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瓮子酸菜。到了春上,雪刚刚消融,又喊上儿媳妇和女儿,去岭上的荒草滩里捡拾一种叫“地圐圙”的菌菜,然后用清水一洗,再加点干豆角,便可做一锅香喷喷的焖面或是馉里①……
就说这高粱面,本来是又涩又黑难以下咽的一种粗粮,可她将里面少少地搅上一点黑豆糁儿,用温水和起揉匀,擀杖一擀,薄薄地摊点葱花盐沫大料粉,卷起来用刀一小节一小节地一切,然后放到笼屉里一蒸,就是一锅香喷喷的黑蒸。
儿媳妇和女儿正围在热炕上逗三岁的小孙子玩耍,时不时还会随着孩子某个稚气的举动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狗蛋,再给姑姑磕个头。”凤娇一把拉过小狗蛋,把右手攥成个拳头送到孩子的额头前,孩子便乖巧地把小脑袋朝下一点,就算是又给姑姑磕了个头。
赵磨锁老汉也坐到了炕上,把胳膊一伸:“来来来,孝仁,过来让爷爷抱抱。”一看到小孙子,他心里的所有烦愁便立马消散了。他把小孙子从闺女手里一“夺”过来,就对着凤娇,也是对着全家说道:“今后你们别叫孩子这小名了,将来这孩子是要有大出息的,哪能猫蛋狗蛋地叫呢。”
婆媳俩笑笑不吱声,女儿却不赞成:“爹,小孩子就是该叫小孩子的名字,长大再叫大名也不迟。再说哩,你也不听听你给起的这名字,孝仁孝仁,别人听了,还以为是笑人,笑话别人呢。”
老汉一瞪眼:“你个死媸片子,就会顶嘴。”媸片子是漳源人对未婚女子的称呼。老汉一手抱着孙子,一手腾出来就做着要打女儿的样子,小狗蛋却忽然把他的手给抱住了,并奶声奶气地喊道:“不要打你姑姑。”一家人便被逗得大笑起来了。很显然,孩子还不能够分得清“你”和“我”。
“来,狗蛋,爷爷教你认个字。”赵磨锁把赵周氏撵走,自己抱着孙子又坐到了煤灰板上。刚才被女儿一说,他忽然也觉得这“孝仁”还真是不入耳,心里想着还是等二小子回来给起一个好名字再叫吧,所以,这回他倒也喊开狗蛋了。
大龙骨 第五章(2)
赵磨锁从柴窝里拿了根小木棍,就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趙”字,然后又一笔一画分解开,一句一句地教小狗蛋念了起来:
小姐去砍柴,
月明地儿不回来。
黄土坡上迷了路,
两个仙人送回来。
老汉刚念了一遍,凤娇就从炕上跳下来了:“爹,你会写字,怎就不教教我呢?”
赵磨锁脸一黑,道:“一个媸片的家,学什么字哩。跟上你娘把针线活学好就行了,省得找个婆家受气挨打。”
赵凤娇嘴一撅,不吭声了。她娘就说:“别听你爹瞎吹了,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会写那么几个和老赵家有关的字,不是什么‘赵大爷两串钱,我爷爷的孙子李万年’,就是这‘小姐去砍柴,月明地儿不回来’,连我都学会了。”言罢,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忙问道:“对了,凤年怎么还不回来呢?”
“老大人了,结记他做啥?再等等就回来了。”赵磨锁好像很无所谓地说。
“娘,我出去看看。”白粉珍赶忙下了炕,穿上鞋就往外走。
“大嫂,我和你一起去。”凤娇随后追上。
看着姑嫂俩去了,老两口便继续逗孙子玩。这回教的却是儿歌。赵磨锁道:
你姥爷,过河穿着白草鞋,
你姥姥,背着羊皮栲栳栳。
你舅舅,屁眼里圪夹着红豆豆,
你妗子,溜糕打了瓦镜子。
你姨姨,烧火烧了肚脐脐……
还没等他教完,赵周氏就打断他了:教的总是一些笑话人家姥爷姥姥家的臭话话。来,狗蛋,不跟他学了,婆婆教你——
野鹊子“喳喳”,
老黄鹂“呀呀”。
明天谁来呀
咱爹咱妹的;
来了吃啥呀?
猪肉抉片的;
走时带啥呀?
油馃子油旋的……
白粉珍和赵凤娇出了院门,走下石阶,一直走到小石桥上,也没碰到个人。天上没有月亮,但还不算太黑,仔细分辨,还是可以分得清脚下的路的。赵凤年是和王宝龙一起去的,姑嫂俩便顺着小石桥朝老龙圪塔这边过来了。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前边有脚步声朝他们这里来了。
赵凤娇赶忙喊:“大哥?”
“是我。”是王虎龙的声音,“我刚从老龙沟上来,凤年大哥让我先回来告家里一声,他马上就回来了,不要结记。”
原来,老王家也是天黑不见王宝龙回来,才打发从张村回来的王虎龙下老龙沟去找的。
姑嫂俩一听凤年有了消息,这才长吁了口气,等看着王虎龙走远,便也赶忙往回返,想让爹娘早点放心。等她俩刚走到小石桥边的时候,忽然就有一只狗“汪汪”地吼着,从老龙圪塔那边好像是追着什么东西直朝这边撵过来,可等跑到离她俩不远的石桥边上时,又猛地把脚一收,只是昂着头朝这边一个劲地狂吼。白粉珍吓得一哆嗦,脚下一软就摔在了地上。
赵凤娇一急,赶忙就喊:“大嫂!大嫂!”
可是,白粉珍却一声也不答应。
二
王宝龙把赵凤堂领到老龙沟才知道,往回搬运大龙骨的事情原来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凭赵凤堂的神力,也只是勉强能把它抱起来,然后再往前走上十来步也就走不动了。
“唉,要是能一掰两半就好了。”赵凤年瞅一眼王宝龙,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这还不好办。”王宝龙马上就找了块大石头搬过来,叫赵凤堂帮忙把石头垫在大龙骨根部,然后就抡起大镢,镢绊朝下,照准大龙骨根部悬离地面的那个连接处就使劲砸下去,“咔嚓”一声,两只“角”便生生地断开了!茬口处,叠垒着的是一粒粒盐块似的白色晶体。微弱的天光之下,这些晶体竟然像一颗颗珍珠似的在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赵凤堂脱口而出:“真好看!”
赵凤年却似有不满之色:“唉,宝龙哥,你也真性急,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倒真给砸开了。”
大龙骨 第五章(3)
王宝龙立马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赶忙自责道:“你看我做的这事,好好的一疙瘩东西,一下就给砸成两半了,真是怪可惜的。”
“算了。”赵凤年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砸就砸开了,要不咱们还真不好往回拿哩。这样吧,咱俩一人拿一根算了,这样回去也好安顿。宝龙哥,你先挑吧。”
这才是他的真正用意。如果这具大龙骨不能一分为二,他和王宝龙还真是不好分这“家”哩,弄不好,平时关系挺好的两兄弟,还得因为身外之物闹下不合适。
王宝龙性急是性急,但他并不是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他看看两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大龙骨,便主动挑了首先挨了他一大镢的那只。在他的心里,是不应该把这个有了伤痕的龙骨留给赵凤年的。
实实在在讲,在当时,他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是不可能想到这对大龙骨究竟会蕴藏着多大价值的。但每个人的内心,却都已经不约而同地想到,眼前的这对庞然大物,肯定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宝物。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们都不想过分张扬,并约定不论是谁,都绝对不要在至亲之外的任何人跟前提及此事。而且,为了避免祸从口出,赵凤年还提议,应该给两只大龙骨另起一个名字,这样,以后说起它,即便是不小心让外人听到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很快,名字也起好了,王宝龙年长,他的那只被叫作“大老黑”,赵凤年的这只则称为“二老黑”。
一切商议停当,大家便开始收拾往回走。赵凤年先让赵凤堂蹲在地上,然后和王宝龙把“二老黑”抬起来给他放到肩膀上。赵凤堂一直身子,很轻松地扛着就走开了。王宝龙把他们的扁担、大镢收拾在一起,然后又用柴绳捆绑了“大老黑”,用一根扁担从中间一穿,就和赵凤年抬上也上路了。
刘狗吃今天晚上睡得格外早。
这两天他也真是太累了,也就是舞了两个上午的大镢,可那感觉好像把这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完了。天刚擦黑,他就把还剩的一小块熟牛肉翻腾出来,倒了小半碗白酒,神仙似的吃喝了一气,这才美美地钻到破被子里晕晕乎乎地睡下。这时,他早已经忘记了两个上午一无所获的沮丧,也不去关心那个赵凤年和王宝龙听了他发的龙骨财后会有什么反应。
是狗的吼叫声把他从睡梦里给惊醒的。刚开始,他也没当回事,黑天半夜,村外狼嚎,村里狗叫,没什么稀奇。可还没等他又睡着,窗外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
“没听说过砍柴还搭干半夜的……哎,你们这抬的是什么呀?”是王拴纣老汉在说话。
“爹,别问了,回家再说……”是王宝龙越来越低的声音。
刘狗吃一激灵,也不管冷不冷,赶忙就从破被子里坐起来,从黑影里摸上衣服就往身上穿——他是从来不点灯,也没灯点的。
刘狗吃出了门,跑到石堰上王拴纣老汉家的街门口时,王宝龙和赵凤堂正好抬着“大老黑”进了院子里了。他正要推门进去,王宝龙已经让他爹把街门关上了。刘狗吃想回去,可又舍不得回去,想喊门,又不敢喊。他并不笨,从他们神神秘秘的举动中,他已经猜测到,这两个人抬回来的东西,一定与他告诉他们的龙骨的事情有关。
刘狗吃决定要弄个清楚。
王家是他平时断不了上来米一口面一口讨便宜的地方,他家的一草一木他自然很是熟悉。很容易,他便在院墙东侧找见一个夏天被雨水淋塌的一个小豁口,并且很轻松地就爬上去跳到了院里……
这一夜,刘狗吃不但证实了自己原先的猜想,而且还知道了老王家和老赵家都同时发大“财”了。他的心里真是后悔死了,祖宗呀,那么大的龙骨,那可该值多少咸肉塞饼子啊!
三
“二老黑”进门的当天晚上,并没有给老赵家一家子带来多少喜悦。或者说,这种意外的喜悦已经被另一种同样也是十分意外的悲愁给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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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骨 第五章(4)
白粉珍在小石桥上一跤摔倒,直到前头回来的赵凤堂把她背进她和赵凤年住着的小西房时,才慢慢地缓过一口气来。醒是醒来了,可人还是迷迷瞪瞪神志不清,两只眼也一直紧紧地闭着,原本就粉白的脸面,变得更加没有了一点血色。
赵凤娇抱着小狗蛋,两眼是泪,急得直骂那该死的狗。赵周氏以为媳妇是天寒受凉,冷气迷心,喝几口热水也就没事了。于是就叫赵凤堂帮着把白粉珍从炕上扶起来,倒了碗热水给她喝。白粉珍勉强喝了几口热水,嘴里“啊”了一声,两只眼睛果真就慢慢地睁开了,但眼神却涣散无光,看看四周,好像谁也不认识似的,旋即又懒懒地把眼睛闭上了。
赵凤堂看看无奈,把半抱在怀里的白粉珍放下,却不防被她抬起两手,紧紧地拽住,嘴里嘟哝着“别走别走”,就将他的手拖向胸前。狗蛋还没断奶,那里正是一个绵软丰厚的所在,赵凤堂的手触电似的一哆嗦,就从嫂嫂的手里挣开来,赶忙将她放下就跳到了地下。赵周氏瞥他一眼,笑嗔道:“那是你嫂子,你脸红什么?真没出息。”正说着,赵凤年也回来了。
第二天,白粉珍还是没有清楚过来,一阵醒一阵睡,醒过来也只是睁开眼迷迷怔怔地看一看,就又沉沉地睡过去了。赵凤年喊她,她也只是哼哼唧唧说上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就又再也不答理他了。
第三天,情况仍没有好转。赵磨锁对赵周氏说肯定是丢了魂了。赵周氏也觉如此,于是就张罗着准备香火、供品、红布和扫炕笤帚、铁锹等这些她知道的唤魂时所需要的必备品。但凡是农村的老人们,特别是老太太们,对“唤魂”是非常熟悉的,而且,那讲究说起来也是颇复杂的,比如笤帚必须是没用过的新笤帚、铁锹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唤魂时必须是有太阳的大好天等等。
不过,赵周氏却是个例外,她对“唤魂”也只是略知一二,并不懂如何去具体操作。在老龙岭,王拴纣的老婆子王李氏做这最是在行。赵周氏就是准备去请她。
吃过早饭,太阳已暖暖地升上老龙圪塔,直照得整个凤凰圪嘴也一片明丽清爽。欢快的鸟鹊早在院落周围的老枣树上伴着院子里鸡的“咯咯”声无所顾忌地吵吵开了。
赵周氏看看今天是个大好天,就赶忙吩咐赵凤年过老龙圪塔去请王李氏,自己就用清水满院洒了,又拿扫帚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然后就出街门外去等王李氏。
王李氏属于农村常见的那种“百家忙”,大到说媒、接生,小到排治坐月子婆姨不下奶,小孩伤风咳嗽半夜哭,或是“赎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