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造得还可以,这是吕大妈的政绩,更是我的平安。就是这位居委会主任,在红卫兵小将勒令我搬出工作时租住的大北房时,她以管片内无空房、一时难以解决为由把事情拖了下来。她令我退居暗间,把两个明间退给房管局,用明间做了手工组放活发活的办公点,她说这样做是为了更方便监视我这个阶级敌人。暗中却使我免去了流落街头、连个栖身之地也没有的窘境;更实惠的是,我还可以只交暗间的房租。
我们胡同的管片民警,自从我划归他管之后,总是用种难以捉摸的目光看我。“文化大革命”之前,他妹妹跟我学日文,我通过居委会的治安保卫组长向他呈交思想汇报。这是派出所指定,一月一份,非交不可的。他对我那金戈铁马狠批自己风花雪月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汇报从未批退给我,也从未对我改造得好与不好表态。我摸不清我的这位监督之神怎样看视于我,一见他就由不得心里发怵。日久天长,渐渐从心理上解脱了自己。他和教养所里负责改造我们的干事一样,要的就是踩在你头上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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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2)
手工组承接了一批带原样图的外贸加工定活之后,因为原图只有简单的英文说明,起针顺线的工艺流程标的是A、B、C、D。这就难坏了做活的人。她们怎么也看不明白那些圆套三角、四边形又内接圆的几何图形该从哪里起针,又是怎样换线顺线。手工组长跟吕大妈商定,把这个难题推给了我,要我按比例放大,并把A、B、C、D改注为1、2、3、4。这就需要一张桌面光滑的桌子,家里原有的书桌、方桌,我教养期间都被儿子换饭吃了。每逢来图,我只能卷起铺盖,就着床板,半跪着在地下动笔。这当然画得很慢,做活的人等不及就去向吕大妈诉苦,说抓革命促生产,无论如何也要给手工组解决一张桌子才好。
又是吕大妈向管片民警说了几卡车几卡车的好话,民警同意在他管片内被红卫兵破四旧砸烂的“封建家具”中,挑出一张凑合的桌子给手工组用。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东厢房的邻居郑大哥和他的儿子红卫兵西城纠察队副大队长郑庆海。郑大哥是新华印刷厂的老排字工,肚里很有几瓶墨水。“文化大革命”之前,他愿意和我侃侃周幽王为宠妲己毁了国家、梁山泊众好汉算不算替天行道等等。“大革命”兴起之后,新华厂奉命承印红宝书,他便打发小兰子今天送给我一本正楷的红宝书,明天又送给我一本宋体的红宝书,更给了我一本译成日文的最新最高指示。我向他道谢,他说:“宝书多几本好,多了就证明你学习积极。”这爷儿俩个都是毫无瑕疵的“红五类”,他俩在那些缺胳臂少腿的砸烂家具中选中了一张柞木的大号八仙桌,只是四角上翘起的凤头被砸掉了,桌面并没毁伤。
这是一出人情连环套:民警是急群众所需,是爱民行动。郑大哥是为居民委员会办事,是组织指派。小海子更是责无旁贷,以西城红卫兵纠察大队长的身份,查查这挪用公物的行事中,有没有人玩了猫儿腻。这出连环套,唱得堂堂正正,却真真正正为我这个“黑五类”解决了实际困难,我再也不用为画图,单腿下跪,佝背折腰了。
不过这八仙桌,也使我形象毕露,因为它略高过窗台,只要我往桌前一坐,我的一举一动便尽入来人眼中,什么小动作,一概纤毫毕现。
我坐在桌前,拈着那发丝般纤细的绣花针,不想有半点儿鬼魅,只想多缝一针是一针,这是明天必交的活计啊!
进屋的是四个人,一色的蓝色海军军服,没有领章,领角上曾缀过领章的晒痕清晰可见,甚至还有拆下领章时遗留的红线头。我不由得起了疑问:分明是现役军人,为什么要这样藏头露尾呢?难道是怕我这个政治上的死囚会制造出损害军人形象的事吗?
是一次不好以军人面貌出现的非正规行动吧?“大革命”已经进入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莫不是军中的一派为了整另一派,想在我这个已经查得五脏六腑昭然的右派身上再探出点可资利用的实货吗?我搜索枯肠,怎样也想不出是哪位新知旧友与海军有了纠结。
四个人中的第三位,显然是位首长,紧随在他身后的那位,也许不是有意,无声地按了按腰际,腰际稍有凸出,嘿!还带着家伙呢。
出于习惯上的礼貌,我站了起来。
首长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他落座在我对面的木椅上。
我坐好,穿针引线,眼睛落到了图纸上。
骤雨欲来、狂飙突扬前的一刹那宁静。
“做的是手工活吗?”首长发问了。
“嗯!”
“还能维持吧!”首先表示体恤下情。
“连买烧饭的煤球都买不起!”我把冒到嘴边上的这句话咽了回去。
“这种手工活是很辛苦的,你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做这个……”
首长很可能意识到: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对我这样的政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来说,不会有好效果,话没说完,就收回了。
沉默。
依然是首长开口了,他十分平稳,十分严肃,一句、一句,掂量好分量才说了出来。
“今天,你必须合作,讲真格的!”
套话来了,什么叫合作?什么是真格的?从1952年知识分子的整风运动起,我就披肝沥胆,把如何为实现强国富民的民族理想,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男女平等的人间世,舍弃优裕生活投入理想的种种努力,点点滴滴如实奉告组织。一次接一次的运动、审查,使我明白了:我是命定的反革命。现实嘲笑着我的理想,时间揶揄着我的良知。什么是真格的?运动中只有斗争、争斗。
我抬头瞧了首长一眼,瞧了瞧在他身后一字排开的三位护法金刚,依然拈起彩线穿针。
我的平静,使首长露出一丝不耐,半晌,他说:
“不要故作镇静了,共产党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既然来找你,肯定有问题,你必须放明白!”
我很明白,只能无言,这是又一场无从躲避的灾难。抬头,目光所及之处的横幅,正在凝望着我,“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这是父亲给我的入世箴言。上书12字箴言的那方已经泛黄的细绢,无论顺境与逆境,一直伴随着我,今天,又是一个遭受磨难的时空。父亲:我怎么办?
无言的对峙。
首长急于打破僵局。他侧头向窗外一瞥,步履整然的踏砖声应时而起,院中的大队军人向我的住房包抄过来。房顶上响起了撬瓦的闷响,震得纸糊的顶棚簌簌轻颤,一只受了惊的小蜘蛛飘然而落。我明白,这是要把我的“特嫌”升格,定为“特工”的特别行动。又一次精神酷刑。我心灰气促,口干舌燥,一切语言都从思维中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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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3)
血液淤积心头,胸腔胀得吐不出气来。
可是,我没有嚎哭的权利。没有。说一句悖逆的话,将会招致更加难堪的窘境。幸亏今天面对的不是激情满怀的红卫兵小将,而是恪守文攻武卫的军人。如果他们奉行旗手的指示,文攻之后继之以武卫呢?我真真的是不知所措了。
首长开口了,开门见山,直捣核心:
“说说你和王卓① 的关系!”
谁是王卓?王卓是谁?新中国成立20多年,无论是工作中,私交里,我都没有和姓王名卓的人打过交道,就是在过去的历次运动中,也未尝有人向我提说过王卓。
“我不知道什么王卓。”
“早就料到你不会说实话,看看,竟连王卓是谁也说不知道,推得好干净。”
我不分辩,也无法分辩,谁知道怎么又从冥冥九天掉下了个王卓,用革命的话来说,他可是隐藏得太深了。
“提醒你一点,他是你老师的外甥。大汉奸伪‘满洲国’内务大臣臧式毅的千金不是你的老师吗?”
“臧瑞兰是我吉林女中的老师!”
“你高中毕业以后,去日本留学之前,也就是1937年,好几次去臧公馆串门,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看望老师。”
“你没在臧家看到过王卓?”
“我不知道王卓是谁,臧老师也没跟我说过她外甥的事。”
“你以为你能推得干净吗?你好好想想,连你几次上臧家串门这样的平常事,政府都了如指掌,更别说重要的事了,隐瞒,是瞒不了的。”
“我没隐瞒。”
“你明白就好!痛痛快快地把你和王卓的关系亮出来吧!”
“我确实不知道王卓是谁。”
“你是个明白人,不要顽固到底,自绝于人民。我们执行的是革命的人道主义,为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就你现在这种一问三不知的态度,足够给你定性判刑。以往,只定你右派送去教养,是处分得太轻了,你不要不知好歹!”
这又是套话。眼前这非同小可的阵仗,是不是仍用沉默就能抗得过去,我心里没底,身上沁出冷汗,手掌湿得连花针都捏不牢了。
首长敲了敲桌子,和缓地说:“再提示你一点,王卓就是叶兵,混入解放区后正式更名王卓。顺便告诉你,王是你老师臧瑞兰的姐姐臧瑞芬的夫家本姓。王卓好大胆,一进解放区便亮出了他那大地主的真名实姓,明显地是要和贫下中农斗法,与人民为敌到底。”
叶兵的形象翩然而至。他在沈阳借助豪门掩护、救助抗日联军的故事被人们传说得绘声绘色,他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苦读铁路管理专业的往事也曾在留学生中不胫而走。当他被日本特工追得潜来北京时,是丈夫的好友刘廉介绍他跟丈夫相识,他和丈夫相见恨晚的一片至诚曾深深地打动过我。他从来没向我们炫耀过他那做高官的外祖父臧式毅。我相信,王卓一进解放区就使用真名,他一定是出自一种信仰上的安定感,他可能以为:他可以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干革命了。
我下意识地吁了一口长气,分不清是因为知道了叶兵的下落,还是为了王卓谜底的揭开。参加工作以后,翻阅往事时常常想及叶兵,为他的毫无消息而嗟叹。他来我家的时候,只和丈夫对弈倾谈,对我似乎保留着男女有别的习惯观念,我并不十分熟悉他。
我注意到院中的人墙又逼近了一步,窗玻璃上的阳光都遮没了。
首长用手中的铅笔敲了敲桌子,他那摊开的笔记本上,尚没有记下一个字。
“王卓是怎样到解放区去的,他是怎样通过战争的中间地带的?就是那个杂牌军军阀张岚峰霸占的地段?”
“是我丈夫给张岚峰写了封信。”
“噢?”
首长这一声,吓得我赶紧接了一句:“这件事,审查我时,我已向政府交待过了。”
“看看你们联络的这些人,不是大汉奸,就是大土匪军阀,全是祸国殃民的大坏蛋。你丈夫连张岚峰的关节都不在话下,他能干得出好事吗?”
我想说:“世事若是都这么简单,革命也就不会这么艰难了。”这句话在嘴边蠕动了半天,仍然咽了下去。
“你丈夫指派王卓到解放区干什么去了?”
“叶兵自己要去……”
“是王卓,不是什么叶兵。”首长的声音严厉起来。
“叶兵自己要去投身革命,丈夫只不过助了他一臂之力。”我说溜了嘴,仍然说的叶兵。
“叶兵?真的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愿为革命做一名小兵!就凭你们这号吃剥削饭的,能舍弃荣华富贵为革命吃苦吗?别打扮自己了,说实话!说真格的!”
我无言。
“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王卓进入解放区后混进军队,又从陆军转入了新建的海军。组织上被他的伪装积极所蒙蔽,很重用他,是个负责的干部,曾经是个负责的干部。”
首长在“曾经”一词上,加重了语气。
这就好了,我从心底感到宽慰。丈夫没有看错人,没有枉冒杀身之祸助叶兵出走。叶兵肯定是夙愿得偿,干得很出色。首长说“曾经”确实是一段长长的岁月了。叶兵1943年逃开日本特工的追捕,在众家弟兄的帮助下逃出了鬼门关。屈指数来,已经26度春秋。按照政府干部的等级划分,他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三八式”老干部了,所以他才能平安地跨过历次运动的关卡。这么说,他是当权的走资派了,莫不是给归在了刘少奇的“黑线”名下,判为“修正主义分子”了?不对,他一进解放区就投身军界,或许跟军中的统帅们有什么扯不清的瓜葛?他已经遭到磨难了吧?我不禁为叶兵而忐忑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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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4)
我闷头做针钱,说不清是忧是喜是怕是烦。
首长猛地站直身子,雷霆万钧地甩出来他的重武器。
“你丈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