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性。”
我:“应该说,‘瘦’只是表面的,它由内在的强劲支撑着,这强劲就是宋朝的富裕。那么这‘瘦’又象征着什么呢?”
森:“依我看,如果相对于唐朝世俗艳丽的丰肥,宋朝的清瘦则是一种消极的超脱。”
我:“哦,对啊。宋人总是孤零零的清丽脱俗,宋朝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隐晦。”
森:“‘瘦’应该是抽象精神的形象化,仿佛道家风范。”
我:“说了书法,再说宋徽宗的绘画吧。”
我又翻开宋徽宗的几幅画,《芙蓉锦鸡图》、《五色鹦鹉图》、《桃鸠图》等。看着这几幅暗黄而精致的花鸟画,我仿佛看见了宋朝社会的生活氛围。
森:“审美是宋徽宗凝视世界的基本样态,这惹得他的王朝到处莺歌燕舞,又紊乱骚然。宋徽宗的绘画技艺既精细又高超,精细到花鸟画,高超到山水画。”
我:“是的。看他这几幅花鸟画,描摹逼真,纤毫毕现,但仍抽象而空灵。”
森:“这抽象而空灵就来自道家的‘道’,那是最纯粹的中国艺术精神。”
我:“嗯。是宋朝的花鸟画和山水画使先哲那莫名其妙的‘道’第一次得以具象化,花鸟画中那寓意无限的空白背景,就是老庄与自然和谐的天道。”
森:“这样看来,花非花,鸟非鸟,而是以一花来感知季节轮回,以一鸟来映现天宇律动。”
我:“看宋徽宗这幅《桃鸠图》,这栖息于花叶之间的鸟,深沉得犹如哲学家……”
森:“我们在欧洲看见的西方古典艺术显得生机勃勃,热情四溢。相比之下,中国古典艺术大都是寂寞的。花鸟画、山水画、古典诗词,都是追求一种形而上的艺术境界,没有生命本能的热情。”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7)
我:“生命本能的热情被宋徽宗留在后宫了,呵呵。但他却赋予一只鸟以人的灵魂。”
森:“把人的灵魂赋予一只鸟,这绘画功力得非常深厚,想必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一笔一画中去了。”
我:“是的。史书记载,宋徽宗关注孔雀起飞时先提左脚还是先提右脚,关注月季花蕊叶之于四时朝暮的不同形态。那是非常严谨的创作态度哦。”
森:“但是反过来说,如此熟稔书画的细枝末节,家国大事还能明晰如镜吗?他可是个皇帝啊。”
我:“想必他在艺术的化境中运墨抹彩,然后撩开梦幻的轻纱,恍恍惚惚踱上皇帝宝座,云里雾里地开始处理朝政。”
森:“呵呵。庄子曰:‘古之人在混茫之中。’他喜欢的就是那种混混茫茫的审美醉态,他倾向于把一切现实事件的阅历都转化成诗情画意的阅历。”
我:“朝政繁复、朝纲严酷、民生疾苦、草莽起义、蛮夷入侵,他一听到这些就头痛,就害怕。他宁愿这些事件像梦幻一样过去,而把真正的梦幻当做人生的真实。”
森:“他讨厌太过真实的东西,又喜欢能体现真实自我的东西。他觉得只有躲在艺术的梦幻中才能做最最真实的自我……”
我又翻开宋徽宗的《秋景山水图》和《祥龙石图》。
我:“看这幅《秋景山水图》,这就是你说的宋朝山水画中的‘剩水残山’。山只是一角,见不到全貌;水只是渐远渐渺的一条河,流向前方的不可知。画中更多的是漠漠渺渺的空白。”
森:“山崖边坐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物,面对空茫的山水。这使我想起一个词。”
我:“什么词?”
森:“静能致远。”
我:“‘静’跟‘远’好像是一对反义词。”
森:“怎么是反义词?”
我:“你想啊,画出这么空灵的意境,肯定得把心思凝注在绢纸的方寸之内,而不顾及旁余。”
森:“没错啊。”
我:“书画审美是静态的,静能致远,审美的人格总会在现实生活中干出极端的事情来。”
森:“哦,你这样理解啊?”
我:“是的呀。从宋徽宗这些清秀雅逸的书画中怎么能看到他生活中奢侈糜烂的另一面?那‘秾芳’的瘦金书骨格清奇,好像兰竹沐风浴雨般淅淅沥沥的高洁,谁知现实生活中他竟以同样高超的书法亲手书写元祐党人碑,以惩治他不喜欢的文坛领袖。”
森:“说的也是。看他这幅《秋景山水图》,仙风道骨十足,可现实生活中他竟*到储备数以万计的后宫处女,每隔几天他就跟一个处女交合,童贞的价值竟以批量价算计。”
我:“呵呵。还有呢。看这幅《祥龙石图》,他把一块花石画得玲珑剔透,匠心独运;可就为了酷爱石头这一偏好,他竟然发动了全国范围搜索奇花异石——也就是‘花石纲’——这一长达二十多年大耗人力物力财力的*!”
森:“艺术的人格往往两极分化,因为审美的醉态往往消弭了道德的中庸界限。宋徽宗把道教的消极隐逸演变成积极主流的艺术行为,把道教的淡泊冲虚演变成浓烈奢华的声色享乐。”
我:“在北宋的几位帝王中,只有宋徽宗只信道而不信佛,可能因为佛教太恪守道德的准则。”
森:“宋徽宗长着一张*的脸,却匪夷所思地创作出高尚雅逸的书画作品。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他那独一无二的瘦金书就是枯弱与锐利的二元悖论,是他把淡泊自在的道教演变成浓烈的逍遥和恣肆的奢华。”。 最好的txt下载网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8)
森:“所以啊,梦醒之后的他不能像道家那样灵魂提升,反而坠入更罪恶的渊潭。”
再翻开宋徽宗那幅著名的《听琴图》。画中一位道士在拨弄琴弦,宋徽宗和他的心腹大臣蔡京正相对而坐,一个低头领略,一个仰脸遐想。
森:“这可真是一幅好画,我在好多地方见过这幅画的复制品。每次看着看着,仿佛都听见优雅的琴声从画中悠悠扬出。”
我:“但一段丑恶的历史也正是从这幅画卷中被慢慢呼唤出来……正是这听琴的君臣两人构成的奇异组合,在历史上演绎了一幕荒唐无耻的喜剧、闹剧和悲剧!”
森:“是的。撇开艺术的角度看,正是这位蔡京启蒙刚当上皇帝不久的宋徽宗别太节俭,应放开手脚纵情享受帝王生活。”
我:“又是这位蔡京怂恿宋徽宗大兴土木,修建仙境般的华丽宫殿。”
森:“这幅无上高雅的《听琴图》其实蕴含了一个宿命的谜语。”
我:“什么宿命的谜语?”
森:“光‘听琴’两字,就已颠覆了君臣之间的等级关系。听琴,高山流水遇知音啊,宋徽宗在这里渴求的是艺术的理解,一种朋友关系。”
我:“那又怎么样?”
森:“政治讲究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程度,艺术讲究人与人之间的融合程度。政治使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过分严重,比如自己的上级,自己上级的上级,自己上级的上级的上级。更何况在三纲五常界限分明的封建时代,君臣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森严等级。但宋徽宗是……”
我:“宋徽宗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艺术人格,他像个孩子只要有人陪他舞文弄墨他就高兴。”
森:“对了。他不是按是否有利于江山社稷,而是按个人的审美眼光选用大臣的。他重用的奸臣都是能来点文墨的才子:善于投机的蔡京、王黼,善于弄权的童贯,善于搜刮的李彦、梁师成,以及主持‘花石纲’的朱勔,时称‘六贼’。这些人上下勾结,党羽遍布朝野,公开卖官索利,把大宋王朝搞得一塌糊涂。”
我:“臣对君表面上忠心耿耿,实则互为壁垒。历代王朝中都有这么一种奸臣,希望皇上有空子可钻。一旦国君是位性情中人,奸臣可就乐了。从*皇上中窃喜,从阿谀奉承中获利。”
森:“更何况,宋徽宗是这么一个艺术的天才,政治的白痴!”
我:“蔡京不啻为一道屏风,更是一扇厚实的大门。他把朝野所有的意见和实情都挡在了门外,而让皇上独个儿在深邈的高处沉湎于书画的虚梦。”
森:“政治的人格渴望全局的广度把持,艺术的人格渴望个别的深度理解。当同样具有才艺的蔡京谄媚赞美宋徽宗时,宋徽宗就以为全世界都理解他了!于是从他的笔下就出现了这幅无限优雅的《听琴图》。”
我:“可宋徽宗哪里知道,在这风清高洁的《听琴图》之外,朝野正天变民怨?他又哪里知道,正是对面坐着的这位知心重臣使他和他的王朝一步一步走向覆没的深渊?”
森:“艺术的目光往往不能直视事物的本质。宋徽宗到被俘至死,都不曾意识到自己跟他的王朝一直是脱节的。依照他对道教的理解,万事万物都有先验的规律,王朝像旋转椅那样自为运转,不需要他煞费心思去治理。他沉湎于气韵贯流的书画境界,也是他自个儿的事。”
我:“他不知道自己在挥洒狂草《千字文》时,文武百官正党争激烈;自己在画一片轻盈花叶时,庶民有重疾,路有冻死骨;自己在画淡泊宁远的山河时,宋江、方腊正在同样遥远的山河揭竿而起。” 。 想看书来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9)
森:“可北宋毕竟有一百五六十年的积淀,叛逆的宋江最终成了投降派。”
我:“但北方域外的辽金蛮夷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即使高度文明的北宋是泥土烧造的精致宋瓷,游牧民族的辽金仍能作为野蛮的石头来砸碎这宋瓷的优雅。”
森:“宋徽宗本想联金攻辽夺回燕云十六州,不料辽探得宋金盟约。”
我:“宋徽宗怕辽报复,便私下违约。金向辽长驱直入,抵达燕京时不见宋军如约前来,就洗劫一番把几座空城归还给宋。”
森:“金见宋违约也就背弃前盟,灭辽后大举进攻,南侵宋朝,活捉宋徽宗。”
我:“这么看来,宋徽宗所以亡国,还是因他的*善变。”
最后我翻到宋徽宗的山水画杰作《雪江归棹图》。
我:“看这幅《雪江归棹图》,渺远灵逸,超凡脱俗,充满道家风范。”
森:“哎,当这位丹青皇帝成了亡国奴,沦落到荒芜的北国他乡,真正面对渺远灵逸的山水时,他却一点也道家不起来,一点也风范不起来。”
我:“呵呵。这位笃信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者曾能无中生有看见上天的神灵,但在他魂断气绝时,在他最需要神灵抚慰时,神灵却一个也不出现,什么天道都看不见了。”
天阴沉了几天,终于下起雨来。刷刷刷的大雨垂下浩瀚的天幕,把外面的世界隔得很远。远处的楼幢和街市被烟水迷糊了,隐隐的市井之声也被雨声淹没了。我和森更加不想出门了,只吃冰箱里的冷冻品。然后就是漫无天日地喝咖啡、谈历史。
我走到窗边,听着雨滴撞击窗玻璃的咚咚声,瞬间有一种绝妙的“处境感”,孤单、静寂、自我,莫名的心绪悠悠荡荡,从体内漫溢到体外,及至浩浩渺渺的烟雨中。
森跟了过来:“嗨,你在看什么?”
我:“嘘——安静!”
森压低了声音:“怎么啦?
我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雨声。
我:“你有没有觉得这雨唤醒了你的一种‘处境感’?”
森:“‘处境感’?”
我:“啊。漫天的雨幕阻隔了别人、城市和社会,所有纷纭聒噪的信息也都在恢阔的雨声中销声匿迹。剩下的,只有一个澄明的自我。”
森:“澄明的自我?”
我:“我感到自己和房子像一叶扁舟,在烟水漫漫的汪洋中漂荡,于是‘处境’涌现了。我闪电似的回忆起过去的自我,审视当下的自我,又预测未来的自我。当然了,这些都只是瞬间的意绪,甚至没有具体内容。”
森:“就像哈姆莱特的自问:我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
我:“对对,是对自我形而上的内视。”
森:“其实你说的‘处境’每时每刻都隐藏在自我内心,只是平时我们被太多的外在纷扰所蒙蔽。到了某个时候……就像现在下着漫天大雨,隐去了外部世界,心底里那个‘处境’就会瞬间豁亮。”
我:“你一定看过影视剧中的某些镜头,人物随情节的发展渐渐有了某种‘处境’。观众怎么能看见人物内心隐藏的‘处境’呢?这时导演就把他单独安排在一间房内,让他静静地踱到一扇窗前。他对窗外凝视着,凝视着,雨就下了起来。”
森:“呵呵,这雨可是为他而下的啊。”
我:“是的。雨水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却使人物内心的处境明晰地呈现出来。他的眼神是凄苦的,那雨就是凄苦的;他的眼神是孤绝的,那雨就是孤绝的;他的眼神是迷惘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