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沣看着阶下的惨象,依稀看到了苏度情也在其中,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瞪大一双无神的眼,死不瞑目。只觉得心中剧痛,头一晕,大叫一声“苦”,向后直挺挺地摔在青石砖面上。
诘忍吃了一惊,连忙伏身察看,搭一搭脉,知道他只是急怒攻心,一时昏厥了,并无大碍。
站起身来,肃容面向龙子轶的军阵,忽觉在松明火把的光影浮动中,那众多兵士的面孔阴森冷漠,充满鬼气,心念一动,恍然道:“这便是龙帅威震边塞的‘虎贲神兵’么?”
“不错。”龙子轶哈哈大笑,道,“‘神兵’怎么说得上,不过是一些土木风水之精,恶兽异怪之灵,边塞都称它们是‘鬼将妖兵’。哈哈,哈哈。”
诘忍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魑魅魍魉,京都中群魔乱舞,必将大乱,可不是要经历一场浩劫么。”
此际,天风呼啸,四野苍茫,熊熊的火光照在大殿、佛像、香炉和庙堂楼阁,院墙上仿佛有无数只隐形的小兽,急不可待地跃跃欲试。
龙子轶抬头看天,天色已然发白,说道:“大师,时辰到了,就让我这个老相识送大师和姜兄上路吧。”
却说方伐柯和元畏鲸离开燕水泊头,与姜、诘二人分手后,也不骑马,步行取道向京都而去。
一路上风雪交加,路滑难行,但两人都是毫无惧色,不急不徐地向前大步行去,神态从容,衣袖猎猎振风,衣梢、发际、眉头、鬓角都积了一层雪,不多时结成冰花,看上去甚是滑稽。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京都,此时,大雪却悄无声息地停了。
却见城门紧闭,城墙上的火把光芒,像一条火龙蜿蜿蜒蜒地伸开去,照得满世界通红彻亮,宛如白日一般。火光中,但见兵刃寒光闪闪,如同一双双警觉的眼,凶神恶煞似地盯着城墙下看。
元畏鲸道:“龙子轶生性残忍好杀,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他手掌重兵,这一回来,实际上已是扼住了京都的命脉咽喉。”
方伐柯道:“不错,真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么想的?唉,没人能猜透它们的想法,否则也不是龙子‘椒图’一脉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城墙之下,看看左右无人,方伐柯托着元畏鲸腋下,深吸一口气,忽然纵起,便腾云驾雾一般掠上了城墙。
两人躲过盘查士卒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内。元畏鲸道:“夏大哥要我们查那棺材,可是此等大雪夜,又值京都宵禁,万巷皆空,却不知从何查起。”
方伐柯微微一笑,神情颇为神秘,道:“再黑暗的角落也有蚊蝇滋生,再寂静的陋巷也有声色歌舞,我们就要去这种地方。你可知一条消息的传播,就像瘟疫一样,都负载于老鼠和苍蝇身上。这些消息有时是无端谣传,有时却也经得起考证。我们便要去京都地下那些老鼠苍蝇的聚集处,那是个最黑暗、最荒唐,也最美妙的地方。”
元畏鲸满腹狐疑,不知方伐柯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正要询问,方伐柯已经大步去了,来不及问,只好跟上去。
两人一路行去,到了城西,方伐柯忽然一转,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中。元畏鲸也进去。那巷子又黑又深又窄,脚下泥泞忐忑不平。元畏鲸正狐疑间,又转过一个黑森森的拐角,眼前豁然大亮。
只见那巷子忽然变宽了,就好像畸形的葫芦一般,两头窄中间宽。在那宽阔的巷子中间,流溢着绰约的灯光,充斥了嘈杂的声响,众多行人的脸隐在光线中,显得异常暧昧。许多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在一扇扇低矮的门户前,袒胸露臂,向往来行人卖弄风骚。喷火的、吞剑的、走刀山的、碎大石的、玩杂耍的、卖春药的、走钢丝的、跳肚皮舞的……如同陋巷中的萤火虫,忽然从黑暗中飘现,恍然一闪,又不知隐向何方。真个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方伐柯笑道:“这便是京都的地下世界。”
元畏鲸苦笑摇头,叹道:“素闻你老兄是京都第一大浪荡子。一方面学识渊博,标新立异;一方面又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俗物。果然名不虚传。”
方伐柯道:“生命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我的座右铭便是抓住任何享乐的机会,把这个城市当成一场豪赌,每一个夜晚都是在冒险。烟花灯火中有我要的快乐、激情和轻逸。有一时冲动,有心血来潮;有闹市的决斗,也有黑街的暗杀;有美酒,也有凶器;有交易,也有奉献;有野心,也有卑微怯懦;有精神的升华,也有肉体的堕落。当然过后不必负任何的责任,一挥衣袖,便可离去。”
“这就如同我玩弄诗歌和文字,那不过是一场冒险,一场游戏而已。我只体验颠覆的快感和将之扭曲的愉悦,快乐于那些人类的学究腐儒的心惊胆战。我从中取悦,就像浪子从妓女身上取悦一般无根无凭。世俗是我的精神庭园,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冒险是惟一的乐趣。我入户行窃,不过是想体验江湖中人的一种快乐方式,除此别无他求。”
方伐柯激情肆意地演说着,元畏鲸听得有些发呆。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深谈过。而今天,眼前在这个梦境般混乱、荒唐的奇异之地;身边这个不受羁绊,无根无凭,特立独行,超脱物外又深陷世俗,毫无责任感的龙之子忽然心血来潮,带给了他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理论,当下不禁感到一种空虚和迷茫。
“这是罪恶之街,也是光明之街。”方伐柯滔滔不绝地说道,“这里云集了暴徒、窃贼、打手、妓女和黑道人物,这里也云集了诗人、画匠、艺术大师、魔法师、名厨和最棒的歌女……他们从黑暗和罪恶中汲取养料,浇灌罪恶的空气泥土,培育水晶般美妙的花朵。用不可思议的技巧,给花朵蒙上梦幻的面纱。我喜欢这里,我热爱这里。即便在最黑色的地下,也有诗性存在。”
他大声赞颂着罪恶之街,一路行去,在妓女、漂客、商贾和醉鬼间穿行,在他的话音中,时不时夹杂了或娇憨,或柔媚,或粗豪的声音响起。
“方公子呀,您可好久没来啦。”
“方公子,去哪儿呀?就来这吧。”
“唷!小方呀,过来过来,咱们推几手牌九,把上次你赢我的都讨回来。”
“可好久没来了您老,要点什么呢?有好东西,宫廷里面传出来的。”
“奶奶的,你个方伐柯,过来跟你爷爷喝三百碗。”
“哎,方公子,您不来,可是忘了奴家了?”
…………
元畏鲸听得头晕脑胀,心中又是厌倦,又是欢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昏沉沉的,被梦幻般的力量牵引前行。见方伐柯兀自神态潇洒,应对得体,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般精神亢奋,轻松自在,也不禁暗暗佩服。
方伐柯忽然停下,却是到了一处低矮的门户前,门上挂了厚厚的棉布帘子。元畏鲸抬头一看,门楣上一方匾额,写着“如意坊”三个大字。
方伐柯微笑道:“这是这条街最最混乱、荒唐、也最最美妙的地方。每天都有来自全城各处的消息在这里汇总、分析、综合,给各个地下帮派和江湖行会的老大参考。赃物在这里分赃,谋杀的计划在这里制定,黑钱在这里洗清,地盘划分在这里谈判……在这儿我还算吃得开,都给我面子。总之一句话,也许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重要消息也未可知。”
元畏鲸叹道:“真是服了你了。”
方伐柯撩开门帘,推门而入,元畏鲸跟了进去。
只见内中是一间诺大的花厅,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弥漫了酒气、烟草气、酒肉气、胭脂花粉的香气和男人的狐臭口臭。
花厅中央是几张硕大的赌桌,人们都集中在赌桌旁,呼喊、吆喝、谩骂、嚎叫。围绕花厅的一围长廊,廊中设了雅座,都坐了神头鬼脸的人物,或狂笑、或冷漠,表情各不相同。
在这些人中,穿梭来去着很多婀娜多姿、巧笑嫣然的少女,穿着极为暴露,眼神既热情挑逗,又诡异尖锐,就像一只只翅膀上生了五彩骷髅图案的花蝴蝶。
方伐柯此刻就像进了家门口一样,深呼吸,好像赌徒看见了牌九似的精神大振。
两人穿过长廊,一个老鸨子大惊小怪地跳出来,圈着方伐柯的臂弯儿,嚷嚷着。
“哎哟!看看谁来了,方大少爷!京都第一才子,天下第一才子。姑娘们,快来呀。我说方少爷,咱们可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您什么时候转了性,把金子银子都埋在自个儿家后院了,等着收庄稼呢。唷!这位威风凛凛的大爷是谁呀,可眼生得紧呐。”
方伐柯被一团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住,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说道:“这位是元大爷,有的是金子银子,可得招呼好了。对了,妈妈,金爷来了么?”
“金爷?可巧了,金爷在屋里呢,刚还说怎么老不见您了,手都生了,想着跟您耍骰子,输个万八千的。”
方伐柯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锭足赤黄金,递给老鸨,说道:“这是慰劳姑娘们的,叫她们不用陪我这闲人,各忙各的吧。思思呢?妈妈叫她来就行了。”
老鸨满脸为难神色,道:“不瞒方公子说,思思今儿一早就被一个外省来的大客人包了,晚上是陪那客人喝酒去了。谁叫您这么久不来,可赶上今儿这么巧。”
方伐柯也不在意,点点头,道:“也罢,那就算了。不必找人陪我了,我自去找金爷便是了。”
当下两人向花厅一角行去,元畏鲸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真不知你这等不能行房事的纯种龙子,怎么能在妓寮里面吃得开?!”
方伐柯嬉皮笑脸地答道:“有时候,一些事情可以使用变通手段的。啊?哈哈,哈哈。”说完大笑,半晌后,神情忽然落寞,漫声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不过都是一场梦罢了,人世间所有快乐,都是瞬间即逝的快感,何必事事这么认真呢?”
元畏鲸不禁感到落寞,也不说话,跟着方伐柯向里间走去,穿过了一条满是青铜仿古风灯的走廊,到了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谁?”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声问道。
方伐柯笑道:“是我,你个陈年的黄酒坛子,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过了半晌,里面人说道:“进来吧。”
两人推门而入,待到看清了屋中人时,不由得都是一怔。
只见屋中面对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相貌粗豪,身材魁梧,赤裸的手臂上肌肉遒结贲起,极是雄伟,浑身上下,连头顶都纹满了鬼面刺青,那鬼面嘴中叼着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自然便是那金爷了。
他对面那人身穿官服,长手长脚,肤色焦黄,鹰鼻狮口,顾盼之间,凛凛生威,却不是邢峻又会是谁?
邢峻笑道:“人称方伐柯是京都第一大浪荡才子,要找这位超级花花公子,只能到‘如意坊’来,所以我就一路寻访而来,果然看见此处龙蛇混杂,气象不凡,又找到了你的老相识金爷,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你果然来了。”
方伐柯皱眉道:“你找我干什么?”
邢峻向元畏鲸点头微笑,便在一笑之间两人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曾经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无须客套言语。
邢峻道:“正是为了京都干尸奇案而来,有一些话要问你和金爷。”
方伐柯笑道:“巧了,巧了,我也是为了干尸奇案来找金爷的。”
邢峻奇道:“怎么?你们有什么线索么?”
元畏鲸道:“是有一些没头没脑的线索无法串联,今晚巧遇邢二哥,也算机缘巧合了。呵呵。”
邢峻点点头,道:“很好,很好,金爷,你先出去一下,我们谈些事情,你就在门外守着,我唤你你就进来。”
金爷连忙答应了,显然对这位执掌天下刑狱、铁面无私的正义化身又敬又怕,忙不迭地出去,真的在门口一站,好像一座门神一般。
方伐柯关上门,不由好笑,道:“金爷是京都地下世界的总管,向来气使颐指,目中无人,今天却吓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好笑,好笑。”
元畏鲸也不禁莞尔,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邢二哥今天是强龙就要压一压地头蛇,佩服佩服。”
邢峻傲然道:“天下所有手上带血腥味的人,想不怕我都不行。”
三人尽皆大笑,都坐定了,元畏鲸便详细给邢峻讲述了他们所经历的诸多怪事。邢峻听得眉头紧皱,不住发问。方、元二人都一一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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