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善良之心
马坊堡的阵地上,日军的步兵、炮兵在构筑工事和重新部署兵力、火力。日军官兵谁都清楚,卢沟桥战事,决不会就此罢休。
二大队指挥部里,牧田筠子为古贺津健中佐受了轻伤的右臂换药。中佐本不该受伤,但他在十一日的铁桥、西峪争夺战中靠得太前,所以挨了一颗流弹。
“古贺君,松永队长几次惹我生气,您看,该怎么办?”筠子说。
“不理他。等打下卢沟桥,旅团将调他另任。”古贺回答,但主要精力集中在一张军用地图上。
“听说第二联队四大队袭击了香滩村?”筠子问。
“嗯。”
“村里有我的中国干爹、干娘,还有妹妹月月、弟弟牛牛。不知他们……”
“战争么,顾及不了这么多。”古贺原是反对筠子认中国干爹干娘的,但上级认为这样做可以起到较好的“麻痹”作用。可这筠子,还动了感情当了真了。
“反正,我抽空去看看。”筠子上药,包扎。
“嗯。”古贺不想多噜苏。他在考虑再次开战后联队及友邻部队的配合方案。他非常明白,十一日晚上八时,29军副军长兼北平市市长秦德纯和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签订的那份“停战协定”,只是一张废纸。因为早在七月八日,东京日本陆军部即下令:京都以西各师团的四万余老兵延期复员,并积极准备向中国华北增兵。海军部也将正在台湾演习的第三舰队,调返黄海、渤海海面,以便海空支援卢沟桥战事、华北战事。十一日晚上九时许,牟田口与他又接到通知,据天津的“中国驻屯军司令部”称,日本内阁巳下定重大决心,将动员本土八个师团和关东军、朝鲜军的有力部队,迅速进军华北。而中国军队,只是消极“守卫”,29军以外的部队,也不见什么大的动作。
忽然,门外传来嘈杂之声。古贺站起来,走到窗口,只见一个混身是血的中国士兵,虽被日本兵七手八脚绑在一根木柱上,却毫无惧色气昂昂地连声大骂。两个日本士兵牵来了两条狼狗,看来是要让狼狗活撕这俘虏。
筠子跟到窗口,一见狼狗要撕咬中国兵,就尖声叫道:“这样的,不行!”
古贺想了想,就下令:“把这中国兵,快快的,带过来!”
这个中国兵,就是头部、背部、胸部均巳受伤的袁彪。他在小土岗子上与二十多个鬼子血战,打伤了六个鬼子,最后因头部负伤、昏迷而被俘。
“你的,219团金振中营的?”古贺中佐瞟一眼被推进门来的袁彪。
“当然。你们哪,怕我们。”袁彪嘿嘿一笑。
“你的不怕狼狗?嗯?”古贺没想到这个中国士兵还敢笑。
“怕?你少废话。老子打了这几天,早赚够了!”袁彪说着,向尖叫“不行”的筠子点头示意——同样是死,挨一枪比狼狗咬痛快。
“你们的一个会吹紫笛的方少尉,一见我们,就大大的害怕。”古贺得意地一笑。曾有一名中队长报告他,该中队一个士兵夺得了那管紫笛,可惜那士兵后来在河西作战被迫击炮炸死了。
袁彪的心口疼了疼。眼前的鬼子中佐,原来就是在长辛店碰着的那个!他磨磨牙,说:“我不认识他。”
“你跪地投降,我的就放你回去。”古贺说。
“呸!”袁彪唾一口,陡地回身往门外走,“刀剁枪打狼狗咬,老子全不怕!你瞧着,老子要眨一眨眼,就不是29军的铁汉!”
“慢,站住!”筠子喊了一声,她挺佩服这个中国兵,“古贺君,把他交给我,我要用他……做,做医疗实验!”
古贺摇摇头,又笑眯眯地看看筠子,觉得她的好心肠,实在不合时宜。他走到桌边又去看地图,同时说道:“好,你带走吧。”
十.坦白忏悔
在白云和硝烟一起轻飘的蔚蓝的天空下,在弹痕累累血泪汩汩的卢沟桥、北平和华北的土地上,在尚未成熟的高梁、谷子所织成的无边无际的青纱帐里,在凝集了铁蹄下的呻吟和战旗前的呐喊的永定河的河风中,方陵照痛楚非常地决定,决定对自已身颤骨软、双眼发蓝、丢尽人格国格的“恐日症”,进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膛破肚、漓胆淘心般的坦白和忏悔。
坦白,以便彻底治疗。
忏悔,以便彻底了结。
美丽、清灵、圣洁的月月,始是惊愕后是安静地听他“坦白”和“忏悔”。他相信她代表天地人神,代表过去未来。她就是他的品质和人格的见证。
他说他的父亲、母亲、姐姐、哥哥,他说他的风雨飘摇终至沉没的残缺家庭。他为亲人的苦难、耻辱和死而满腔愤恨,但也因此而孤独、凄怆、惶恐、消沉。他贫穷,他没有贵族的身份,而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传统道德谆谆教诲于他这一介子民的,是应该愚钝、唯上、猜嫉、伪善、“礼义”、“忠孝”、“谦逊”、“中庸”。他的二舅公,是东泓炮台的炮长;他的一位先祖,是袁崇焕的部下;他们爱国抗敌,至死不悔,气贯长虹,可歌可泣!然而,东泓等炮台官兵喋血死战,多路援军却不战而逃;屡获大胜、功至雄奇的袁崇焕,却因并不精巧复杂的“离间计”,而被皇上凌迟处死!他为爱国英雄的功业而奋发激昂,又为爱国英雄的悲剧而气泄志消……
看看历史看看历史吧——比干的剖心、子胥的赐刎、吴起的腰斩、屈原的沉江、蒙恬的冤死、韩信的杖杀……而唐代之后的宋元明清,志士仁人和勇者智者能者忠者,则更是大规模地被淘汰。“淘汰”,不,历史证明的,是“逆淘汰”。于是,国势衰微,江河日下,庸人、贼人、小人、奸人充斥,坦诚、大度、智勇、忠正之士日少……
再看看现实,中国和日本的现实——中国的疆域比日本大二十八倍,中国的人口比日本多四倍,中国的资源比日本丰富,中国的文化比日本悠久。然而,数十年来,大中国却蒙受了小日本屡屡不绝的军事侵略、政治侵略、经济侵略和文化侵略。丰岛海战、平壤之战、黄海海战、旅顺之战、威海之战、辽东之战、福州惨案、青岛惨案、台湾惨案、济南惨案、九&;#8226;一八事变、一 &;#8226;二八事变、张北事件、华北事变和《北京专约》、《马关条约》、《军事协定》、《天津专条》、《通商行船条约》、《满洲善后协约》、《锦州提议》、《淞沪停战协定》、《秦土协定》、《何梅协定》,就像他爹被狠搧的一个又一个痕印深深、耻辱无加的耳光!偌大一个中国,挨着小日本左一个右一个的耳光,却偏就不敢还手!……
他读通读懂了历史,所以哀胜于奋。为如此软弱、可耻的帝皇、总统、主席、朝廷、政府、国家去慷慨赴死殉义尽忠,又有什么必要什么意义?!
他,只是一介子民一只蚂蚁一丝灰尘,他,难以克服身在沉船人到末路的颓废心境。仇恨、愤怒、高昂、激烈,只是一种必须具有的表现形式,而他灵魂深处久巳成习的真实,是自卑、自悲、屈从 、屈服。
所以,他一见小鬼子,就心虚气短、冷汗涔涔、骨软志失、双眼发蓝!
他骂自已,恨自已,可是,骂也无用,恨也无用。有时候,他甚至认定自已是中华民族败亡的一个象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究竟该怎么办?
风轻轻地吹,高梁、谷子在窃窃私语。
忽然,月月舒口气,轻畅地笑了。
她说:“方排副,你敢这么说自己,那你准定又有良心又有忠心。我啊,觉得你把自已关在自已打造的铁笼里,不知道该从哪儿出来。可你只要狠下心狠了劲砸破这铁笼,你就可以天下八方爱往哪走往哪走。我念书不多,可我知道朝廷、政府、国家和天地山水的‘祖国’不一样,也知道,卖国的不论是谁,都活得难受还害子害孙。秦桧卖国,后世的人,不就再不起‘桧’这个名?袁崇焕受了冤枉,到底呢,还是代代敬重。”她摘几片高梁叶子,用镰刀破成条,漫不经心地编风车、小狗和帆船,“而你呢,甭太担心,小日本想亡中国,中国就亡了?如果你是一心一意为自已为亲人为卢沟桥为北京为中国的山山水水打仗、拼命,那你一定不管生死,也不管皇上、总统、奸臣、小人怎么地,你都会大忠大正、大智大勇、大舒坦、大自在。怕?怕什么?心慌手软给鬼子杀死,不如挺胸操家伙跟鬼子拼死。就是山雀儿,临死还要啄三口呢!你这么大个人,还不如个小雀儿?这就是一股子气,勇气、志气、骨气、正气,有了这股子气,小鬼子还凶啥?我想啊,若是中国的官兵中国的百姓全都什么也不怕,那就不但小鬼子必败必垮,而且那皇上、总统、主席什么的断桨漏水的船,沉了,也不打紧。”
方陵照可真听入了心。生长在北京平原上的农家女月月的一番话,平平实实却太有道理!他不知道自已是否因此而达到了“了结”,但他的心中,不再苦郁不再空落。
是的,他有什么可怕的呢?月月说得好啊,与其白死,不如拼死。多少弟兄多少中华好男儿,都血拼至死而含笑瞑目。他要为卢沟桥、北京、中国血战到底,他要为自已更为月月,拼出个烈烈刚刚的方陵照!在这烽火连天的卢沟桥之战中,他或许会失去生命,但他所能收获的,一定比失去的多得多、好得多。
他微笑,觉得月月更美丽更娇好更楚楚动人。
月月也微笑,说,只要他以后能亲手杀掉两个鬼子,那么,她还是敬他,还是认他是29军的抗日英雄。
“姐,快来看!”在稍远处望风的牛牛轻声唤叫。
两人立即抓铁棍、提镰刀,往牛牛那儿摸去。
从马坊堡到石坞村的大路上,走着一队鬼子人马,队尾还有四辆马车。
牛牛遥指一匹枣花马上的日军女医官,小声说:“姐,那是干姐……”
“不!她也是可恶的小鬼子!”月月说着,拧拧柳眉。这筠子女医官虽然治好了爹、娘的几次小病,对她对牛牛也和善亲近,但她总觉得爹娘不该认这个筠子当干女儿。现在一开仗,好,井水河水,一下就分个清。
“叭!叭!”一个鬼子端枪打一只野兔。野兔被打中了,但还挣扎着,跑、跳。
马车后,窜出了一个戴着“华北自治促进会”臂套的人,叫着窜着,捉住受伤的野兔,随后媚笑着,点头哈腰地把野兔捧给鬼子。
“可耻汉奸!”方陵照低声骂。忽然,他听见月月发出了异声。他扭头一看,不由一惊:月月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月月,你怎么啦?”方陵照问。
“这个,这个人叫童怀庆,”牛牛擦擦鼻子,“他和我姐订,订,”
“别说了。”月月打断牛牛的话,“从今以后,我见他骂他,咒他死!”
鬼子人马走远了。三人静一会,然后计议决定,从树多草多庄稼多的燕西、三房井出发,经兴寺口、倒马坡、刘庄、定阳桥、铁路、黑山谷、公路,到小司州营,再让方陵照渡河回29军防区。。 最好的txt下载网
十一.勇杀两敌
一个多小时后,三人走到了倒马坡。坡上有人声,三人就在荒草之中躲一躲。
一个手提日野—26式日本旧左轮手枪的二十多岁的油头汉子和一个三十多岁提大刀的乡丁,押着十六七个男女庄稼人,从坡上走下来。
“方排副,”月月用右肘轻轻触一触方陵照,“拿枪的,是兴寺口老财主唐百万的儿子唐锦贵,早就当的汉奸。你说咱……”
方陵照见了枪、刀,眼前忽然又生一些蓝。
他晃晃头,心想怎么还没了结!他狠狠地折根草,说:“打他,救乡亲!”随后附了月月、牛牛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
月月、牛牛嗯嗯地应了,分头行动。
那唐锦贵边走边骂:“哼哼,看你们这些混蛋,往后还敢和皇军作对不!”
“混蛋?”月月从一棵树后走出来,“你当汉奸,才混蛋!”
唐锦贵一愣,又笑,说:“啊哈,是月月!月月你,好香好香一朵野花,我呀,早就想让你……”
“别动!”方陵照悄没声地插到唐锦贵身后,用铁棍指了他后背,“我,29军的!”
月月上前两步,夺走了吓得呆呆的唐锦贵的左轮手枪。而手持利斧的牛牛和抓起石头的几个青壮年,也逼住了那乡丁。
乡丁撇下大刀,说:“是,是唐老财命我干的,我我,也是庄稼人!……”
“好,饶了他们吧。”方陵照提起大刀,一看,果然是29军打造的,比他那把重些。
“这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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