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老了,简。”
“来吧。试试看,已经在这儿了。”
爸爸犹豫地跟着我走到了舞池中。一对对舞伴在我们身边上下、左右地跳动、摇摆。爸爸一只手挽着我的腰,一个平常的手势突然显得过于亲密了。比莉·哈乐黛唱着:“柳树,为我哭泣……”爸爸做出一个复杂的舞步,我是怎么也跟不上,总是转错身,踩着他的脚。
我们又踉踉跄跄走了几个舞步,然后爸爸说:“得啦,舍儿,我们结束吧。”我们于是往车里走。我们本想高兴一下的,但是却一点儿不好玩,跳舞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差事,不自然,而且还让人有些忧伤。爸爸和我都一样清楚的是,跳舞方面,我是不可能填补妈妈的位置的。
我们互相看着,疲乏地微笑着,很高兴我们又回到了阳光和新鲜空气中了。
我把爸爸安顿到车里,帮他系上安全带。“想吃个草莓蛋筒冰淇淋吗,爸爸?”
“好啊。”
我意识到,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没有快速的解决方法,不会有简单的一两步就能抚慰我们心中的痛。
有一种说法认为,如果孩子不高兴,妈妈也不会高兴的。也许换一种说法也是公平的,那就是,如果父亲或母亲不高兴,女儿也不会高兴的。我只有爸爸了,他的情绪就是我的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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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公园 2001年5月25日
我和爸爸去伊丽莎白公园,到外边透透气,吃点我们带的鸡肉青菜三明治,享受清新的空气。我们在玫瑰花园的绿荫下找到一个长凳,我们把这个长凳当成是自己的。
我打开带去的野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三明治。我注意到爸爸细细看着他自己的那块三明治。“看看这个三明治里面的各种颜色。”他说道,更像在对自己说。
我这才第一次看看自己的三明治。红色的番茄,品红色的洋葱,绿色的芹菜,淡紫色的葡萄,琥珀色的核桃。稍作停留,看看这个世界的颜色是多么棒的一件事情啊!下个月,玫瑰就要盛开了。我会停下脚步仔细看一看吗?
我放慢节奏,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下来。脑子里又冒出了更多的问题。这次到公园来的意义何在?我生命的意义何在?今天为什么值得好好活着呢?我为什么一天之中要计划做那么多事情呢?爸爸,我的犹太佛陀,在凭直觉观照一切。我应该从他身上学一学,此时此地,留意自己呼吸的奇迹,留意你周围的气味、景象、声音。
为了让自己置身于此时此地,我总是想着事物的偶然性,生命的脆弱。我告诉自己:“爸爸不会永远在这里的,我不会永远在这里的。不要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时候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希望还有另外一种方式,我希望我可以欣赏现在这普通的一刻,但仍然能够保持一种特殊感和敬畏心。我希望我不需要被称赞,不需要被激怒,也不需要对事情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我向爸爸看过去,我正在衰老的父亲,此刻正安静地坐在长凳上。他看上去心满意足,只是在自然地呼吸着空气。他不需要提醒自己,我们这次出来玩,一会儿就需要回去了。时间稍纵即逝,因而必须珍惜它,爸爸不需要用这一点来吓唬自己。当然,他的内心可能有更多的思绪,比我想到的还要多。但如果我问他:“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做到这样自然而然地享受这一天?”我相信他会说:“难道有这么复杂吗?”
眼下,我把自己的焦虑,让人生厌的焦虑放到一边。
“嘿,老爸,我们去喂鸭子怎么样?”
“好啊!”他说。
我对爸充满感激,他教会了我唤醒自己的各种感觉,吸纳生命力量,吐出我自己制造出来的各种毒素,吐出烦恼。
称呼 2001年5月30日
当父亲生病或受到困扰的时候,我会叫他爸爸,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对其他人而言,他总是被称做路易。他的犹太朋友们这么叫他,我母亲也这么叫他。
我走进他的公寓,看到他坐在大绿椅子上,冲我微笑。这时候,我会伸开双臂,就像音乐剧《屋顶上的提琴手》里面的那个样子,轻轻地哼唱“老爸爸!老爸爸!”这样跳着,让我自己这一天都会过得很愉快。
电话里,我会问候他:“嗨,老爸!”他会让人忍俊不禁地回答:“是,简妮丝·舍丽。”我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小名舍丽,但是由爸爸叫出这个名字,听起来却还不错。
叫他老爸忍不住会让我微笑。我想这是因为爸爸实在不是个兴致高昂的人,却那么可爱。
老爸,老爸爸,简妮丝·舍丽,这些都是爱称,可能跟说出“我爱你”一样温情脉脉。
适得其所 2001年6月10日
生命中很少有意外发生,我们每个人都在履行着自己的角色,这是在我们获得生命的第一天起就被安排好的。爸爸从小就是他家里的宝贝,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的母亲偏爱他,为他找借口开脱,隐瞒他的行踪,使他能在本该上课或在爷爷的石板瓦商店干活时去打高尔夫球。我母亲也继承了这一传统,烧饭、打扫卫生、做各种事情。他从来没有把这些当做自己的神圣权利,作为男性的特有权利;他总是满怀感激。由于他的感激,妈妈也是满怀感激;爸爸高兴妈妈也就很高兴。
现在,在萨莫伍德,女士们都关心他钟爱他,帮他整理领子,为他调整长裤的肩带,为他做最精美的浓巧克力果仁饼干。爸爸唤起了她们母爱的天性。
现在,无论是好是坏,我来了。做事从来都不做主的爸爸,要求给他越来越多的帮助,而我,宠爱他而且乐于帮助他的女儿,是不能说不的。爸爸需要我,我需要有被别人需要的感觉。总会有像爸爸这样的人,也总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我们总会找到彼此的。
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维系在一起,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负责任的孩子
我又收到了米歇尔的邮件:
尊敬的斯普林博士:
几个月前我写信问过您,没有顺从父母的意愿而把他们送到了养老院,这让孩子心存内疚,她怎么能够原谅自己。我还有一个问题,这次是关于我的。
我父亲多年前就去世了。当我母亲病重不能自理时,我不想让她跟我住在一起,但我又不能把她拒之门外,所以我接受了她。我最好的朋友,跟我面对同样的情况时,却不带一丝内疚地把她父亲送到一家养老院。我就不明白了。有人怎么能够对父母说不,而自己感觉还不会不好呢?坦率地说,我嫉妒他们。
我这样回复米歇尔,一些子女能够很容易地说不,是因为他们真心相信养老机构对父母而言是最合适的去处。他们会有这样一些实际的考虑:·安全:“我家可以说是一个死亡陷阱——很多楼梯,滑脚的地板,没有步入式淋浴间。”
·身体健康状况:“我母亲需要不断的医治,需要每天护理、治疗。这些在一个提供护理服务的养老机构更容易得到。”
·财务状况:“我父母的医疗保险只报销在医疗机构产生的费用,如护理和治疗费,但不能报销发生在家里的费用。”
·社会和情感健康:“我爸爸如果跟我住在一起,会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在一个更为活跃的社交圈子里,如成人的机构里面,他会感觉更好一些,会有新的朋友,甚至还会找到一位新的伴侣。”其他的子女,比你更为顾及自己利益的那些子女,把父母安置在养老机构,不是因为那是对父母更为适合的选择,而是因为那是对他们自己更为适合的选择。他们这么做没有任何内疚感,他们考虑的是以下的个人因素:·“我是在家里工作的,需要个人空间,需要安静。”
·“我的孩子们需要我全心全意地照顾。”
·“我的婚姻经受不住这样的压力。”
·“我母亲对我那只名叫奶昔的猫过敏,而奶昔必须待在我们家。”
·“我父亲的要求特别多,令人无法相信的多。全日照顾他,这种事情太难了。”米歇尔又写信问我:“那么为什么有些人会不产生内疚感呢?”
基因产生一定的作用。有些人生性就是索取者:当他们说“我”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有些人生性是给予者:当他们说“我”的时候,他们会感觉肮脏、低廉、错误。生活经历也会塑造我们。如果你小的时候,祖母跟你们住在一起,而祖母是一个积极的、充满爱的人,今天的你可能就会邀你的母亲住到你们家,让她也给你的孩子们带来你曾经享受过的同样的、丰富的、隔代人之间的体验。如果祖母跟你们住在一起时,每个人都遭受了痛苦,你的母亲不断地指责抱怨,你的父亲感觉被抛弃了一样,你不被重视——那么你长大以后,如果你自己的家庭遇到同样的情况,你就会反感老人住进来以后带来的侵扰。或者问题会变得复杂,你自己又重新成为小时候被逼着成为的那种过分负责任、失去自我的人,由于你不能首先考虑自己的感受,于是你就让母亲跟自己住在一起。
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在认真思索后做出选择,将对父母的照顾和对自己的关照进行平衡,但是没有一定正确的选择。让父母住在自己家里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让父母住进养老院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在我们自己和父母的需求之间存在着战争,但这种战争常常是在我们的内心发动起来的。有些人可能希望自己是无私而充满爱心的,但是当面对格外消耗身心的任务时——在自己家中照顾年老父母——他们会拒绝接受这样的负担。其他人更愿意认为自己有一定合理程度的自恋,但是却没有勇气,或没有那样的个性去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把父母送进养老机构。决定把父母安置在养老机构的过程强迫我们跟内心最深处的价值观进行抗争,并能发现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这是一种令人痛苦的经历,因为我们不仅得跟母亲或父亲对抗,我们得对抗自己。
此致
敬礼
斯普林博士
。。
过渡 2001年7月8日、15日
爸爸宣布:“我是萨莫伍德最年轻的人。”他本性不是个爱发牢骚的人,但是我听出他的抱怨:“我跟这些老人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不属于这里。”
单从年龄上说,爸爸是对的。八十一岁的年龄,确实是萨莫伍德最年轻的一位。住在这里的许多人已年过九十。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却比爸爸更有活力。我可以提醒爸爸年纪不一定跟健康相关,他不就是活生生的证明吗?但是,为什么要用这个真相来烦扰他呢?
爸爸的抱怨既有喜剧性又让人伤感。这个地方对他再合适不过了——他就是看不到这一点。再说,没有人会把这里当成家的。无论他们今天看起来多么弯腰驼背,身材多么扭曲,他们对自己形象的认识都来自生命中更早的时期。
住在这里的人们之间存在一个不曾说出口的竞争,拄拐杖走路的人比坐在轮椅上被推着的人有一种优越感。像萨姆和莫瑞这样不用拐杖就能走路的人就是这群人中的领导者。爸爸把自己的拐杖放在公寓里,然后才走到大厅,难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早饭时,一位新住进来的人向我们的饭桌走过来,做自我介绍。
她热情地问候我们:“嗨,我叫伊芙琳·伯恩斯坦。你是路易的女儿吗?”
“是的。很高兴认识你。”
“你父亲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充满激情地说,“我想请他每周二跟我一起去上陶艺课。”这很好啊,她已经自愿加入让爸爸有所娱乐的委员会了。
伊芙琳看上去是位很好的太太,穿着粉蓝色毛巾布跑步服和白色帆船鞋。她很友善,还特别健谈。她的头发是杏棕色,根部灰白。珠链的玳瑁镜架的老花镜挂在脖子上,两颊刚刚扑过胭脂,容光焕发。她的体型还没有变化,甚至还有曲线。她笔直地站着,走路不需要拐杖。我的心情立刻振奋起来。给爸爸做伴,也许甚至成为爸爸的新娘呢。
早饭后,爸爸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在外边的大厅里找到了伊芙琳。她来萨莫伍德两个星期了。
我问她:“感觉怎样啊?”
她告诉我:“我丈夫八年前去世的。”许多住在这儿的人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我们住在离这儿五英里远的公寓。我调整自己,生活得还不错。我们的公寓对我再完美不过了,有很高的天花板。我给自己做饭——我的厨艺很好——或者跟朋友们出去吃饭。我甚至还有自己的花园。我自己开车,但是我肩关节囊的旋转环带开始出问题了,不得不放弃。孩子们担心我一个人呆在公寓里——我有时候干脆不吃饭了——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
生活自理的老人公寓就像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