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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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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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两全庄(4)
他父亲自小很能够读书,虽然是竹篱茅屋,却是书声朗朗,念过的书,过目不忘,邻居中几个老汉把他夸为神童,五岁就记了半部《论语》在肚里,十二岁即高中了童生!但天何悭吝,此后又考,就是科场蹭蹬,屡屡命奇,一考不中,再考也不中,考到了五十之年,连个秀才也没有捞上。除夕之夜,家家吃团圆饭、守灶、放鞭炮,而他是连鞭炮都买不起,就缩在冰凉的灶台后,想自己考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此生无望,来生再变文曲星投胎吧。于是,他拣了根麻绳,开了后门,踱到后园的嗖嗖冷风中,在一棵苦楝树上吊死了。
  包善人那时还没人叫他包善人,他学名纯善,字克孝,父亲遗留给他的,除了三间半茅屋就是一笔债务。他二十岁出头了,待人谦恭,做事冷静,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齐整整盘在头顶,黑澄澄发青,油亮,相书上说,这种人是元阳气饱满,一分未泄。父亲从小教包纯善念书识字,五岁的时候就能把半部《论语》读得烂熟,却打死不走父亲指的一条路:考秀才、中举、做老爷。他过十岁生日,父亲在武昌城买了本马纯上精选《三科程墨持运》,就携了他去江堤上散步、温书。但问了几句,父亲见他心不在焉,答非所问,气得劈脸就是一耳光,继而喃喃泣声道:“祖宗、祖宗……”
  包纯善早已习惯了挨打,他却不哭,只是指着长江上的万点帆影,问父亲:“爹爹,这些船昼夜不停地在水上跑,您知道它们载的是什么?”
  父亲张望了一眼,说:“货。”
  儿子又问:“什么货?”
  父亲摇摇头,却答不出来。
  儿子笑道:“爹爹不必想了,我告诉您,全是钱。”
  父亲瞅着儿子,劈脸再给了一耳光,恨恨地骂:“辱没祖宗!”
  父亲死了,包纯善卖了茅屋,还清了欠债,把母亲滴泪送到守寡的姐姐家,随后就裹了两件换洗衣服,向武昌城而去。这是咸丰十年的事情,合西历1860年,英法联军攻破北京城,焚烧了圆明园。而武昌城以东,沿长江至上海一线,清朝的官军正在与太平天国的长毛死战。
  武昌乃九省通衢的大都会,湖广总督府的所在地,长江、汉水在此交汇,江汉平原沃野千里,龟山、蛇山威镇山河。时逢国家多难,战乱频仍,为了剿灭长毛,水、旱诸路上,运兵、运粮的车船,密密麻麻,多得如蚂蚁搬家。隔三岔五,就有钦差大臣、大将军驾幸,官杖煌煌,营帐巍巍,轿车的大轮子和骏马的蹄铁,把麻石街面敲出一片结实有力的啪啪响。顽童、闲汉、老婆子、叫花子,都跟着跑,露出黄牙巴嘻嘻地笑,简直比过元宵还热闹。商人接踵而来,开商行、米栈、酒楼、赌馆、烟馆、夜市,生意好得就像牵口袋接银子。将士为澄清宇内,替国家效命,即便有马革裹尸的壮怀,也想在临死前拼死一欢。所谓欢者,就是吃、喝、玩乐。玩乐大莫大于青楼,所以四面八方的###也来了,春衣鲜丽,仪态妖娆,娇嗔的笑声飘在水气蒙蒙的街巷中,让人酥到骨头里。然而,在吃、喝、玩乐中,流水般流过来、流过去的,却只有一样东西,就是钱。打仗就更费钱了,且不说枪械装备、辎重运输,就是吃伙食,也如孙子所说:“十万之师,日费千金。”青楼好赚钱吧,可就是百十座青楼一天赚的钱,也不够大军吃一顿夜饭的。

第一章 两全庄(5)
包纯善深知钱的奥秘,进了武昌城,径直就去投了茂源号钱庄。
  茂源钱庄有个挑水、劈柴、喂狗、洒扫院落、早晚开门关门的包十三,叙起辈分,是包纯善的侄子,却比包纯善年长了四十岁。包十三是个老鳏夫,因为亡妻和掌柜太太的娘家同村同姓,大舅子就荐了他去钱庄里帮忙。他又是个老粗,生意上的事,其实一样帮不上,但有的是气力,没言没语,只晓得闷头闷脑干活,掌柜还是喜欢的。但年岁一天天大了,就渐渐眼花、耳背,又好喝几口烧酒,掌柜就变了脸,寻个借口,多支了他半月的工钱,遣回了包家镇。包纯善早就晓得包十三的来路,就抓了二十块铜板,拉他在小馆子喝了两碗烧酒,吃了一盘冷猪头,把茂源钱庄的根底,以包十三的所知,探了个明明白白。包纯善当时就定了心,要趟这一条路。
  茂源钱庄的老板、掌柜是一个人,姓南,却没人晓得他名什么,底下人都叫他掌柜,武昌城的人叫他南掌柜,掌柜太太叫他当家的,姨太太称呼他老爷,儿女叫他爹爹。他瘦而秃顶,双颊瘦如斧削,后脑勺一小撮白发,只能勉强拖成一根两寸的小辫。但他金子、银子、妻妾、儿女,样样不缺:一妻一妾,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院落中,还有拔地一棵大枣树,入秋挂满果实,处处兆着财气兴旺。不过,细究起来,也深有不足,儿女都是太太生的,姨太太不能生育。也可能是南掌柜自己不行,姨太太由丫环收为偏房时,他年岁已高,何况他年青时就不耽溺女色,只晓得起早贪晚,放钱、收息、算帐、讨债,骂下人,上床时已累得没剩了几口气。要不是太太膘肥肉厚,性子又粗,偏能磨人,他如何能有这一堆娃娃。纳妾,是因为武昌城里八大行的掌柜,没一个没妾的。他纳了妾,依旧是待妾如待丫环,不打不骂,却是严厉的,冷淡的,难得赏一个笑脸。不过,进了严冬腊月、早春天,他还是要和小妾同枕共眠的,这是为了暖被窝,热身子。少年时候,他就听族里的叔公叹息过,“人近六十,非肉不暖”,当时他觉得懵懂可笑,现在则深信这话说得真是不错。六十岁生日的头一天,他由太太陪着去黄鹤楼下找瞎子算过一命。瞎子说他妻妾贤惠,财运亨通,但膝下唯缺儿女,香火冷清。太太哈哈一笑,啐了瞎子一脸,骂他:
  “瞎了你祖宗八代的眼,也敢来吃这碗饭!”
  但南掌柜脸色铁青,伸手把太太拦住,还掏了块碎银子扔在瞎子的破碗里。
  回了家,南掌柜还是蹙着眉头不说话,心事重重。太太不敢多话,姨太太就给他揉头皮,捏肩膀,捶腿肚子,弄到天麻麻黑,要掌灯了,他才吐出一口气来,问:“南家有几个儿女?”太太缓过气来,说:“好好的,五个啊。”南掌柜就惨然笑道:“等于没一个。”太太就哑了口,看着一颗混浊老泪从南掌柜眼角滚下来,想劝未劝,自己也止不住和姨太太一块,抽抽嗒嗒了起来。
  南家老大至少在十年前就染上了大烟,成天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形同鬼魅。老二迷上一个扬州来的青楼女子,死活要替她赎身纳为侧室,被南掌柜乱棒打出家门,他就干脆裹一包金银,丢了家小,卷着那###跑江南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南掌柜想儿想得吐血,就吩咐老三去寻他回家。但江南正在战乱,老二非但不见踪影,就连老三也陷在那儿没了音讯。老四身子孱弱,喜欢读些诗词,画几笔花鸟,但一摸算盘,就哆嗦,出汗,几近晕厥。南掌柜晓得他是不济事的,就请了塾师,让他专心考功名,但他哪里专得下心来,八股文如何也做不清通。南掌柜就替他捐了个监生,由着他和武昌城的几个闲散子弟交往,结诗社、吃茶、写酸文。

第一章 两全庄(6)
老五是个女儿,跟她四哥相似,也很喜欢读书;也喜欢吃蒜虾热干面,嚼风干武昌鱼。她瘦小,纤弱,从正面看去,小脸是窄窄的,苍白的;一排乌黑的刘海下,两颗眼珠小小的,眼逢细细的,却时常映射出冷彻、坚定的光。她的读书跟四哥很有些不同,不走婉约、纤细的路子,大多是《左传》、《史记》、《汉书》,唐代的边塞诗、送别诗和唐传奇。也读过《长生殿》、《西厢记》,唐明皇、杨贵妃、崔莺莺、张生,她一个不喜欢。她的闺名是金枝,她很讨厌,七岁的时候,死活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了“枣花”,取自她喜欢的李颀的诗: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南掌柜弄闷了,惊怒中问女儿:“枣花,有什么好?”
  她不看爹,看着墙上的画;说:“爹爹不懂。”
  南枣花闺房的墙上,挂了一张明代仇英的《风尘三侠》图摹本,她早晚都要对着它看很久,看了又看,想象自己也如红拂,与一个剑胆琴心的人结伴,嘶马出门,去暮色垂落的道路上出没。然而,这只是一个梦想,她不能策马驱驰,甚至不可能像常人那样大步、稳健地行走,因为,她是一个瘸子。五岁那年的夏天,枣花望见街上一个驿卒骑白马顶着蒙蒙细雨奔驰,就追着他跑,左脚心踩着一块鹅卵石,侧着滑出去几步,“嘭”地就倒了。但她硬撑着不哭、不闹,照样吃面、嚼鱼。南掌柜忙于生意,也就没有细察,叫太太拣块膏药贴在她膝盖上了事。过了小半年,他猛然看见女儿走路还是一瘸一拐,心头发紧,请了武昌城最有名的大夫来,才晓得她伤的是股骨,但误诊太久,已经没法矫正了。从此,南掌柜心头如被打进一根铁钉,只要女儿犯呆发傻、发嗔娇怒,他就觉得有一阵阵钻心的痛。枣花瘸了,走路比常人吃力,出门要支一根拐杖,也就懒得出门,成天窝在闺房中读书。但过了十六岁,上门提亲的还是络绎不绝。枣花听说了,只是冷笑,一一置之不理。就连南掌柜,也一眼把那些人的心肺看得雪亮,都是些家道衰败的官宦后人,码头上开杂货店的小业主,或只有一条货船的船老大,无非盯上了南家的嫁妆罢。只有一个是门当户对的,家里开着比茂源号还大的钱庄,还有个亲侄子在四川做道台,可那个想做女婿的活宝,也跟南家的长子一样,是个瘦成一把骨头的烟鬼!每打发走一个媒婆,南掌柜就要焦躁不安,在屋子里踱半天的步。后来他年岁高了,女儿大了,父女似乎都死了这条心,焦躁也就消减了,只成了一片会蓦然间涌上心头的郁闷。那天黄鹤楼下瞎子的话,让南掌柜在六十之年,再次沉溺于说不出的心事中,郁郁不乐。
  就是在这个垂满忧伤的傍晚,包纯善敲开了南家的门。
  三
  包纯善顶了包十三的缺,揽下了他全部的活。这些活,包十三起早睡黑,忙得腰酸背痛才能干完。而包纯善比他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每件事做得井井有条,还有余闲泡壶茶,读读随手拣到的一本书、一本账簿、一张有字的纸。南掌柜一家去下馆子,或者去烧香,他就踱到街上去结识三教九流,请街头卖唱的、卖膏药的、拉车的、拉皮条的、叫卖烧饼的、无事闲逛的……吃茶喝酒。这些人中,有一个刘瞎子,手长、脚长,嘴里嵌着一颗刺目的金牙,几分像破落的世家子,却不去算命,也不拉琴,专干夜里入室偷窃的营生。包纯善很惊讶,说瞎子:“算你命大,惹人可怜,不然早就抓起来打个半死了。”瞎子扑哧一笑,说:“×,抓我!夜里人人睡得像死猪,哪个抓我?”包纯善说:“你个瞎子,还不弄出响动来?”瞎子说:“响动!我啥时候不活在夜里呢,你见我啥时候弄出了响动来?”包纯善心里咯噔了一下,默然良久,似有一点儿开悟。

第一章 两全庄(7)
南掌柜对他,还算满意,从深秋做到翌年的春天,都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他手勤、腿勤、嘴勤,眼里又活,不等吩咐,就已经揽过来做了。而且他衣衫整洁,手脚干净,至于他在外边的交游,南掌柜也懒得管他。有天晚上,月光皎洁,武昌城的春猫纷纷爬上屋顶,此起彼伏,一片乱叫,叫得人心惊肉跳!第二天,枣花在闺房里读书,看见一缕阳光从猫踩破的瓦缝中漏下来,跌到桌面,再扑到地板上,把幽暗的房间切出一条亮堂堂的口子来。她发神地看着这条口子,看了半晌,起身推开窗户。包纯善正在枣树下劈柴,枣花就靠在窗口把他叫住,吩咐他去街上寻个瓦匠回来拣漏。包纯善露出牙齿一笑,说:“小姐,哪要这么麻烦呢。”枣花看见,包纯善的牙齿细细碎碎,白而密实,她的四个哥哥,没一个有这样好看的,不黄即黑。包纯善扛来一把竹梯,噌、噌、噌就上了屋顶。枣花立在屋里给他指点着,她说话,声音从瓦缝传上去,他在屋顶应着声,枣花发现,他的动作就像猫一样轻而警觉。
  她说:“我看见,你是识字的吧?”
  他说:“嗯。”
  她说:“读诗吗?”
  他说:“读过些八股文。”
  她说:“看不出来。你会做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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