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当我从父亲的同事叔叔的玻板里取出邮票的那一瞬间,邮票在我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一种价值,一种属于自己认定的“连城价值”。
三峡船歌
我的爷爷是个驾长。爷爷好威风哟!他驾驶的那艘柏木帆船很大,在三峡里恐怕再也不会找得到与它相比的,爸爸这样告诉我。
我没有见过爷爷驾船。但我知道,爷爷肩上深深的痕迹像一道道山沟,那是纤绳磨出来的。
夏天,爷爷总是光着黑黝黝的脊背,妈妈做的府绸衬衣,穿着那么凉快,却被他扔在了一边。冬天,爷爷也不怕冷,只是穿着那么一层薄薄的夹衫。
爷爷的脸庞总是黑里透着红光。在他的手里常年都捏着一只小酒瓶儿,不时吮几口。在我的记忆中,那小瓶儿里的酒从没有干过。有次,我缠着爷爷,用筷子头在小瓶儿里沾了一点酒尝尝,哟,好辣呀!我噜着舌头直往外吐。爷爷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的灵娃儿不能当驾长哟,驾长要能喝酒。”
难道爷爷就不怕辣么?我想。
闲暇时,爷爷爱给我唱船歌。他曾给我唱过这样一首船歌,那是一首缺少乐感、随口唱出来的; 带着一种悲怆之情的歌:
去时哟嗬嘿,转来岩洞歇,
没有铺盖盖,扯把黄荆叶,
没有枕头睡,石板都要得。
爷爷唱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这是我第一次,也只有这次见到爷爷眼里闪着泪光。
爸爸是位船长,是爷爷要他去当的船长。爷爷说:“真正的三峡男子汉,应该去当船长,去大江闯闯。”
爷爷亲自把爸爸送到那艘顶蓬上冒着黑烟的小火轮。临别时,爷爷的态度很明、很硬:“三年内不准回家,把开船学会!”
不到两年,爸爸就回来了。他当上了船长,是回家向爷爷报喜的。爸爸成了三峡里的第一代船长。爷爷拍拍爸爸的肩膀,连声说好!
那时,还没有我。
爸爸当了船长,每年都要往家里寄回一张奖状。爷爷觉得,那些奖状花花绿绿的很好看,便一张挨一张地贴着,贴满了堂屋的墙壁。
爷爷整天最感兴趣的是欣赏他细心收藏的满满一柜子的空酒瓶,那些空酒瓶,都是爸爸买给他喝了留下的。
在满柜子的空酒瓶中,还摆着一只土陶罐,罐把上系着一根红布条,颜色已变得黑红黑红的了。这只土陶罐的年龄比我、比爸爸都要大,是奶奶嫁过来买给爷爷的第一件礼物,爷爷一直把它带在身边。那罐里的酒从没有干过。奶奶在爷爷出门时,把罐子装得满满的,好让爷爷在外时慢慢享用。
爷爷现在用不着土陶罐了,酒店就在家门前,它便成了爷爷的一种寄托。每年奶奶生日那天,爷爷整天都对着土陶罐发愣。
爸爸的船歌是什么呢?
他从没有对我唱过。兴许是没时间吧?或许他觉得我长大了,不喜欢听了吧?也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吧?反正,我从没有听他唱过。
其实,爸爸有船歌,有一首唱不完的船歌。
妈妈就是爸爸的船歌。
爸爸的船过家门前时,总是拉响一声长长的汽笛。妈妈的耳朵比谁都尖,一听到这熟悉的笛声,总是最先跑出去,站在崖边那块大石头上,翘望着爸爸的船驶过。跟着妈妈屁股后面跑出去的便是我,我拉着妈妈的衣角,也站在那块大石头上远望。
许久许久,船没有了踪影,妈妈还是站在那里,望着远方……
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坐在屋前的小坝子里,眯着眼,望着妈妈和我,那神态和心情,与欣赏那些空酒瓶时一个样。
爷爷老了。爷爷走完了一个艰辛与幸福的人生,到那个陌生的世界去了。
那天,爸爸没有回家,他和伙伴们正在筹划他们的轮船公司。他不知道爷爷病重,是爷爷不让告诉他的。
爷爷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年穿恶浪、过险滩的拼搏情景,似乎想起了创业的艰辛与欢乐……他也好像看到了儿子正驾着一艘轮船,像箭一般穿过重崖叠嶂的长江三峡,并幻想着,孙子将来也会像他爷爷和爸爸那样,当一名勇敢而自豪的长江三峡的船长……
这时,爷爷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要妈妈把柜子里那些空酒瓶全拿出来,一个个摆在桌子上。那只系着红布条的土陶罐,爷爷抱在怀里,仔细地看着、摸着,并喃喃地对妈妈说:“灵娃儿长大了,要他去当三峡里最大的轮船的船长!”这是爷爷最后的惟一心愿。妈妈噙着泪水点点头。
爷爷断气的时候,那只土陶罐从他手上滑落了,掉下床来,摔成了碎片。爸爸后来把这些碎片,埋进了爷爷的墓穴里。那些空酒瓶,被扔进了大江。
那时我刚上中学。
我长大了。可我没有满足爷爷的心愿。不知爷爷在天之灵,会不会责怪我?我想实现少年时的作家梦,考上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爷爷给我唱的船歌,伴随着我走进大学的校园,伴随着我知事、成熟,伴随着我走向宽广的世界!
最后,爸爸也没当船长了,去当了轮船公司的总经理。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灵娃儿,不当船长,也能闯险滩!”
我牢记着爸爸的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汤溪河的回忆
我的生命是汤溪河。
汤溪河是条漂亮的小河,从我的家门前飘过。妈妈说,它是从那很深很深的山里跑出来的,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很远很远的地方非常非常的美……
有一年,也就是我的声音开始变得粗壮的那年,我从汤溪河上,飘到了那个很远很美的地方去了。
现在,我回来了,带着一种眷恋。
我忘不了汤溪河,我忘却不了……
我坐着一辆大型豪华客车,从那蜿蜒曲折的沿河公路上回来了。
客车转过一个大弯,首先闪进眼帘的是一个矗立在河岸的建筑标志。在我多少年的梦幻中,时常见到它,见到那条漂亮的小河……
这是一个高十多米,宽和厚有三米的长方体语录碑。它全身都是灰白灰白的,上面再也看不清一个文字、一个标点符号了,也许是风吹雨淋和岁月逝去的缘故吧?我这样猜想。
小时候,我看见很多的大人,用刚刚出窑的青砖和白石灰建成这样的碑,心里很纳闷儿:这房子怎么没有门?人从哪儿进去呢?
有天,我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妈妈,她一听,神色一阵紧张,“啪”的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点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懂了。我懂得这是一个里程碑,历史的里程碑。而且,仅仅只是一个里程碑。
汤溪河的水是咸的。小时候妈妈这样告诉我。
有一次,我扑在水边,捧起一口河水吞进了肚里,除了凉浸浸的感觉外,一丝咸味儿也没有。
妈妈骗了我。
妈妈却说:“灵娃儿,以后,你会尝得出来的。”
我不明白妈妈的话,汤溪河的水到底咸与不咸和我没有多大关系; 反正,夏天我照样在水里嬉戏; 冬天照样在河滩上寻找那些五光十色的小卵石。
现在回来了,我再次捧起那感觉还是凉浸浸的河水,吞进了肚里; 真怪!嘴角边儿真的有了一丝咸味儿——凉浸浸的河水带着的那丝咸味儿,是桡胡子大颗大颗汗水掉落在河里带来的啊!
那些被岁月压弯了腰的桡胡子,背负着长长的蔑条编成的纤绳,光着一只只裂着深深血口子的脚丫,涉着汤溪河水,一步一步逆流而上,嘴里甩出一阵阵粗犷、震天的号子,在青山中回荡:
嘿唷、嘿唷、嘿——唷、嘿唷、嘿唷……
冬天来了,汤溪河的水枯了,哗哗哗地奔唱着更起劲了。
那叫做白水滩的宽宽的河滩上,一群群十八、九岁,或者更小点的少男少女——他们都是桡胡子的后代,高卷着裤脚,挑着一筐筐从岸上掏起来的沙泥,到滩头上冲洗,筐里剩下的全是小卵石,然后再挑着朝镇上一步一步走去。
他们的双腿浸泡在冰凉刺骨的河水里,仿佛一点儿也不感觉寒冷,被河水浸泡得白白的脚板,能撕下一块块厚厚的皮。
我打着寒颤问妈妈:“他们不冷么?”问的时候,我仿佛也浸泡在水里,身子发起抖来。
妈妈没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但我知道,镇上的楼房,全是靠他们这一筐一筐挑起来的。
汤溪河还是老样子,河水仍然常年不断地奔流。
镇西的那棵大黄桷树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先前那样古朴、苍翠,好像一把大绿伞,勾唤起我儿时的无限遐想。
青石板铺成的街巷,变得光滑干净了,姑娘、小伙子穿起了蝙蝠衫、牛仔裤……时间在悄悄逝去,小镇在无声无息地变化,而我的心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汤溪河风情
汤溪河桡胡子
汤溪河的船工叫桡胡子。桡胡子好苦哟!
汤溪河的桡胡子一年到头从不穿裤子,哪怕寒冬腊月。遇上河边洗衣服的姑娘、媳妇儿,才用一块白布汗帕围住那不应该露出的部位。
酒成了他们的命根子,几口下肚,红堂堂的脸上泛着光,疲劳和寒气全跑了。
冬天,那中间有着席棚的鳅船里,偶尔走下一个赤着下身的桡胡子,穿着一件全没了纽扣、用一根草绳系住腰的破旧棉袄,领子、袖口和前襟乌黑发亮;赤着的脚丫,被刺骨的汤溪河水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在他的腋下,一边夹着裤子,一边夹着空酒瓶子,抱着的双手插进怀里,瑟缩着朝镇上走去……
夏天,暴雨倾盆,汤溪河上突发的齐桶水好凶猛呀。一瞬间,吞没了沿岸的房屋、庄稼、田地,齐桶水来得猛,去得快,河岸留下很深的烂泥带,像沼泽地一样,随时都会吞噬生命。
那些桡胡子们只好把纤绳拴在脊背上,抱一块木板子,扑在烂泥上,用木板向前刮一下,身子便带着纤绳跟着慢慢移动一节……爬出一段烂泥带,桡胡子躺在河滩上已变成一堆稀泥。细细看,会发现那堆稀泥中,有一双闪亮的眼睛和呼呼喘气的上下颤动……
一年一度的端阳节,是汤溪河最热闹的日子。那天,汤溪河的桡胡子们,要在小镇下游那个大大的白龙潭划龙船。
划龙船是桡胡子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喜气洋洋地分别裹着、穿着各种颜色的头巾和褂子:红色、黄色、青色、皂色……
“轰”的一声火炮震天响,只见一支支轻快的龙船; 在“咚、咚、咚……”的鼓声和“嘿唷、嘿唷……”短促、粗壮的划桡号子声中,贴着水面争先恐后地飞向插小旗的终点。
汤溪河的桡胡子划龙船很讲究。岸边搭起了很大的龙王台,台上摆着许许多多的贡品,除了糯米粽子外,还有猪头和整鸡、整鸭。台上的香火一直燃着,专门有人经佑,是不能断的。
划龙船的优胜者,把由各家各户筹集起来的“百家粽子”用大竹筐装着,抬上龙船,划到白龙潭最深的地方,全倒进河里,让那些葬身于汤溪河的老辈桡胡子们尝尝晚辈们孝敬的粽子,共享端阳节的乐趣。
他们好不容易,一年才盼来这么一个短短的端阳节……
小镇上的每个桡胡子家里,都有一只泡着药酒的大瓦罐,常年没有干过。这是桡胡子的妻子,为桡胡子准备的唯一的一件礼物。
桡胡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酒是离不了的。每次回家,妻子总是想方设法弄几个下酒菜。
几杯酒下肚,桡胡子的眼睛开始打起架来。这时,妻子打来一盆滚烫的热水,让他好好洗个脚,去去寒。在这个当儿,她又为他收拾好了铺。洗完脚,他便一头钻进被窝。稍会儿,如雷的鼾声响了起来,白天的一切忧与愁都跑得光光的。
第二天一早,没有打一声招呼,桡胡子就走了。妻子站在门槛边,目送着他背影。
这只有桡胡子的妻子才做得到。
丈夫随船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妻子默默地、没有眼泪,抱着那只大瓦罐,投进了白龙潭里。
然后,再默默地养育着桡胡子的儿女。
儿子大了,送去当桡胡子。
女儿大了,嫁给桡胡子。
……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代一代都是这样。
只是在河边,一个高处,那里默默立着一尊青石条砌成的贞节坊,人们会从中找到过去的……
桡胡子的儿子的儿子,他们似乎有了一种盼望,觉得应该干一番前辈们没有干过的大事业。
终于有一天,几个年轻的桡胡子跑到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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