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了我的案情以后,认为我的案情太复杂了,靠我自己根本无法解脱。他告诉我,进来之前,他已经设法和陈毅老总建立了联系。他相信陈毅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开国元勋,等他出去以后,一定会为我去斡旋。否则,我那罪行,弄不好让人玩儿个底儿掉。
他似乎比我懂得当今的法。听了这话,我心情沉重,但又觉得不至于吧。对他的好意,还是很感激。我心里想:他不太了解我党的高层运作,估计他的许诺根本做不到。即便如此,有这句话,也就够了。
后来,我被调到监狱学习班去学习,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问题很快将得到解决。在那儿,见到了侃侃而谈的老丁,原来他就是负责遇罗克案件的主审员——丁大个儿。犯人们小心地问他:遇罗克的问题会怎么解决?丁大个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又臭又硬。死不认罪,以为我拿他没办法。好啊,我不信那个邪,咱们就耗吧!总有一天,他一定得赶上点儿。”
他和丁大个都不幸言中,我和他都折进了死刑号。
我万万也没想到胸有成竹、百折不挠的他,竟然也折到了这儿。但,到了这儿,他还是值得佩服的。都什么时候了,谁还能像他那样——自信而主动,不乱半点方寸。
也许,明天早上我们就要走上刑场了。这晚谁还能入睡?我躺在炕箱上,看着高高房顶上铁丝网罩里的电灯。走廊里,还有人陆续“叮当”进来。看来,我们是新来的一批人。也就是说,我们是下批要被执行的人。许多人都曾问过我,那时候你害怕吗?
用“害怕”这个词都难以形容当时我的心情。我就像一个看见蛇的老鼠,被震慑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死刑,二者怎么相连?整个不明白。我的“罪行”无非就是“胡说八道”,就至于非枪毙不可吗?可是毋庸置疑,这儿可不是在群众专政的时候,这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虚张声势。锅是铁的。
你和一批人押入死刑号,这就是事实。遇罗克仅仅是为一篇文章进来的,他也没想到会进死刑号。何况你呢,你的“罪行”比他多得多。
那一夜我的脑子以极快的速度,把自己这辈子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我在审视自己,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多年来,理想主义的教育,让我相信世界上有真理存在。既然有真理,就有标准,必然有对错之分。我严格地用当今法律来检测自己,最后得出了结论,我没错,是他们错了。这样,我的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想起来,在牢房里玩写诗游戏的时候,我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我们都是快乐的青年,
为自由被关进了牢监。
我们的道路是自己选定,
绝不后悔也永不改变!
我知道,写这些句子的时候,就是认定自己没有做危害国家和社会的事。在一个历史大潮中,在一个转折点上,一定得有人被当成筹码,当成牺牲品。而自己的最大过错,不过就是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创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话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2)
我明明知道,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这类所谓的独立思考,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现在,人家和你玩真的了,真要为此杀你了,你的认定就出了问题。那,你还会认同这样的诗句吗?我知道:按照专政程序,无论现在你再说什么,结果都一样。既然如此,这几句诗依然还可以荡漾在我心中,让我在自己心底找到一个最后的立足之地。
这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我曾经是一个非常喜欢女孩儿的文学青年,要写诗、要画画,也有震震她们的潜意识。让我最后悔的是,我居然没有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有过伤筋动骨的罗曼史。这时,我就和法国作家左拉所写的《卢贡家族的命运》那本书中所讲的故事如此相似:一个青年军官在告别未婚妻之后第二天就战死疆场,没有圆房,留下永恒的遗憾。
我是在1968年5月1日在杭州龙井和定粤姑娘定的婚,同年6月14日就被扭送北京公安局,1970年2月9日我被送入死刑号,也来个永恒的遗憾。
好在,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告诉过她:“别等我了,走好自己的路,你有幸福的未来,我就知足了。”所以,这会儿,这世上我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不必为谁担心,只是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有些许惋惜。
那天晚上,我们这些死难临头的人,还举办了一场死刑前的晚会。因为,我们都是在倏忽间,突然人人都要面对死亡。我们都在这强烈震撼的磁场中,每个人都希望走好这最后一步。好在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文化里有浓厚的戏剧根底,于是中国人的骨子里也染上了这种色彩(也许几百年来昆曲繁盛,强化了这种色彩),人如戏子,人生如戏,游戏人生,戏剧人生。最后这一出,咱们绝不能含糊。
我记得有一篇日本小说,叫《乔迁喜面》。说一个犯人调到一个新的单人牢房,其他牢房的犯人说,搬家就得请大家吃喜面,在这儿就得给大家出个节目。于是,他伸手穿过铁窗摘了一片绿叶,用那树叶给大家吹奏了一支儿歌。
那晚,我们也如法炮制,人人都躺在炕箱上,开了这个晚会。每当队长或班长们听到了什么响动,就打开办公室跑来查看各个牢房。一看,死囚们都在安静的酣睡中。他们查完号后,再回到办公室关上房门继续暖和暖和,而我们则躺在炕箱上又开始小声唱歌。
我唱了那首曾经教给过遇罗克的苏联歌曲《光荣牺牲》,据说,那是列宁最喜欢的歌:“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荣的生命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你英勇地抛弃头颅……”唱到这儿,我觉得这支歌就是为我们这些人送行而作的。一股热血冲到我的胸前,一时不能自已。
突然,我不再小声哼哼,而是开始放声歌唱,用最大可能的嗓音高声唱道:
哦,我的太阳,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号里,我还是用意大利文在高唱。这还是在老七家学的呢,我估计这也是前无古人的第一遭。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汪精卫、金璧辉他们学过意大利文。犹如石破天惊,一时间,队长、班长跑出来一走廊,脚步杂沓、熙熙攘攘、挨屋查看。而死囚们依然那么安宁,似乎还都在睡梦中。他们小声七嘴八舌嘀咕着:“肯定是做怕梦了。”“准是撒呓症。”“到这儿来能不作怕梦吗?”然后,脚步渐杳,又都走了。我笑出声来,天哪,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那晚,我们继续唱歌,用不着再低声吟唱了,也犯不着纵情怒唱了,我们只是在唱人间熟悉的歌。他们也不再出来折腾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3)
我开始吟唱起在外面最喜欢唱的意大利歌曲《来到海上》,别人都静了下来,听我的歌。那时候,会这首歌的人还不怎么多。我唱完了。他们就小声说:唱得好啊。听见这话音儿,我才知道,他们这会儿都下地了。一定是站在门前,趴在观察孔的小窗户旁边呢。嘿,我都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们就都下地了。顿时我就明白该干嘛了,我也在炕箱上,抬起双腿,然后绷直两条腿,把脚镣的铁链绷成一条直线。然后坐了起来,再转动180度,整个过程中没有铁链碰撞的任何响声。这时,我已经坐在面对牢门炕箱上。我依然绷着双腿,落在地上,然后躬身起立,自己就自然地靠在小窗户旁边。这时候,我才听见,人们早就起来聊天了。这会儿,谁都不会去睡觉。不久就会永睡不起了,梦醒时分变得无比珍贵。
我们来看看这些小声聊天的人们。
索家麟和王涛都是旗人,索家麟说,他不能算八旗子弟。因为他的祖先索三是内府的,就是今天说的大内高手的头儿。在他们那个圈儿里,内府的比八旗子弟还高一等。索家麟从小就习武,这些练家子供奉的是“达木苏王”。而王涛属于玩主,所以供奉的是“浪子燕青”。这些团伙,在政府眼里那会儿自然就是反动集团了,说他们要成立一个莫须有的“救国军”。这会儿,他们聊得好着呢,没一点儿肝儿颤的意思。
宋惠民据说是历史反革命,在运动中逃命,越过了黑龙江。据说,让
苏修”装到麻袋里,又扔回了国境。他也兴致勃勃地和老田聊天呢。
这田树云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告诉孙秀珍,为了未来的幸福,她必须把一些信件投入到苏联大使馆的小轿车里。孙秀珍从小就没关心过政治。即便如此,也没过过幸福的生活。为了自己爱的人,她铤而走险,居然十九次成功地将田某写的书信,投入到那些黑牌车里,一次都没被抓到过。最后一次,也许是她看花了眼,也许是公安局下了套儿。总之,那次投信后,很快他们就被捕了。
至于我和老七,除了“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的罪行之外,还有里通外国的“罪行”。我的专案组组长说:事实上,我已经是法国间谍了。我的上线就是留学生马丽雅娜。正好在审问我的时候,《人民日报》刊登了法国红卫兵走上街头,而其中的一个学生领袖就是玛丽亚娜,嘿,还有照片。在巴黎他们紧跟打倒资产阶级法权的毛泽东思想,人们把他们称为毛派红卫兵。
我反问这专案组长:我的上线怎么成了毛派革命者了呢?
他很平静地回答我:“也许她在巴黎是个革命者,是个毛派红卫兵。在这儿,她的身份就是法国间谍。”
你说我是间谍,出卖情报。她一分钱也没给过我呀。”
你主动提供,说明你更反动。”
我们之中,除了遇罗克之外,还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叫沈元。
沈元是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有名的才子,还在北大历史系三年级时就被打成右派而开除。后来,困难时期之后政策缓和,他居然被当时近代史所的领导刘导生和院领导黎澍破格录用。然而,到了“*”,他们俩为此挨斗无数次。沈元处境之悲惨则可想而知。他最后也化装成黑人,逃向苏联大使馆(一说马里使馆),自然成了长期蓄谋,叛国投敌。
还有,还有,还有。我们一起聊天,有的生,有的熟。现在,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同一条生死地平线上。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4)
没什么奇怪,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们平静地聊着彼此的案情,发现个个都顶着那么大的帽子,如今我们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对号入座者。我们聊着,聊着,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一起共赴黄泉了。还互相开玩笑,最后,咱谁都不许当场就尿了,都硬气点儿。谁先到上帝跟前儿,别跟恶狼似的把糖果都吃了。到了那儿,就没定量了。全悠着点儿,等大伙到齐了再一块儿唱歌。我们在那个磁场中,似乎找到了最后自尊的支点。这时候还照样潇洒依然,我们对自己就有了点儿小小的自得。
聊着,聊着,有人说:“真的,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就是,就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最后,还开了晚会,还都乐呵呵的,那就好了。”“我说,咱们这里头,谁还有可能活着出去?”
我们公认,只有那个小不点儿——他是个小佛爷,那不至于上刑场。他的名字我真的忘了,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豆儿。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谁会想到,咱们这会儿还开晚会,还唱歌,还聊天。”
是啊,这就叫:望乡桥上唱小曲——一群不知死的鬼儿啊!”
你们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小佛爷问道,
万一我出去了,一定把话给你们带到。”
我们就想让家里知道,最后的时刻,我们没疯、没傻,没哆嗦,我们平静、轻松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步。你丫出去了,一定带话给我们家,告诉他们,我们最后都乐和着呢。”
好吧,放心吧,各位大哥,到时候我一定把话带到。”
别看人家金豆儿一个小佛爷,照样仗义。
第二天开始,本来以为这就拉去卢沟桥了。没承想,哪儿那么便宜啊。政府给我们这帮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罪行资料,并且都已经分发给全北京市的各个单位,直至街道,要求传达到每个人。一不留神,我们也爆得大名了。
实际上,我们得去接受各界人民批判,给人民当反面教员。很简单,这不过就是传统的杀鸡儆猴把戏而已。
第一场批斗,我就大概清楚了当局的目的。
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