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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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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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慕的挂三颗星的上尉军官。其实说穿了并不是龚上尉立下多少惊天动地的战功,也不是炊事班长在战争中表现出多少卓越的军事才能,而是由于他的运气实实在在比别人都好。
  因为过去人们熟悉的步兵第一连已经不复存在,自淞沪开战以来,该连官兵几经恶战伤亡殆尽,经过多次补充,原来的老兵还剩下十多人,龚敬堂在敌人飞机轰炸和枪林弹雨中居然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因此该连从前线撤下来休整时,炊事班长被任命做了代理连长,虽然他的连队能够拿起武器战斗的士兵还不到一个满员排。战争带给人的唯一好处就是提升快同时淘汰也快,否则龚上尉一生最大的荣耀很可能就是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炊事班长。
  挂着上尉肩章的代理连长意气风发地走出营房,走上绿荫如盖的宽敞的上海大街,身后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兵。尽管代理连长距离威风八面的将军还差得很远,可是眼前是战争年代,战争中的军人是最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走在马路中间并把地皮踩得咚咚直响的。一辆老式有轨电车哐当哐当地开过来。
  代理连长很神气很威严地叉开双腿拦在马路中央,要是换了平时,一个小小的连长决没有胆量在上海大街上随便拦车的,否则宪兵队随时可以逮捕他们。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战争期间,战争期间军人乘车一律免费,他挥挥手,电车果然停下来,让军人们上了车。司机是个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他用上海土话嘟哝了一句什么,仿佛埋怨天气不好什么的。车上乘客不多,大都是上下班的工人职员,男女都有。他们像所有有局限性的自私自利的上海小市民一样,用很谨慎很戒备很疑虑很不信任的表情对待军人们的到来,仿佛不是日本强盗而是这些浑身土气的乡下佬闯进城市来打搅了他们的平静生活。〃……请问长官,你们是从前线下来的吗?〃一个白发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要打听什么?”
  〃欢迎欢迎,长官辛苦了。〃
  〃那当然,老子们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个个都死了好几回的!”军人长久压抑在心头的抱怨和救国教民的豪气一齐发作起来。
  〃请问……你们还要多久才能打败日本人?〃 军官立刻噎住了。
  这个简单问题简直就像一块滚烫的马铃薯卡在喉咙里,使他足足几分钟喘不过气来。虽然抗日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可是老百姓不指望军队指望谁呢?
  〃妈拉个巴子!〃军官恼羞成怒,把德国造驳壳枪拍得嘭嘭响,〃老子们浑身都是窟窿,挂花带彩,天天出生入死,你们怎么不去跟日本人打一打?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上海王八蛋!赤佬!……你们谁有种就跟老子上前线去,省得躲在一边说风凉话!”一车的上海人自然都没有种。军官得理不让人,又喋喋不休地骂了半天。幸好当时抗战靠自觉,不大盛行抓壮丁,加上代理连长官衔太小,否则这一车人都难免被送上前线去体验爱国主义的滋味。
  电车抛下他们哐当哐当开走了,他们来到租界附近的外滩繁华街道。
  由于上海市区的虹口、闸北一带炮火连天,被战火驱赶的难民大批逃进租界所以南京路淮海路一带依然热闹非凡。外国租界的房顶上铺了几丈宽的外国国旗,沿线街道都拉上铁丝网,筑起沙袋工事,并有许多全副武装的外国水兵站岗。连租界外面鳞次栉比的商家店铺都一如既往地开门做生意,黄包车上坐着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招摇过市,浓装艳抹的卖笑女当街拉客,酒馆饭店依然生意兴隆,吆五喝六杯盏之声不绝于耳。
  可见〃商女不知亡国恨〃并不只是古代的事。问题是如果一个政权本身很腐朽,很不景气,连政府都无法救因效民于水火,那么亡不亡国同下面生计维艰的弱女子们有什么关系呢?
  中国军人看得目瞪口呆,仅仅隔了一条黄埔江,那边是地狱,这边却是极乐世界。代理连长看得咬牙切齿,恨恨地一拍大腿道:〃妈拉个巴子!……老子们也进去享享福!〃
  不料外国水兵拦住他们,指着一块牌子连声说:“NO!NO!〃原来那块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华军禁止入内!
  再看租界里那些高头大马的黄头发外国水兵,个个营养充足居高临下,武器清一色是冲锋枪卡宾枪和自动步枪,楼房顶上架着高射炮,楼房下面停着坦克装甲车。穿草鞋的中国军人立刻泄了气,自己灰溜溜地走开去。代理连长心中突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愤,一路上骂人,骂爹骂娘骂小兵,直到把中国人的男女祖宗统统骂了一遍。
  后来他们走过著名的〃大世界〃娱乐场,这一带因为沾了租界的光所以也很繁华,电影院正在上映卓别林的新片,妓院开门纳客,店铺老板们脸上挂着职业的谦恭笑容,把生意照样做得火红。而那座类似罗马斗兽场的椭圆形建筑物〃大世界戏院〃,则好像一座漂浮在霓虹灯广告海洋上的五光十色的欢乐岛屿,洞开的大门深处,一阵阵高亢的越剧唱腔伴随观众的喝彩声和喧天的锣鼓不绝于耳。军人们脸白了,仿佛个个都被子弹击中停步不前。
  咫尺之隔,那边是枪林弹雨血流成河,这边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两相对照,谁该去打仗而谁又该理所当然地享受幸福生活呢?
  嘴角抽搐的代理连长就带着他的一小队人大步闯进了妓院。
  〃……长官息怒,请勿要发火。〃精明的老板当然不敢得罪带枪的军人,他连连点头哈腰,亲自递上〃哈德门〃牌香烟:〃……阿拉不开门做生意,怎么以实际行动纳爱国税支援前线呢?长官在前线打胜仗,我们在后方繁荣市场,就是全民抗战嘛!〃接下来老总们的怒火终于被来自妓女同胞的爱国主义的实际行动所扑灭。老板为了鼓舞前线将士的抗日斗志,宣布军官只收取百分之五十茶钱,士兵可免费接受慰劳一次。
  这天晚上,步兵一连驻地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领到军需品的官兵个个喜气洋洋,炊事班倾其所有做了许多酒菜犒劳弟兄们,人人都吃了许多肉喝了许多酒,然后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昏话。
  连长喝醉酒就歪歪倒倒地放开喉咙吼,吼得地动山摇。吼累就趴下关,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梦话:
  〃……不要、死……活、着好……〃
  夜雨潇潇,袭人的江风把细雨打在人脸上好像许多冰凉的小虫子在慢慢蠕动。郊区的战斗还在激烈进行,隆隆的炮声好像闷雷一样不时从漆黑的夜空中滚边。
  苏皖浙抗日别动总队大队长廖曙东上校背过身去,用湿淋淋的风衣挡住风,双手围住火柴点燃一支香烟,然后使劲吸了一口。他实在太困了,眼皮沉重得好像灌了铅,里弄对面几十米处的那座被监视的房子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变得若隐若现恍恍惚惚,有一刻连他自己也闹不清这场秘密行动是不是在做梦。他们在暗中埋伏监视已经整整三天了。
  早在三十年代初,中日情报机关的间谍成就已经在中国各大城市里不动声色地进行。日本特高课(特工部)好像一只阴险的毒蜘蛛,悄悄在中国大地上织起一张张无形的大网,从北到南渗透到中国政府机关和军队里,大肆网罗那些对政府不满的军官、失业工人和知识分子,安排他们潜伏下来进行间谍活动。淞沪抗战一爆发,上海的日本特工就异常地活跃起来。他们到处刺探军事情报,进行上层策反,破坏通讯线路,引导敌机轰炸,搞爆破暗杀,等等,弄得蒋委员长在南京多次大发雷霆,命令戴笠限期找出线索和肃清敌特。受到斥责的戴笠不敢怠慢,立即赶往上海坐镇反间谍行动。由于杜月笙的青洪帮积极介入,一支以黄埔军校同学为骨干,青洪帮为外围,吸收大量男女爱国学生参加的中国特工武装〃苏皖浙抗日别动总队〃就秘而下宣地诞生了。别动队肩负的使命一是反间谍,二是深入敌后完成各种特殊任务。黄埔六期毕业的廖曙东从正规部队抽调到这条特殊战线担任上校大队长。这时淞沪战场的形势已经变的错综复杂。故我阵地犬牙交错,战争局势瞬息万变。加上各国租界林立,敌人特工往往只要躲进租界,或者逃到苏州河北岸。你就只好干瞪眼,辛辛苦苦追踪的线索就此中断。
  经过几次大规摸行动,敌特的猖狂活动有所收敛,许多白天的公开破坏改为夜间进行。别动队在一次夜间行动中偶然缴获一份有价值的情报,发现这幢紧邻法租界的外貌平常的灰色楼房原来就是日特的首脑机关,并得知近期特高课头目将进人灰楼召开一次重要会议。机会千载难逢,戴笠亲自出马布置和指挥这次重大行动,廖大队长带领一队精悍的别动队员潜入灰楼对面一家废弃的作坊,四面埋伏昼夜监视灰楼的动静。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廖大队长除同戴老板保持联系外,其余人一律封锁消息,进入伏击现场的别动队员全部经过严格挑选,保证万无一失。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在黑暗中悄悄张开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们瞪大眼晴,只等鱼儿钻进网里。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三天三夜过去了,信号竟然一直没有出现。队员们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而警惕松懈,廖大队长眼晴也充满血丝,情绪烦躁不安。他盯着黑沉沉的雨夜,觉得自已的脑袋好像一只拧得过紧的发条,无数不祥的惟测和问号折磨着他,使他绷紧的神经不堪重负脑袋一阵阵发痛,黑暗中他仿佛看见戴老板那双无所不在的眼晴。
  〃……计划很好,我已呈报校长批准执行。〃戴老板说话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那双微微眯缝着的眼晴里射出一种类似钢铁一样冷冰冰和寒气逼人的东西,〃每个信心不足的人都会背心里嗖嗖地冒冷汗。
  〃……你代我向参加行动的全体同志传达校长手谕,第一句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第二句是‘肃清日奸,纯洁抗战’……这次行动哪一级出了纰漏。我拿哪一级队长的人头是问。你记住,我将随时把你们的胜利消息报告南京……〃廖大队长已经下边命令,一旦围捕开始,宁可滥杀一百,决不放一个敌特漏网。他要亲自把这伙凶恶的日本特高课头目一网打尽。
  但是狡猾的敌人偏偏迟迟不肯露面。
  莫非情报有误?或者走漏风声?再不就是敌人狡兔三窟,已经转移开会地点:凡此种种,故我形势变化莫测,任何难以预料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问题是如果伏击失败,他该怎样向戴老板解释,他能承担失败的责任吗?………… 风声雨声,他感到一阵阵寒气已经透进心里。
  就在廖大队长快要丧失信心和胡思乱想的时候,灰楼里有了灯光和人影晃动。接着一个队员压低声音报告,说内线发出信号,敌人全部进入监视地点。
  廖大队长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钟,他望望那座隐伏在黑暗中的面目可憎的灰楼影子,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几天的疲劳和倦怠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艰苦的等待终于快要有结果,只要鱼儿进了网,就不怕它们插翅飞掉。那些原本头重脚轻的别动队员一听目标出现,个个立刻精神抖擞,无数双昏昏欲睡的眼晴一齐放出猎狗一样兴奋的光来。兵贵神速,大队长扔掉烟头,果断下达出击命令。敌人发现中了伏击,要冲出灰楼四散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负隅顽抗开枪抵抗。急促的枪声在暗夜里格外清脆,子弹嗖嗖地飞来飞去,接着机关枪嘟嘟地扫射,黑暗中不时传来有人受伤的大声叫喊。
  〃……妈的!快去告诉李队副,封锁西面那堵围墙,不要放一个狗杂种溜进租界。〃廖大队长眼看有敌人不顾死活从窗户里跳下来突围,就对传令兵大声吩咐。
  又过了十多分钟,随着灰楼里响起几声手榴弹爆炸,敌人停止抵抗。李队副兴奋地报告,击毙日本特工十余名,俘获一名,无一漏网者。
  大队长亲自进入楼房审讯俘虏。
  俘虏是个穿西装头发拳曲的年轻人,脸色苍白,腹部受了重伤,经过包扎抢救己经苏醒。据说他在昏迷中一直不停用日本话念叨一个女人的名字,大家猜测那人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翻译俯下身去向他提问,并说大队长保证留他一条性命。〃……你们不用让、翻译、同我说话,〃俘虏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大队长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一口非常纯正的东北话,〃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得到什么,我统统、告诉你们……我的革命战友,他、他们没有一个孬种,他们都是满洲人,我、也是。……〃〃好你个汉奸卖国贼!〃有队员愤愤骂道。
  〃……你错、错了,我们并不喜欢、日本人,但是我们更、反对你们独裁政府。我们反对、过日本人,是你们中央出、卖了我们东北,我们干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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