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收不到回信的鲁迅,不得不于5月8日写了一封信件,大约是凭着猜测对许广平进行一番劝导或者安慰。
许广平为什么没有回信,在回信的第一句便可知了:“收到五三,五八的信和第三期《莽原》,现在才作复,然而这几日中,已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在寂闷的空气中,添一点火花的声响。”
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是指北京大学生到章士钊的住宅前示威,以及同一天,以许广平和刘和珍等六人为首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自治会成员在杨荫榆的演讲会公然让她下台事件。5月7日下午,学校便贴出告示,开除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六人。
5月8日的鲁迅日记里写道:往女师大讲并取工资。那么,鲁迅一定是看到了昨天已经贴在墙上的告示,于是当天便给许广平写了一信。这应该是一贴对于疼痛部位进行推拿按摩的信件。这封信起了它应有的作用,因为,正在情绪低落不知所措的许广平看到五月八日鲁迅的信件以后,洋洋洒洒,回信达千余字。
并且在信里援引鲁迅的句子:“因征稿而‘感激涕零’,更加上‘不胜……之至’,哈哈,原来老爷们的涕泗滂沱较小姐们的‘潸然泪下’更甚万倍的。既承认‘即有此泪,也就是不进化’,‘……哭……则一切无用’了,为什么又要‘涕零’呢?难道‘涕零’是伤风之一种,与‘泪’、‘哭’无关的么?”
“哈哈”,这样的语气词已经说明了鲁迅用词的精准,他用自己信件里的句子作为绳子,将情绪陷阱里的许广平救起。
查鲁迅的日记,1925年5月8日,没有任何关于许广平书信的记载。大约也是故意不记的。这封5月8日的书信,于是成了一个谜语。
我觉得,那封信里一定有丑化自己的笑话,用于逗弄许广平,以至于许广平在回信里百般地引用“眼泪”和“哭泣”等柔软的词句。
过了几天,即5月27日,鲁迅与周作人等七人联名写了一个宣言,声讨女师大校长杨荫榆,甚至还引出了和陈西滢、徐志摩、李四光等人的笔战。也都是与许广平的5月7日被开除事件有关。
当鲁迅在墙上看到启事,自己心爱的学生,被学校开除,当天晚上,便抑住心情里对局势的悲观,强打精神,安慰许广平。
《两地书》北京通信中,自此信开始,亲密度增加,甜蜜的词语也增加了。然而,5月8日的信件,始终是个谜。
。。
七 寂寞燃烧
读到这几句话以后,许广平觉得有一股火焰在自己的内心里燃烧了起来,身体的温度慢慢升腾,竟然脸红心跳。
带头闹了事,获得暂时的掌声,然而事后,那些在台下鼓掌的人,各自吃饭劳作或者恋爱去了。若再发动他们,就缺少激情了。沉默了大约十天的时间,1925年5月17日,许广平给鲁迅写了一封短信,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满腹的怀疑,早已无从诉起”。信里所要表达的主题,大致是失落和孤独,有一句话是这样的:“这一回给我的教训,就是群众之不足恃,聪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终不敌强权。”
这一回,当然是指许广平等六人带头闹事,抵制杨荫榆的事件。杨荫榆其实人还是不坏的,据载,她是抗日分子,1938年因为抗日而死,可谓民族英雄也。但在1925年,却的确是国民政府的帮凶。为了能让学校在国耻日这一天安静些,杨荫榆也想了好多办法,其他学校都跑到*长章士钊家门口了,可是女子师范大学却关了大门,杨荫榆请了不少社会知名人士到女师大讲演。
国耻日这一天,学生们都酝酿了好多爱国的情绪,找不到合适的发泄出口,便闹将起来。那么,正好,借着这件事,开除了带头的几个学生。
许广平在被公布开除之后,马上就感觉到了群众的麻木不仁,因为,她丝毫没有获得英雄的感觉。而是窥探出众多同学的冷眼看烟花的寒冷。果然,同学们开始疏远她,连同一个宿舍里的女生们都结群避开她。过了几天,5月27日,早上第一节课,是沈兼士的形义学课,照例是点名的,却没有点许广平的名字,许广平下课的时候才发现,沈兼士的那个点名册上,自己的名字被墨水涂掉了,有几个关系较好的同学看到了,安慰她,但也有个别的同学暗暗嘲笑她,好出风头,总要付出代价的。
许广平的感伤可想而知,好在中午的时候,在《京报》上看到了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签名的人达七人,除了鲁迅和周作人之外,还有马幼渔、沈尹默、沈兼士、李泰棻、钱玄同。这是多么温暖的一个火把啊,把正在孤单路途上跋涉的许广平照亮,甚至温暖。
她在5月27日晚致鲁迅的信里写道:“不少杨党的小姐,见之似乎十分惬意(指点名册上许广平的名字被涂掉一事)。三年间的同学感情,是可以一笔勾销的,翻脸便不相识,何堪提起!有值周生二人往诘薛,薛答以奉校长办公室交来条子。办公室久已封锁,此纸何来,不问而知是偏安的谕旨,从太平湖饭店颁下的。”
薛,是指当时女师大的教务处长薛燮元,他自然是维护杨荫榆的,早在四月份许广平致鲁迅的信中已经提到过此人,当时这样写:“日来学校演了一幕活剧,引火线是*来人,薛先生那种傻瓜的幼稚行径。”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1925年4月3日教育官员视察女师大,然而,学校里的学生们正在轰轰烈烈地驱逐杨荫榆,贴满了标语和告示,薛燮元看到后立即撕毁,然而,越撕越多,直到抱了一怀,仍然还有。
所以,薛的话自然不可信的。那几日,许广平心里总不平静,被群体高高抛起时的*尚未消化,却已经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个时候,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涂上了墨水,便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并被染黑了,那是暗夜的悲伤,浓郁得化不开。
只好给鲁迅写信诉说凄凉。写信之前,又仔细地读了鲁迅前一封来信,当看到了鲁迅在信里说:“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着着得胜。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要反抗,试他一试。”
读到这几句话以后,许广平觉得有一股火焰在自己的内心里燃烧了起来,身体的温度慢慢升腾,竟然脸红心跳。她在5月27日的信中写道:“读吾师‘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的几句,使血性易于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顿时在冰冷的煤炉里加上煤炭,红红地燃烧起来。然而这句话是为对小鬼而说的么?恐怕自身也当同样的设想罢。”
鲁迅收到信后,立即回复:“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这些话,确是‘为对小鬼而说的’。”
在许广平那一段被孤立的时间里,内心里一直被鲁迅的书信燃烧着。
脆弱的时候,她甚至在信里写到自己的初恋,她从广东到北京以后,曾经喜欢过一个男的。当时许广平被人传染了猩红热,住在医院里,那个男人喜欢她,不顾一切地照应她,结果自己的身体抗力差,也得了猩红热,死了,她的第一份爱情成了空白。她还向鲁迅坦白了她哥哥的死,她父亲的死。并因为自己亲人的死去而痛恨所有活着的人。她的原话是这样的:“为什么他不死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
写完了这封信,并没有寄出去,而是直接送到了学校的办公室教师的信箱里。在信的上面,还附了一个字条。那字条也一定有被墨水涂黑了的阴暗表情。《两地书》出版时,这张字条丢失了,没有编入。
但据我猜测,内容应该大致如下:鲁迅师,五月七日的事件《京报》为何不见有任何报道,我在这种沉默中闻到了油墨的味道,除了我的名字之外,被涂黑的事物,原来还有一些。这不得不使我的内心感到寂寞。鲁迅师,谢谢你的火焰,温暖了,燃烧了我。
自然,写到这里,我必须声明,以上内容,纯属杜撰,实在是不大严肃,死罪死罪。
。 想看书来
八 鲁迅枕下那柄短刀
“褥子下明晃晃的钢刀,用以克敌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乐闻了!”
1925年3月2日,鲁迅作了《过客》一文,剧本,像一个黑白电影,有寓言一般的品质。只有三个人物,老人、孩子和过客。我喜欢开头的字幕,如下:
时间,或一日的黄昏。地点,或一处。人物,老翁约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剧情简洁得很,若不是背后的黑暗幕布里隐藏着太多的比喻,这个剧本就显得过于幼稚了。然而,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有无限的空白供我们来猜测,来填补,来畅想,来思考和怀疑。在这个黑白电影里,主人公没有名字,没有出处,从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遥远来到现实里,他问路:“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吗?”老翁回答:“是坟”。可是,孩子则回答:“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
每一个年纪所看到的风景大不相同,就像老人和孩子,对于世界的发现,有着截然相反的描述。而过客是个中年男人,他经历了满清王朝的末日、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五四运动、军阀大混战、国民党执政、共产党萌起。世界突然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里,所以,一时间看不清前途,或者对政府规划的前途有些怀疑、迷茫,是切实的。与其说是描述一个受伤了的过客对于前途的寻找,不如说是鲁迅先生的一个自况。
1925年5月30日,鲁迅致信许广平,写道:“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大约我的意见,小鬼很有几点不大了然,这是年龄、经历、环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为奇。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又如来信说,凡有死的同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都与小鬼的不同。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
鲁迅的书信集里,男读者中只有和李秉中讨论过死亡和爱情,而女读者中,则只有许广平。
许广平在读过鲁迅的书信后,很有些担心鲁迅的不怕死。又加上,她在坊间听说了一些传言,才马上回信说:“自然,先生的见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捣乱,也还是设法多住些时好。褥子下明晃晃的钢刀,用以克敌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乐闻了!”
许广平在1925年6月1日的回信中,末尾的省略号里的内容,是指鲁迅的自杀。
鲁迅枕下的一把短刀大约是在日本留学期间同学送他的,他一直珍藏着。及至周氏兄弟闹了纠纷,分开来住,先是住在砖塔胡同俞芳姐妹三人的院子里,后来又买了西三条胡同的宅院,有一阵子,家里特别热闹,鲁迅为了逗女孩子们开心,也会吹牛说自己在日本也学过武士道的功夫,大约也用那柄短刀舞过几*操动作。在日本留学期间,学校里有体操课的。
在《过客》里,鲁迅的确让过客负了伤的,脚流了血,但却并没有给他配备合适的武器,往前走,往坟地里走,往荆棘密布的未来走,却是拖着伤痛的身体。可见鲁迅果真像过去致李秉中的信中所说的:“我常想自杀,也想杀人,但却没有勇气。”
对于死,没有勇气。所以说,只好发一通议论,这在和许广平的通信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
自然,那一柄刀并不是用来自杀的。
鲁迅在收到信的当天就回了信,说明,这不过是流言。因为去西三条胡同和砖塔胡同的青年学生很多,也不知是谁说起了他的那柄短刀,一来二去便走了样。遂有鲁迅藏刀于枕下,随时有自杀的念头的传言。
越是不实的荒唐的言论,越容易传播。于是,到了许广平的耳朵里,已经彻底变了样。鲁迅只好直接回答她:“短刀我的确有,但这不过为夜间防贼之用,而偶见者少见多怪,遂有‘流言’,皆不足信也。”
鲁迅的现实生活是什么呢,寂寞的过客,他从1898年开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