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念咒般地说:“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那棵枫树锯了二天才锯倒。
“树倒猢狲散”,这咒语还真灵验,没过多久食堂真就解散了。要不然,不但其它三棵古枫树也要成为灶中柴禾,村里所有的树木将烧个精光!然而,即便如此,已是后患无穷了。有顺口溜为证:
吃饭吹口哨,老者挨耳光;烧柴无觅处,老树全砍光;粮仓日见空,稀粥如水汤;……食堂散了伙,饥荒叫人慌…… 。 想看书来
牛的眼泪(一)
天灾人祸不仅给人带来了饥荒,也把牛们拖进了饥寒交迫的泥沼。在那艰难岁月,最可怜的还是那些牛们。 我常常看见牛流眼泪,那长流不止的眼泪在眼角凝聚的眼眦糊,向人们诉说着它们的痛苦:我们也疲惫不堪!我们也饥饿难耐!我想,如果它们能够开口说话,它们一定会对着人们大声怒吼:“你们搞大跃进,要我们拼命干,却为什么要烧掉了我们吃的稻草?你们跟我们争吃食,哪我们吃什么?要我们去死么!没良心的人……”是呀,这哑巴畜生们真是可怜,鼻子被人牵着,睡觉被人拴着,再饥再饿也是有口难言,只能无言落泪。
对于饥饿,人们千方百计地寻找替代品充填饥肠辘辘的肚皮,譬如米糠、野菜、树皮……虽然吃起来苦不堪言。食堂散伙后,一场真正的饥荒便开始了。谁家都没有多少存粮。于是乎,先是三餐改两餐, 干饭改稀粥;后是野菜当主粮,再后来谷糠、豆枯饼什么都吃。有人吃“糠团子”拉不出屎,疼得喊娘叫爹,只得用铁钩子勾出来;有人吃豆枯饼,吃得肚子发胀抬进医院做手术才捡回来一条命……豆枯饼本是做肥料或给牛吃的,人是不能吃更不可多吃。那时,村里不知怎么弄到一批豆枯饼,应该是上面拨发下来给耕牛做越冬饲料的吧?因为领导也知道,各地耕牛落膘现象严重,非正常死亡层出不穷,再不给补充一点营养品,所有耕牛怕是难以熬过这个饥寒交迫的冬天,那明年春耕生产就完了!然而,人也饥饿难忍呀!毕竟人命大于畜生命。于是大队给每家每户都分了一点,以此充饥。豆枯饼是经过挤压出油汁后的大豆渣,形似磨盘,硬如石块,必须敲碎了才能食用。那几天,大人、小孩口袋里都装着一两块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豆枯饼,有如高级点心,视如珍宝,饿了,拿出来啃几口,大街小巷满村子的生豆香味和豆腥味!
人与牛争食,这真是天下若大的悲哀!稻草被大食堂烧得所剩无几,草地被剃光头似地削去草皮当肥料,就连天仅有的一点“补品”也要瓜分,牛们还有什么可吃的?!除了节衣缩食就只有挨饿了。于是乎,那牛也就不成其为牛了!一头头牛瘦弱得如同风车架子,瘦骨粼粼的,走路摇摇晃晃,似乎风一吹就倒,哪里还有力气耕田耙地?那一些日子,常有牛倒在水田里、草地上爬不起来——你怎么打,怎么呵斥,它就是站不起来。它不是不想站起来,它实在是无力站起来呀!牛的眼泪“唰唰”地滚落下来,让人见了也要落下同情怜悯之泪。是啊,长时间的超负荷劳动,已使牛们无疲惫不堪,更何况人类克扣了它们的口粮,让它们饥肠辘辘,它们哪里还有气力干活呢?看来牛比人还要可怜!于是就喊:“抬牛啊!快来人啊!……”于是村里人就拿了“龙担”(埋人用的棍棒)和绳索到田野里去抬牛。要把牛抬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尽管瘦骨如柴,也还有几百斤,必须用两根结实的粗绳子从牛肚皮底下穿过去,在前后腿间兜住牛肚子,然后一人牵牛鼻子,四五个人肩扛“龙担”发声喊:“一二三——起!” 这牛才能站立起来,但绝不可掉以轻心放开让它自个走,说不定你刚要放手它又倒下去了。你必须扛着它搀扶一程,或者干脆把它抬回去,就像对待一个摔倒了的老人。
的确,那时候的牛确实如风烛殘年的老人!在这之前,在这之后,我再没见过,牛原来也要穿衣服的——
我和小伙伴溜进祠堂,想寻找点什么,然而里面空寂寂的令人感到害怕,到处落满了灰尘,了无生气,就连那口大锅也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下一个空灶台张开着漆黑的大嘴,一盘用来加工稻谷的“龙磨”和一架风车,沉默寂寞地站在前厅的石板地上。我们眼睛一亮,一齐扑向了风车。风车出风口的斜板面上殘留下些许粉状的谷糠,我们用手小心地扒拉下来,放入嘴里甜美地咀嚼着。可一转身,却突然看见校长站立在后厅的高台上,默然地看着我们,我们便作鸟兽散了。
后来,我就站在祠堂门口发呆,看见饲养员发春叔从栏里牵出牛来饮水,那牛身上披着一块麻布片,覆盖着骨头凸出的脊背,露着黄毛稀疏的前颈后臀;四条瘦长的腿,如搞风车似地在地下踩,颤颤地,一摇三晃,活像一个行动艰难的龙钟老太,只要来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那形象是极滑稽可笑又令人可怜!我想它怕是要死了,它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牛的眼泪(二)
的确,它未能熬过这个冬天!这个冬天不仅死牛,也死人。从1959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短短两三个月里,村子里接连死了*个老人,其中就有我的祖母;还有几个莫明其妙夭折了的婴儿。人死了,埋入土中;牛死了,则成了人们腹腔之物。
杀牛的场面令人激动,更让人心寒。半夜里死于牛栏中的牛,躯体已经僵硬,抬出来,剥皮、开膛破肚、分肉,每户分得一斤八两的也还能让人心安理得,其乐也融融。而宰杀将死未死的牛,看了让人流泪。那时牛还有一口气,或还能走几步,你说它会死吧,那也说不定;你说它不会死吧,那也说不定。不过在那个环境下,它们是必死无疑的!别说是头病殃殃的老牛,就算是只身强体壮的老虎,也难逃一劫。处在饥饿中的人们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
一头大水牛被牵出牛栏,步履蹒跚;牵牛的发春叔低着头,同样步履蹒跚。杀猪的歪脖子老二手里提着一套杀猪刀具和一个小脚盆跟在其后,一路向祠堂前走去。
“杀牛了!杀牛了!……”孩子们叫着嚷着簇拥着跑向祠堂前。
村里杀牛选在祠堂斜对着的大槐树下,那地方离水井、池塘不远,洗刷方便。
一时间,闻讯赶来的人们就围了一大圈。牛被困在核心,一双无神的眼睛哀伤地看着它的乡亲们、它的主人们,不停地流下泪水。它好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它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不愿意离开乡亲父老。我站在人群中,看见它可怜兮兮的样子,双眼也模糊起来。
这头牛,我曾经放过它,牵着它在田埂上吃草。它是那样乖顺,从不贪嘴偷吃两旁稻田里的稻子。那是春耕时节,学校放了“农忙假”,我们这些小学生被安排帮助队里放牛。牛们都在耕田翻地,于是我们跑进田野,各自守着自己要放的牛。我要放的这头牛这时正在耕水田,掌犁的是结巴子养仔(是我本族的一位老哥)。这家伙心太狠,催命似地驱赶着牛快走。可牛依然不紧不慢,似乎实在走不动了。他就毫不客气地高举起牛鞭抽打,牛背落下了一条条清晰的伤痕,有的地方还打出了血。我看着心疼。
我说:“你不能打它,它实在是拉不动了啊!你看你,犁下得那么深,它哪里拉得动呀?”
“深、深……你、你小、小孩子懂个、个屁!浅了、了,我挨、挨骂呀、呀!”
“那你把它放下来让它喘口气,我牵它去吃几口草。你看它真的是走不动了……”
“它、它喘、喘气?我、我还、还、还想、想睡、睡……”
话没说完,那牛就“嘭”地一声倒在泥水中,好久才又站立起来。结巴子叔这才不得不解下犁辕,让我牵了牛去放。我便把它牵到有草的田埂上让它吃草。可它似乎并不饥饿,啃一口草,然后抬头看我一眼,那眼角分明是挂着泪珠的。我不知道,它是在感激我呢,还是苦不堪言,连吃草的气力也没有了。我抚摸着它身上的条条伤痕,对它说:“你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却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它就病入膏肓,今天竟要做了刀下之鬼!
围观杀牛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欢喜有人愁:
“又要杀牛呀?!”
“是啊!你不喜欢吃牛肉?”
“公社批准了么?”
“批不批的,几斤牛肉、一条‘牛鞭’的事!”
“唉,这样下去,春上拿什么耕田啊!”
“管它呢,先吃了再说!”
“吃吃吃……你就晓得吃牛肉,就不怕自己也要成为牛了!”
……
这样的争论是没有结果的。钉子队长听得不耐烦了,呵斥道:“吵什么吵!不杀,它就不死么?”然后吩咐歪脖子老二动手。发春叔闷闷地将手里的缰绳一甩,躲到一边擦眼泪去了。
歪脖子老二是屠夫,很会杀猪,别看他歪着头,但却看得准,下手狠,保准一刀毙命;杀牛自然也不在话下,而且已杀过几头牛了。
他右手拿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左手拿一把剁骨刀,使两刀相擦,发出“嚯嚯”的一阵响,还不时瞅一眼牛。这时,牛站在人圈中,摆动着头,泪眼无助地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是在寻求什么庇护,或者是在寻找逃跑的时机。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它被一群饿狼围住了!那一双双腥红的眼睛和一张张血盆大口的嘴,使它明白死期已到,它想反抗却无力挣扎。人们先将牛的一只前脚和一只后脚用绳子系了,然后往相反的方向交叉一拉,它便应声倒地了。接着,有人按住它的头,并用斧头对准它的额头重重地一击,它便晕死过去了!这时,歪脖子老二便一刀下去,从它的颈部插入喉咙,绞两下拔出来,像是挖出了一眼喷泉,一股殷红的鲜血汩汩地喷射出来,流入早已准备好的木盆里。然后就是剥牛皮,开膛破肚,肢解躯体……
后来在读初中时学到一篇叫《疱丁解牛》的古文,我就联想到歪脖子老二杀牛的场景,心里的体会就十分复杂,既有对“游刃有余”*,又有对“殘忍有余”的厌恶感,还有无尽的悲哀……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父亲的眼泪(一)
学校搬走后,祖母又到食堂做了几个月饭。食堂解散后,祖母就无事可做了。她是个要强的老人,不愿吃闲饭,也不肯拖累我们,就到社里要活干。这时候我祖父已逝世二年了,父亲多次请求祖母和我们一起生活,都被她婉言谢绝。祖母说:“你养我?哼,能把你一堆儿女养大就不错了!”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自在!社里就安排我祖母“敲鼓”。“敲鼓”是代表组织向全体社员发出的上、下工的号令。自此,社员什么时候出工,什么时候收工,全听我祖母的鼓声。她把这件事情做得很认真也很人性,每天早、中、晚一天敲六次,周而复始,没有出过差错,既得领导信任又得群众爱戴。出工时,祖母背着那面大鼓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咚咚”地敲一遍;收工时,祖母背着鼓站在村东头的“财神庙”,“咚咚咚”地敲上一阵;那地方想必先前有个财神庙,但不知什么时候给毁了,只留下一个高高的土堆,是全村的最高点。站在那儿敲鼓,方圆五六里都能听到。一般情况下,鼓声都在规定的时间敲响,如遇天气变化,祖母则会视情况而定,恰到好处地敲响她的鼓。有一句顺口溜在村里流传了好几十年:“风来了,雨来了,婆婆背得鼓来了!”婆婆指的就是我的祖母。
然而到了1959年的冬天,我祖母再也敲不动那面鼓了。她突然病倒了,而且没几天就离开了我们。
那天我正在学校,下午上完一节课,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你婆婆快不行了,你回去吧。”我一听就蒙了,双腿就有些发软。我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我不能不相信老师的话。我跑进教室背了书包跑出了校门。建设小学离我们村有七八里地,我跑了一程便跑不动了,于是只能尽量快地走去。寒风冷冽,刺痛了我的脸,穿透了我单薄的衣服。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子,然而就想到了姐姐。……这条女式方格子裤,是姐姐参加工作后留在家里的,后来母亲拿出来给我穿。其实我心里很不乐意,很是害羞。一个大男孩穿着女孩子的裤子,不叫人笑掉大牙么?但又不能不穿,因为实在没有其它裤子可穿。于是,我偷偷地把侧面的开口用针线缝合起来,但却没敢在正面裆口开个口子,就这么勉强穿了。好在穿着它并没有遭人耻笑,也许是我的诡秘行为并未被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