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外跑了进来。树上的鸟们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它。这只圆圆肥肥的猪似乎没有来得及看清前方,于是,很不巧的,它一头撞在了我的脚踝上,然后一骨碌滚了个跟斗。我把它抱了起来,接着,就听到了喊声。
“我看到了它在那里。那只猪没有错。我看得一清二楚。你看这脚印。从那里进去了。我早叫你系好鞋带的。系好鞋带戴好帽子这样就不会出问题了。早叫你不要穿这双鞋子了,这里靠近海滩,沙子会灌进去的……”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对双胞胎少年转进了树林。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样中等身材偏瘦的个子。唯一的不同点是,一个是左脸有颗痣,一个是右脸有颗痣。像墨水所点的一样。粉红色的小猪一看到它们,便企图刨起四肢,在我怀里“吭哧吭哧”的折腾了一会儿。
“你好。”左脸有颗痣的少年说。“那是我家的猪。我爸爸养的,刚出生几天的猪。它没有吃东西,逃出来了。你应该把它还给我们,因为这是我们的猪。我妈妈为它接生。我爸爸给它洗澡。你知道,你给谁接生了洗澡了,并给它起了名字,你就是它的爸爸了。你还给我们,我们会好好照顾它。把它养得又肥又胖。我们给它吃草、糠和豆子,还有我爸爸调的一种只有猪爱喝人不爱喝的东西。你应该把它还给我,因为它是我们家的。我们把它养肥了,如果它不听话,我们就会吃了它。如果它听话,我们就会养它到老死,然后把它装在一个箱子里,扔进海里去。把它还给我们吧。”
“他说的是真的。”右脸有颗痣的少年说。
“吭哧吭哧。哼唧哼唧。”猪的声音。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猪。”我说。“粉红色的猪。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罗望子。”左脸有颗痣的少年说。“我的弟弟叫做辣椒。因为我们的父亲吃任何东西,都必须加罗望子或者辣椒。他太爱吃辣了。吃得他脸上都是红斑。”
“他说的是真的。”被称做辣椒的少年说。
“你叫做什么呀?”罗望子说。“我们的爸爸说,做人必须公平。你知道了我们的名字,还抱着我们家的猪。如果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对我们就不公平。”
“我叫做西红柿。”我说。“你们家有很多猪吗?”
罗望子看了我怀里的猪两眼。
“不是很多。你知道,养猪也需要粮食的。猪吃的有时比人都多,而且猪们有的很老实,有的很不老实。对付不老实的猪,只能尽快养肥了吃掉它们。”
“他说的是假的。”辣椒说。“我们家有好多猪。如果都杀掉,可以够我们家吃两个月。”
“闭嘴!”罗望子恶狠狠的看着他的兄弟。
“既然你们家有这么多的猪,”我说,“就把这一只猪送给我吧。”
辣椒看着罗望子,罗望子看着辣椒。
“可是,这只猪是我们家的。怎么能送给你呢?”罗望子说。“我们给它接了生,给它洗了澡。它身上的血洗干净了,成了一只干净的猪。它就是我们家的呀。”
“可是你们没有给它起一个名字。”我说,“而且,你们家的猪已经太多了。我现在给它起一个名字吧。凤尾鱼。好吗?你觉得好听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夏日午间,最后的玫瑰园·贰(3)
猪用两只前蹄扒着我的肩,企图逃走。
“好了,这只猪现在叫做凤尾鱼了。我给它起了名字。它就属于我啦。凤尾鱼。好听吗?嗯,喜欢吗?凤尾鱼?……啊!”
这只肥胖的猪吭哧一声,咬了我的手指一口。然后,在我、罗望子和辣椒明白过来之前,划动起四条短腿,飞一般窜向香子兰树林外。树上像数学教师一样矜持的鸟们用漠然的目光追随着它。我们三个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追过去呀。”罗望子喊了一声。“先不管这只猪叫凤尾鱼呢还是叫什么,那是我们的猪呀。我们要抓住他。我们给它接了生,给它洗了澡,不能就这样让它丢掉呀……”
他的兄弟一言不发,已经迈开脚步追了起来。
猪的蹄印划过悠长的海滩。我们三个少年踏着潮水的印痕追赶。我的右耳朵不断听到海浪的声音。跑了几步后,辣椒的脚下踩到了某个不怀好意的贝壳,滑倒在地。满脸满胸沙子的他一言不发,继续飞跑着。我们眼望着前头那粉红色的小东西四足飞快的划动着,一直跑到海滩的边缘。树林。枝杈在我们眼前掠过后,我们停住了脚步:眼前是玫瑰园。小猪的蹄印一直延伸到玫瑰园的篱笆前,消失在郁森森的玫瑰丛中。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三个人停下脚步,端详着面前的玫瑰园。面前这犹如拔地而起的华美花海,在阳光下犹如一个个红色的颤动涟漪。篱笆的高度比我们——三个六岁少年——的身高还要高。我们三个人呆在了篱笆前,盯着猪的蹄印发愣。罗望子开了口。
“你看到了,弟弟。你也看到了,西红柿。这只猪肯定是从篱笆下钻进了玫瑰园。它躲进了玫瑰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我们得把它抓出来。你们会爬墙吗?你们可以让我站在你们的肩膀上,然后爬过篱笆。或者,你们谁的脑袋小,可以从篱笆的缝隙里钻进去。我想只有这两个办法。你们说呢?”
“为什么不是我站在你们兄弟俩的肩膀上进去呢?”我问。
“他说的有道理。”辣椒对他哥哥说。
传来了一声口哨。
“嘿,你们。”有个明亮清脆的声音喊道。
我们回过头,看到篱笆靠海的一面,垫着一块黑黝黝的皮革,一个穿白色布裙,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岁的女孩儿坐在其上。她左手端着一个小杯子,右手不断从中拈一些东西,塞进嘴巴里。在我们三对惊异的目光交集下,她显然丝毫不尴尬。两条腿甚至还晃悠着。
“你们,在那里想做什么呢?”她说,“想偷偷翻进玫瑰园去吗?”
“是的。”我说。“我的猪逃进玫瑰园去了。”
“那是我们家的猪。”罗望子说。“它在我们家出生,在我们家洗澡……我们供养着它的爸爸和妈妈,当然它也属于我们……”
“你的猪有名字吗?”女孩儿问我。
“凤尾鱼。”我说。
“那么,去篱笆边,试着喊它的名字,看能不能把它喊出来。你们不要翻篱笆。我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他看到谁翻篱笆,就会把他提起来,揪他的耳朵。”
我看到罗望子兄弟俩眼中的恐惧之色。我们三个人回到凤尾鱼钻进玫瑰园的蹄印处,排成一列,开始喊:
“凤尾鱼!快出来吧。凤尾鱼!凤尾鱼!凤尾鱼!……”
大海的潮声和不断跳跃的鸟鸣,偶尔打断着我们的喊话。我眼望着这纷繁华丽的,广袤无比的花丛,看久了之后,觉得心神摇曳。我的眼睛不断在繁密的玫瑰花瓣、叶子、茎干之间游动,希望察觉那粉红色小猪的行踪。我们如此这般呼唤了半天,除了几只好奇的乌龟和鸟儿在我们身旁停留过,一无所获。篱笆上的女孩儿的表情告诉我们,她觉得这一切很好笑。
夏日午间,最后的玫瑰园·贰(4)
“呼噜,呼噜呼噜,呼隆呼隆。”辣椒用鼻子发出了奇怪的音。
“你在说什么?”我问。
“猪是这么叫的。”辣椒说。
被弟弟提醒的罗望子开始依法炮制。两兄弟此起彼伏的学起了猪的动静。我注视着那没入花丛的蹄印,等待着猪的出现。然而,猪没有出现。
“呼噜呼噜。”辣椒说。
“这样下去是没有效果的。”罗望子说。“我们不是猪,是人。我们弄出来的声音,猪听不懂。就像我能分辨出我弟弟,和我爸爸妈妈的声音一样。我们应该想法子翻过篱笆,把猪抱出来。这是最快最方便的办法了。
“可是,”我说,指了一下那个女孩儿,“她说我们不可以翻越的。否则我们就会被揪耳朵。”
“他说得有道理。”辣椒对他的哥哥说。
“她的爸爸不在。也许她根本没有爸爸。”罗望子说。“来吧。我们试着翻过去。我们必须先把猪找到。别的事情一会儿再说。”
女孩儿从篱笆上“扑腾”一声跳了下来。她朝我们走过来。
“我说过啦,玫瑰园的篱笆是不能翻的。”她说。
“我们只是想找猪罢了。”我说。
“你们没有学过法律吗?”女孩儿很老成的说,“法律规定的是,严禁任何人,以任何名义,翻越玫瑰园的篱笆。你们没有听过吗?”
“我们不会踩坏玫瑰花。”罗望子说。“那些花那么美丽,我也不会想去踩坏它们。我只是想把我的猪抱出来。那是我们家的猪。它的爸爸和妈妈都生在我们家。它也生在我们家。是我给它洗的澡……”
“猪的事情我不知道。可是,你们是不能翻越篱笆的。”女孩儿一本正经的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我低下头,看到一条长长的影子压在我的脚侧。罗望子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他脸上惊异的表情,像一只流浪猫看到了挟着暴风雨的乌云。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小孩子们不要在这里闹。离远一点。这里是玫瑰园。镇长的法令可没规定逮捕你们的年龄。”
罗望子和辣椒一声不出的从我身旁悄步走过,走出一段后,我听到他们俩脚步飞快的踏沙声。接着是罗望子的“哎哟”和一声“啪嗒”。估计是跑得太急摔倒了。我低着头,看着脚下这条影子,一言不发。
一双皮鞋踩着松软的土,从我身侧绕过。我看到一个魁梧的巨人,面色黝黑,轮廓像用铁锤在石头上砸出来一般。胡子浓密油亮,像夏季的雨林。短草般的头发在头顶森森林立。他身着镇上配给的式样怪异的军装,若无其事的嚼着草叶子。女孩儿走到他身旁,依偎在他身侧,得意洋洋的看着我。像一个富豪炫耀他养的大象。
“小子。”巨人说,“别待在这儿了。走吧。”
“我要找我的猪。”我说。“它叫凤尾鱼。”
“玫瑰园是不准人进去的。”巨人说。“严禁翻越篱笆。你不知道吗?”
“我刚才告诉他了,爸爸。”女孩儿说。
“我在这里等我的猪出来。”我说,“我不进玫瑰园。我就在这里等着。”
“你知道留在这里会让我很生气吗?”
“我不进玫瑰园,”我说,“如果你揪我的耳朵,那就是你的错。”
巨人低着头看了我一会儿。他的脸像岩石一样不动声色。时间似乎很久。一次小型的海潮涌上又退去的时间。潮声退去之后,巨人耸了耸肩。
“那,随便你吧。别让我看到你接近玫瑰园的篱笆。否则我会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提起来,然后用两倍的力量揍你一顿。”
“好。”我说。
女孩儿好奇的走近我,用手中的树叶在我眼前晃悠着。我想在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我的脸上绿色的淡影闪动。然而我依然保持着过去三个小时所保持的姿态:我背靠树坐着,眼望篱笆和蹄印。风不断吹动沙土,将蹄印渐次埋葬。夕阳已经西下,远处的潮水声变得温柔起来。女孩儿蹲在我身旁,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玫瑰园。
“三个小时了。”她说。
“啊。”我答。
“你还要等下去吗?”
“是的。”
“那真的是你的猪?”
“我给它起了名字。”
“它不出来呢?”
“它总会出来的。”
“它可能就住在里面了,饿了就吃玫瑰花。”
“玫瑰花有刺。它会渴。”
“吃鱼吗?”
她一直端着的杯子里,是一条一条被晒干的鱼。我谢过她,拈起一条凝缩的鱼开始咀嚼。咸味和腥味,以及鱼本身的一种微妙香味,让我已经开始空虚的肠胃获得了一些刺激。她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把裙子展开,以避免沾到沙子。
夜色下来的时候,远处的海水似乎多少静了一些。从参差的树影间,月亮缓慢升起。相对来讲,时间比较悠长。我听到了秋虫的鸣声,偶尔鸟扑着翅膀从我们头顶飞过,翼影在我们脸上飞掠。她抱着膝盖,安心的坐等。我过意不去。
“你爸爸为什么不带你回家呢?”我问。
“他要一直站岗到半夜。大概以为我早回去了。”她说。
“你回去吧。”我说。
“我都已经等了这么久啦,不看到这只猪,我不是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吗?”
“我叫做西红柿。”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做甩甩。”她说。
凤尾鱼从玫瑰园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玫瑰花瓣和泥土。它用怯生生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又很专注的看了一会儿甩甩。那时月亮已接近头顶,雪白而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