上浑然复归人之原初,复归天地万物的原初。”
  我:“相对于阳光下江山社稷的真实,皇上一定在消魂于香妃的当儿瞥见了另一种更明晰的真实,那是关于生命自身的真实。”
  森:“都说太过感性的人不宜做君主,像唐玄宗、宋徽宗,太易于流失自我。君主被置于政治权力的顶端,他必比常人付出更多的理智才能保持集权构筑的稳定。”
  我:“历史上的臣相对君王的苦口婆心大致都是劝其收敛沉迷*的感性心理,以稳固江山大局。”
  森:“但臣相哪里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想获得统治江山的超常能力,必须在女人身上得到确证。”
  我:“哈哈!”我笑场了。话剧又一次停顿下来。
  森:“别笑啊,正进入关键的一幕呢。”
  我收敛起笑容:“好吧。*本身也许只是件小事,但从*中获得的生命的瞬间辉煌,往往超越*本身。”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5)
森:“皇宫内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个眼神,她的每寸肌肤,都因跟皇帝建立流体间的亲力而被无数形而上的意义簇拥着。”
  我:“香妃来自遥远的西域,她的身体是个仙境,那悠悠散发的体香既是花香,也是性香,它传递着西域大地神秘的脉动。那里虽是大清的疆土,但对乾隆只有版图的虚渺概念。那里的沙枣,那里的雪莲,那里的草原,那里的骏马,于皇上都是影影绰绰的朦胧神秘。”
  森:“而一旦闻到香妃的馨韵,触摸她的姿容,进入她的身体,皇上对西域的统治就会变得敏锐起来。极端的深入导致了极端的虚远,皇上觉得世界像涟漪般渐渐扩大,扩大得变成了大自然的概念。”
  我侧目看看森,发觉他也想笑。
  我:“*何等激烈地扩大了一个人的自我范围,皇上渴念香妃,是渴念一种生命形而上的提升仪式。”
  森:“劳伦斯说‘热血也能思考’,对异性身体的体验,就其极致性而言,也像对自然、哲学和宗教的体验。”
  我:“*的奇妙,是阴阳力量正反对比的结果。嫔妃之于皇上的绝对顺从,减弱了阴阳之间力量的对比。”
  我总是制造一种语气的前提,让森接下去发挥。
  森:“而这个难以驯服的野性香妃,即使被搂在皇上怀里,被抚摸,被吮吻,被整个儿占据,她仍不完全是他的。她那神奇的体香始终以柔软的违拗、不被任何形式所固定的优美姿态悠悠扬出。”
  我:“帝王之所以威慑,是因为一切都固定在他的股掌之间。如帝王有所畏惧,定是某种东西无法落实为固定的形状。当朝者都指望江山永固,那是明知江山无法永固。”
  森:“而自然之物,不用人为的指望都会永固,因为它生于自然,归于自然,每一个终点也就是每一个起点……”
  我:“香妃早逝于乾隆,乾隆对她的思念绵绵不绝。她那天然的体香,曾使皇上瞬间进入生命的永恒。”
  太阳又出来了。我和森像两个遁入历史而发了霉的人,走到阳台上让心灵晒晒太阳。从历史回到现实,我们恍惚不能自已,仿佛从远古回到现代,一切都由晦暗变得明晰,由悠悠渺渺变得生动活泼。我们仿佛经历了万水千山,时空转换。而实际上,我们只是在自我内心走了一遭。此时我们靠在阳台的墙梁上晒太阳,身心倍感舒畅。
  森:“阳光到底是好的。”
  我:“阳光是真实存在的确据。在明媚的阳光下,我最能感受到自己‘活着’。”
  森:“难道‘活着’还要感受吗?我们不是每时每刻都‘活着’吗?”
  我:“不。生活像蜂窝一样密密麻麻,追求功利使人们穷于应付眼前的现实,只记得昨天遗留下来的事情,只记得与自己利益有关的人事,只记得刚刚涌现的时尚潮流。他们不知道在追波逐流中逝去的是他们自己……”
  森叹了一口气:“唉,是啊,人所珍惜的其实是逝去的自我,当下的自我总是由于忙碌而被淡忘。”
  我:“而阳光是超越世相之上的纯粹,它没有质地,却可以感触,它既具体,又形而上,它会使陷于现实中浑浑噩噩的心灵瞬间反省自我,意识到自己‘活着’。”
  森:“原来‘活着’也是不容易意识到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知道森是引用诗人臧克家的话。
  我伸展视线,望着远处的街景:“阳光下的事物最逼真。看那条大街,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商场炫耀,写字楼高耸。这一切都在阳光的照耀下充满强烈的现世感。”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6)
森眯起眼睛,也望了过去:“但绝对地说,这千姿百态的生动世相也是丝毫未受史学家粉饰的真实‘历史’啊——每一瞬间过去,它们就成为历史。”
  森的敏锐触动了我的神经,诱发了我表述的激情:“哦,是啊!彩电、音响、时装、家具、汽车,这些人造的无机物品稳定、坚固、精致、耐用,难以分解,永久绵延,它们在时间的流逝中构筑起一个相对稳固的世界,被物品围绕的人们因此获得一种短视的错觉,仿佛一个劲儿奔波忙碌,大肆攫取金钱和财物,就可以克服心灵内在的空虚和惶惑。可是自然界的阳光却警示我们,一切都是短暂易逝的,物品给予人心的稳固也是假象;我们的生命,生机勃勃或安然无恙,无一不是指向一个渐次狭窄、渐次边缘、渐次消亡的未来……”
  森:“所以说,中国古人把‘光’和‘阴’连在一起称为‘光阴’,这是极为辩证的。‘光’和‘阴’是对立的统一,‘稳定’的反面就是‘流逝’,‘拥有’的反面就是‘失去’。”
  我:“这是不是古人的思维受了太极阴阳哲学思想的影响,以反面的东西来表达正面东西的极致?”
  森:“是的。对阳光的热爱其实是对现世生命的热爱,但古人却把这种积极的情怀变为消极的感叹,用‘光阴荏苒’之类的灰色慨叹来表达对生命的深挚热爱。”
  我:“这么说来,我们喜欢阴天,喜欢黑夜,喜欢遁入历史,就是以阴沉的方式来表达对生命异于别人的挚爱?”
  森:“可以这么说,相对于活泼、外向、追波逐流、周旋人际等热烈的情感,安静、内向、离群索居、沉湎历史,也许是更深沉的热爱生命的方式。”
  我:“说来说去,我们还是回到了历史。”
  森:“呵呵,不好吗?如果没有历史,我们每一刻的现在都将变得十分轻薄。正是历史,使我们扎实地站在了眼前的每一瞬。”
  我:“是的。没有历史感的人只活在当下,摆出一副轻慢万物和玩世不恭的姿态,没有心灵的内在秩序和对血脉相承的敬畏。”
  森:“历史的喧哗闹腾已尘埃落定,但历史往往不能就此安息。那些早已亡故的古人,有可能在现代人装腔作势的评述中被第二次杀死,或者被供上高高的祭台,成为复活的偶像。”
  我:“而且,有些人在古人精神的覆盖下总以为是自己有品位,他们评述古人时喜欢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公正姿态。”
  森:“其实对古人的评述往往暗含阴谋,把隐匿的自我不露声色地藏进对古人的评述中,他们确信古人不会醒过来盘查他们说过的话。”
  我:“所以,尊重历史,最好还历史以安静,沉落在道德观念和价值标准之外的无以分辨的安静。”
  森:“随着光阴日复一日的流逝,古人离我们是越来越远了。”
  我:“但古人在我们的记忆中却永远定格在远古的某一瞬。回想起来,屈原仿佛永远伫立在汨罗江岸边,苏东坡仿佛永远徘徊在赤壁前……”
  森:“梭罗仿佛永远在瓦尔登湖垂钓,艾米莉·狄金森仿佛永远安坐在马萨诸塞州安贺斯特的豪宅里……”
  我:“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别人定格在过去的某一瞬,那就是当我们死亡的时候。”
  森:“历史的向前发展有着无穷的可能性,站在历史的深处向前观望,就会发觉存在于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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