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一边喘着,一边梳拢着头发。
见她不说话,我心里更打鼓:“妹子……是我犯糊涂……饶了我吧……千万千万别跟掌柜的说……求求你了……”
她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板脸说:“下回你还敢这样不?”
我连连说:“再也不敢了……你千万千万别跟掌柜的说……求你了……”
她不吭声,打量着我,脸上露出可怜别人时才有的模样,冒出一句话来:“傻小子!”说着,她就向门口走去,还叮嘱说:“记着关门。”
我赶紧喊:“妹子,千万千万别跟掌柜的说呀!!”
她头也没回,甩下一句话:“要说你去说,我才不去现那个眼!”
怀玉一走,我两条腿软的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脑子里胡乱翻腾着,直到听见掌柜的走过来的声音,才勉强打起精神站起来。
一连着几天,我心里都像揣着只兔子,生怕怀玉跟掌柜的说了什么,最怕全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看见怀玉我就脸红,眼睛不知往哪儿放。掌柜的一喊我,就立马想是不是那件事他知道了?也怕怀玉跟叠玉和洗玉说了什么,所以见到他们我也是胆突突的,不得安宁。
掌柜的问我:“德宝,这两天你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怎么呀?我……牙疼……”我应对着过去了,心里倒踏实些了,心想,掌柜的要是知道那事儿,是绝对不会这样问我话的,看来,怀玉没跟别人说,她是不是她真的喜欢我呢?
那个怕劲儿过去之后,心里就像放电影似的,又把那天在库房里出的事一遍又一遍的在脑袋里翻腾个够。真真的想不到,平日她是那么的犟脾气,都敢跟日本人较劲儿,可她身子却是那么的柔柔软软的,抱在怀里,就是一汪子水,一朵子云,就是石头铁也都能化在里边。还有她那嘴唇儿,怎么就那么暖,那么烫,暖得人要晕过去,烫的人要醉过去。老书上写美人那句词儿“酥香软玉”,我真真的是尝到味儿了。每天只要躺在炕上听见那只蝈蝈叫,我心里就一劲儿地发烫,就恨不能立马去搂抱怀玉,亲她那又暖又烫的嘴唇儿,压在在她身上撒欢儿。不过又立刻警告自己,你小子可不能再犯混了呀!哪一天掌柜的知道了,立马把你赶出赵家的门,可是没卖后悔药的!从那儿起,心里就长出了两个小人不时闲的打架,把原本安生的日子搅的乱糟糟的。
六月二十二那天,是李穿石家下聘礼的日子,掌柜的特意从里到外换上一身新衣裳,灰色的熟罗长衫,外罩一件靠纱马褂,下边是方格纺绸裤子,头上戴顶小结子瓜皮帽,显得年轻了不少。
上午九点半,请的亲戚们都到了,赵如璋那一大家子自然是少不了的。掌柜的亲自把老太太从楼上搀扶下来,在堂屋正座上坐定,又招呼叠玉和怀玉,除了洗玉不能露面,全家人都到堂屋聚齐了,我也早早换上外场穿的新兰布长衫,忙活沏茶倒水个事儿。
陆雄飞本来就不高兴这门婚事,没想到居然成了。他托词码头上有麻烦,早早的躲出门去了,掌柜的心里明白,也不计较,随他去了。
十点还没到,守在门口的伙计跑进来说,男家开着洋轿车,奔家门口来了,掌柜的忙吩咐吹鼓手在大门口吹奏起来,除了老太太,全家都到门口迎候。热热闹闹的把证婚人马科长和一伙子抬礼合的“全科人”迎进了堂屋。“嘛叫“全科人”?就是有儿有女,父母都活着的女人。天津卫“妈妈例”讲究,有儿没女或是有女没儿的不能帮人家操持婚事儿,有儿有女但是儿女缺胳膊少腿或是聋子瞎子的也不行,父母少了一个的也不能操持人家的婚事儿,若是操持了,就是大不吉利。所以必须找“全科人”才可能吉利,圆满。
客人们向老太太行了礼,马科长又跟掌柜的寒暄了一番,就大声说:“男家女家换帖子。”
男家的“全可人”端出红漆盘子,掀开绣着龙的大红褡子,就是那合婚的喜帖子。媒人取过,双手递给了掌柜的,掌柜的也把女家的“大帖子”双手递给了媒人。“大帖子”是大红纸作的带封套的八折简,封套上面左边印着金龙,右边印着金凤,中间写着“龙凤呈祥”四个金字儿,男家的叫龙帖,女家的叫凤帖,里边的八折简首面都写着“订婚证书”四个字儿,第二面就不一样了,龙贴写着“敬求金诺”,凤帖写着“谨尊台命”,后面每一页写的字儿都有特别的讲究,要是仔细讲来,可得罗(应当是口字边)嗦半天。
换罢大帖子,男家“全科人”又端上来漆盘,里边是天津卫有钱人家下聘礼必有的金钏子、金镯子、金簪子、金耳环 ,这叫四大金,是主礼,还有副礼,那是龙凤袄、凤冠霞帔,镶宝石的镯花,钻石戒指等等。
媒人大声念着礼单,便招呼“全科人”们把那聘礼一一摆在当屋的八仙桌上,让女家众位一一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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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第八章(7)
说实话,这比起当年陆雄飞与叠玉订婚时的聘礼可是体面多了,老太太手拢在耳朵上仔细听着,脸上满是笑,别看掌柜的脸上没什么反映,但只要老太太高兴,这份聘礼肯定是收下了。
赵如璋对我们掌柜的家里的喜兴事儿,一向是红着眼睛斜看的,所以,满大屋子的人都说说笑笑,只有他绷着个脸,像谁欠他两吊钱似的。他的媳妇更是个气人有笑人无的主儿,她开始是绷着脸不笑,可是看见那些金晃晃的聘礼晾出来,她就睁大了眼珠子,馋馋的忍不住用手摸这个,摸那个,喜欢的不得了。赵如璋捅了捅她的腰眼儿,她又立马绷起了脸,指着聘礼说些挑理儿的话:“这金货都是天兴德的吗?上面的雕花儿也不那么细密呀?这镯子份量倒是挺沉,可就是苯了点……”
媒人又一招手,一个“全科人”又端上一个印着日本文的合子,打开来一看,是一部日本造的电话机,还说,这是李穿石托人专门从日本国捎来的,是最先进的电话机,而且已经跟电话局商定妥了,只要招呼,一两天电话线就接过来,装上电话就可以跟全天津卫甚至全国有电话的地方讲话。媒人最后几句话把掌柜的都说乐了:“李穿石托我捎话说,这电话机是孝敬给老太太和赵掌柜的,‘恒雅斋’的生意本来就是红红火火,享誉天津卫,再装上电话,消息就更灵通了,生意就更旺了,‘恒雅斋’的名声就会传到全中国,也会传到东洋和西洋,正应了那句话,财源茂盛达三疆,生意兴隆通四海!”
李穿石真不亏是喝过洋墨水的,说出话来就是讨人喜欢。
掌柜的笑着,连连打拱:“大家彼此,彼此!”
前来的亲戚朋友都向老太太和掌柜的说道喜的话儿,照例儿要给道喜的人发喜钱,我照掌柜的吩咐的,一人一份的发了喜钱,喜钱要成双,每个红包里都装了两块袁大头。
赵如璋和他媳妇说道喜的话儿时,透着一股子酸酸的劲儿:“恭喜啦,恭喜咱们侄女找了个会说东洋话的女婿,往后日本人肯定的要关照‘恒雅斋’的买卖了,往后就等着发洋财了。”这话后面的意思就是说,掌柜的快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这在当时的天津卫就是一句骂人的话。
我气的直瞪那小肚鸡肠的俩口子,掌柜的装作没事一样,还吩咐给他们家每人一份儿喜钱。
一见我手里的红包,赵如璋的六个姑娘、儿子“呼啦”一下围了过来,十二只巴掌在我的眼皮儿下一劲儿抓挠,加上赵如璋两口子的,这一家就拿走了八份喜钱,十六块袁大头。
那天下聘礼的场面热热闹闹,喜喜盈盈。吃饭时,掌柜的说:“男家是南方人,跟天津卫的风俗不一样,咱们就不必事事照‘妈妈例’了,干脆,把亲家爹和穿石都请过来喝酒吧,顺便儿也把完婚的日子定下来了。”
李穿石和他的继父高高兴兴的很快就到了,在酒席上,把“赛诸葛”掐算的成婚日子对亲戚朋友宣布出来,那天就是阴历九月二十,阳历是十月三十,都是双日子。李穿石继父跟掌柜的约定,到那天大喜日子,两家成一家,他再到天津跟掌柜的喝个一醉方休。那天的酒喝的特别喜兴,掌柜的还破例让我多喝了几盅。
怀玉喝了一杯红酒,脸上红润润的,大眼睛里还汪着水儿,格外地迷人。
李穿石给娘家人敬酒功夫,洗玉悄声问怀玉:“二姐,你看穿石还行吧?”
怀玉说:“小白脸,能说会道的,可心里头怎么着,你还得好好咂摸咂摸。”
洗玉撇嘴:“哎,人家可是救过你的,还说这挑眼的话儿?”
怀玉说:“救我我领情,可跟他过日子是你一辈子的事儿,我当然要说实话?”
叠玉说:“我看不赖了,比我们那口子强多了,小妹这辈子算是有福了。”
洗玉说:“是好是赖我就这么着了,往后,就看二姐找个什么样的白马王子了。”
怀玉苦笑:“我都成了天津卫大名鼎鼎的闹事分子了,谁还敢要我?”
洗玉笑道:“谁说的?二姐的模样儿可是没挑的,连那个刺客见了你都看傻了,手里的枪都拿不住了。”
怀玉捶了妹妹一下:“死丫头,乱编排我!”
洗玉说:“怎么是乱编排?德宝也看见的,你说是不是德宝?”
那功夫我正傻呆呆地望着怀玉出神呢,洗玉突然问我,我一激凌,手里的筷子竞掉在了地上。
洗玉就指着我叫:“对,对,那刺客当时就是德宝这眼神儿!二姐是人见人迷呀!”
我的脸“腾”的火烧火撩,赶紧猫腰拾筷子,躲过众人的眼神儿,自打我在库房亲了怀玉,总怕叫别人看出什么露儿来,正应了那句老话,作贼心虚。
怀玉可像是啥事儿没有,她扯着洗玉灌酒:“死丫头,喝了酒就胡咧咧,干脆叫你喝个够!”
洗玉哪里肯喝,躲又躲不过,便喊李穿石过来救命。李穿石冲怀玉说好话,要代洗玉喝酒,怀玉说,乱嚼舌头应当罚三杯,代喝酒三杯当一杯,李穿石乖乖的喝了九杯,这才算是解了围,惹得全家人笑个不停。
饭后,掌柜的对叠玉说,只可惜雄飞没赶上今天这个喜兴场面,日子么,就该这么过。待李穿石一家人都走了,掌柜的又在当院里抖起闷葫芦,自打年轻的时候掌柜的就抖得一手漂亮的闷葫芦,后来当了家,起早贪黑地忙生意,就很少见他玩闷葫芦了。只见他两只手轻轻几下抖动,那闷葫芦就飞快地在线绳上转起来,接着发出“呜呜”地响声。抖着,抖着,掌柜的双手一扬,将闷葫芦高高地抛上半空,然后又轻轻地将那玩艺儿接落在线绳上,继续发出悦耳的响声。全家人都使劲儿地拍着巴掌。那真是全家人少有的一个开心的日子。
《玉碎》第八章(8)
下聘礼的第二天,电话机就装上了,按掌柜的意思,装在了“恒雅斋”铺面里,一来联系生意方便,二来进进出出的客人见了也是个体面玩艺儿。那电话机说话的筒子钉在墙上,听话的筒子可以对在耳朵上,旁边还有个摇把儿,想用电话了,摇一摇把儿,里边就有人问你要什么号码,报过了号码,一会儿功夫,就能跟那边的人说话了。电话局还白送了一本电话号码册子,上面印着天津卫各家电话的号码,我们家这部电话号码是3688,照现在的说法,这可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儿。其实,在天津卫一些大户人家,早就装上电话了,论掌柜的家产,也不是装不起,以往只是觉得那玩艺儿没多大用处,用掌柜的话说,老祖宗没电话,不也照样过日子吗,但是真的使上电话,你才知道它是个好玩艺儿。
掌柜的头一个电话是打给###的刘宝勋的,告诉他“恒雅斋”装了电话,今后有事,只管打电话来。也真是巧了,没过几天刘宝勋就打来电话,说是有话要跟掌柜的说,一但得空儿,他就到“恒雅斋”来。
放下电话,掌柜的高兴的一劲儿搓手心,他说:“这玩艺还真是的灵便,人不见面儿,买卖就来了,早知道就装一个了。”他又让我给平日有来往的主顾和关系不错的商号打了电话,将“恒雅斋”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人家,还特别叮嘱给英租界的惠灵顿先生说一声。
紧接着,日租界张公馆的薛小姐也打来电话,掌柜的赶忙接过电话筒,薛小姐说,过几天张公馆招待客人,她要上台唱戏,请掌柜的和全家人前去赏光,掌柜的连连点头谢了。放下电话,他又情不自禁的叨念:“真亏的李穿石想的出来,送了这么个灵便的玩艺儿,往后什么事也耽误不了啦。”看得出来,掌柜的真是打心眼里想听薛艳卿的戏。
《玉碎》第九章(1)
立秋后的第三天,晚上九点多,“恒雅斋”都关门了,###的刘宝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