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有完没完!”江中流奋力一挑,剑尖已抵在苏旷喉前,回头道,“拿下了。”
冰冷的锁链缠上双臂,苏旷皱了皱眉头。
江中流走过去,收剑笑道:“你皱什么眉头?”
一股寒意忽然从脊梁直冲脑门,不对——苏旷振臂就要翻身,江中流已一掌击在他胸口气海。苏旷只觉得胸腹如被大力挤压,人已昏厥过去。
“诸位大人,”江中流回头道,“何将军忽遭不测,以小人之见,南攻之事不若暂停,先行安营扎寨,看看何大人的伤势,容后再做商议。”
众副将点头称是。他们本来对南疆也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野心,能够停一停,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何大人的伤势……那尸体的五官似乎都凹陷下去,目眦尽裂,圆睁双眼,四肢肌肉呈现出惨碧腐烂的颜色——哪里会有活人是这个样子?
苏旷醒来的时候,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江中流没有骗他,这一掌不重,却击在膻中气海,略重一重就立毙当场了;也没有点住他穴道,以苏旷的内力,寻常点穴少顷便能冲开——只是用极粗的铁索把他绑缚在了木柱上,双足还锁上了镣铐。
江中流在看他。如果两人会使用目蛊,恐怕早就天人大战了——愤怒,心痛,嘲讽,鄙夷,信任,疑问……你瞪我我瞪你,目光和目光几乎要碰撞燃烧起来。
“据我所知,我这样的重犯……活口比人头值钱多了,你不考虑考虑?”苏旷一边微笑,一边迅速思索脱身之策。他的手指勉强扣在身后的木柱上——那应该是杨木一类的木料,这段日子雨水多,有些潮湿了,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结实了。但是再不结实那也是柱子,绝不是凭指力可以弄断的。
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2)
没有机会了,钢刀直刺胸膛。苏旷双腿蓄力猛地一转,身子硬生生转开半圈,铁索磨得血肉一片模糊。
江中流的刀嵌在木桩里,一时拔不出来。苏旷硬凭腰力,双腿横扫,脚镣的锁链缠在江中流脚上,又一带,江中流摔在地上。
苏旷眼神一扫,刚才大力挣扎,木柱似乎移动了两分,埋桩的泥土被掀起了一点儿——这就是军纪不严的好处了,只扎营一夜,无风无雪的,士兵就如此懒惰,埋桩埋得极浅。
有兵士持刃冲入,拔刀要砍,江中流挥手拦住,缓缓站起身来:“都给我出去——苏兄真是好功夫,还请再指教指教。”他起腕拔出刀来,一刀向苏旷的左腿砍去。
苏旷两腿横端,脚镣架住一刀,接着落在地上。他双膀较力,聚集平生功力,大喝一声:“哈呀——开!”
喀喇一声响,木桩被硬生生拔起,帐篷铺天盖地倒下。几个兵士一时不防,摔作一团。
帐篷一角的火盆一碰布料,当即烈烈烧起。
苏旷躺在地上,右手摸索着木桩,双指用力,竭力一推——但铁索绑得过紧,只向上推了半尺。
江中流已一刀划开帐篷,从破洞中站起身来。
他脸色已经一片铁青——这个样子还杀不了此人,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
士兵们想了想,帐篷都倒了,也没什么出去不出去的道理,于是缓缓围过来,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刀剑齐施。
苏旷牙一咬,左手狠命一挣,义手被生生挣脱,齐腕的皮肉又是鲜血横流。只是铁索骤然松了一截,他右手已经脱出,拉住江中流脚下的帐篷一扯,江中流顿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只在这片刻工夫,苏旷已经推开了木柱。那火正烧到面前,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子,左腿斜飞,火盆直冲江中流面门而去,正撞上刀刃,盆里热炭火星一起砸出。江中流连忙左手护脸,噔噔噔连退三步。
只是苏旷斜踢左腿之际,铁镣带着右腿登时失去了平衡。只见他双腿在空中一转,旋即再次站稳——这正是他昔年苦心学来的奔日腿法。他双臂一翻,身子已游鱼般从铁链中退出,身后兵刃齐至,苏旷猛向一侧连翻,站起身来时,铁链已在手上,啪的一记甩出,卷住江中流斩来的钢刀,猛一较力,钢刀从江中流手中脱出。
江中流吸了口气,将背后的惊涛剑拔了出来。
其实,苏旷的心也在狂跳不已。这一通动作若慢了片刻,只怕已经死了几十遍了。人到情急的时候,应变之快力道之强,连自己都会吓一跳。
他浑身是伤,看上去惨不忍睹,但铁链一到右手,似乎就虎虎有了生命。此情此景,和他在滇池小舟练刀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方寸腾挪之间出手,长短随意,以快打慢,周身虽有羁绊,但我之所至,即为方圆。
江中流一向知道苏旷的功夫好过自己,但实在没有想到,会高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苏旷,好像想到了什么,挥手吩咐手下道:“一起上!”
苏旷一条铁索使得如天马行空,罡风大振,每一起手,夜空中如闻鬼哭。他周身连同退路都被刀风罩得严严实实,但越斗越是酣畅,一式未落一式又起,肩肘拳指,怀抱之间另开天地,在众人的恶攻间游刃有余。
此时苏旷心中一片空明。他这些年来恶战无数,但刚才的凶险真是平生未遇。此刻双足虽然还被镣铐束缚,但一旦江中流袖手旁观,这些士卒即便成百,也不过是给他喂招而已。
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3)
喂招……苏旷忽然转头看向江中流,目光中有疑惑。
江中流冷哼一声,抖腕一剑,直向苏旷背后刺去。
“来得好!”苏旷大喝一声,在两刀交错间猱身而上,左肘一沉,顶向江中流膻中穴。江中流微闪,苏旷也借势微转,左肩带背斜撞他胸口。江中流急退间,苏旷不管不顾又是一拳,正打在他胸口气海。
江中流胸口一堵,一口鲜血涌到喉头,但稍稍运气,真气流转居然无甚障碍——苏旷还真是睚眦必报,无论如何,吃的那点儿亏都要讨回来。
帐篷外,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好像在催促什么。
江中流一怔,却见苏旷微微发呆,似若有所思,拳脚越来越慢,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他忽然抬头道:“再来。”
江中流知道这是学武之人的紧要关头,横剑当胸喝道:“狂徒,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纳命来——”
外人看上去他俩是在性命相搏,但江中流其实是在把惊涛剑的十六路杀着一一施展出来。
苏旷胸口狂意上涌,平生所学涌上心来,却又一一忘却。内功外家渐渐圆通,诸般法门再无壁垒,一时间忘却了南疆纷争,只看定惊涛剑的来龙去脉——招招使出,都是后发而先至……
当啷一响,苏旷的铁索竟又将江中流的惊涛剑绞得离手而去。
江中流一错神,苏旷抬手将铁索掷向半空,一拳劈面而来。
这一拳柔中带刚,神完气足,左肘收回抱月之势,周身上下再无破绽,俨然已达拳法的完美境界。
江中流两手空空,退无可退,正在拳风触及胸膛的刹那,苏旷伸拳在他鼻子边比了比,回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铁索,静静立在当场。
是了,小舟上顿悟的武道发挥到了极限,开眼即生,闭目则亡,攻守之间,唯我独尊。
连围攻的士卒都被莫名的气势所慑,畏首畏尾,谁也不敢向前。
江中流忽然抱拳道:“恭喜。”
一时间众人瞠目,不知怎么回事。
但苏旷却微微一笑,知道自今夜起,他的武学造诣终于进入了绝顶高手的行列。
半生负气,始有今日,居然因祸得福。
难以名状的欣喜之情溢满胸怀,苏旷忍不住一声长啸。
啸声清越,直上云霄。他铁索挥出,卷住帐篷一边的桩头,手臂带力,身子已经破空而去。
夜空里,一片金铁交鸣的哐啷声,伴着那声长啸,久久不绝于耳。
苏旷不敢走远,只在大帐外一里地附近的草丛中停了下来。
他摸来摸去,居然摸到一柄钝刀。稍稍用力将护手拆下,左拧右砸顺出一个尖口,差不多了……脚上的玩意儿比提刑司的家伙差得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开了右脚的锁镣。
四肢自由,一阵轻松,脑子微微发晕,这才想起自从冯笑儿说“找碗斜拉暖暖身子”时起,就已水米未曾打牙。
偏生左脚的锁口居然被死死地卡住了——这是什么糟烂工匠的手艺!身为昔日六扇门开锁的行家,苏旷暴怒之下直想骂娘。何鸿善的部下人心不齐也就算了,连刑具也是伪劣的物事!
嗖——
一道金光猛地蹭进他怀里,苏旷一时惊喜哽咽——是他的小金。
他的小金……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世界如此之大,也只有小金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小金怎么会来这里?不是万蛊朝天要用它镇住局面吗?
难道说……阿玛曼贡出事了?
金壳线虫开锁简直是得天独厚,咔嚓咔嚓一阵咬,啃草根般啃了个干干净净。
苏旷打开脚镣,舒缓了一下手脚,略略运转真气一周天,精神一振,抄起铁链,重向军营中潜去。
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4)
“你故意放他走?”一个声音响起,有点儿像妙笔尊者,却又似乎不是。
“你也看见了,苏旷武功极高,我不是对手。”是江中流。
那个开口的声音起先有些急躁,但一句话后立即平静了下来。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诡异,苏旷躲在帐篷外,好像看见了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江中流,你想要什么?你要独吞?”
烛光映着身影,似乎有人在焦躁踱步:“我劝你一句,何鸿善死了,现在你就是云南的都指挥使,何必非要跟月亮峰闹得势不两立?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
“哦?说说看。”那声音变得戏谑。
江中流的声音忽然低了:“我知道是何鸿善下的手,可是这些年来,何鸿善每日每夜都是照你的书信吩咐做事——妙笔传蛊的威名,我还是听过的。是啊,爹爹吩咐过我,即便他有什么不测,也决不可忤逆于你——可是,舅舅!你不觉得很多东西已经和五年前计划的时候不一样了?”
“谁是你舅舅?”屋里的声音急促起来,“你爹早就该死,阿日拉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阿日拉恨他!你可知道《千里快哉风》的夜空是怎么画出来的?是阿日拉关在石龛里的时候,一遍遍蘸着血涂的!这些年来是谁帮你壮大船帮,谁帮你求上阿玛曼贡的亲事?你逃婚的时候是谁救你性命?你说!”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笑儿——”
“哈!冯笑儿对你很好?”
“她确实待我好。我知道她在我身上下过合欢血蛊,但她也马上解了。我看着她下蛊解蛊闹腾个没完,我知道她心疼我,只可惜……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你的外甥。笑儿是个很好的姑娘,她一直想让我振作,想让我能在阿玛曼贡面前堂堂正正地说清楚,是我没胆量。舅舅,你五年前就在那些书信里下了蛊毒,不惜自毁双手,你真的那么恨龙诏?”
呼吸声有些杂乱,帐篷外好像又多了一个人。帐中的男人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喘了口气:“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年我爹把她过继给狼王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阿日拉能够嫁给龙诏。那一年阿日拉被送上山,不过和笑儿一个年纪,可她被汉人拐跑了,还生了孩子……那男人却不敢陪她上山!”
江中流无奈道:“我爹说,当年龙诏王下令,说是我娘不回山,就要派人天涯海角地找,找到了就杀了她全家。娘是偷偷跑回去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龙诏王站在她面前说,阿日拉,我同你打赌,赌那个男人不敢上山。他要是来了,我就放你们走。他要是不敢来,哼哼……嘿嘿,江中流,你有一半流着你阿妈的血——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的骨头还在石龛里躺着,你知不知道?凭什么一样是私奔,我妹妹就要被活活饿死,这个杂种冯笑儿就可以过开心日子?”
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发飙了:“谁是杂种了——你!你!大哥你不是一样没有冲进去救你妹妹?”
江中流一把拉住她,惊恐地道:“笑儿,你来干什么?”
那个男人——妙笔尊者冷冷一笑:“因为阿日拉告诉我,她男人一定会来救她,不让我做无谓的牺牲。我一直等,等到第七天,我终于冲进去了。我看见她,她、她……她把自己的手咬得不成样子。阿日拉的身子还是热的,她死不瞑目!她瞪着我,嘴里还有咬下来的自己的手指和指甲……”
第二个听壁脚的也耐不住性子了,搭腔道:“大哥,你恨的是你自己吧?”是神唱。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5)
妙笔尊者有些烦躁了,他并没有向一群人讲述内心的习惯,决定直接切入终局:“阿玛曼贡没有来?”他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