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的垒火前,遵循着驱邪祛病的乡俗,拿着馍或是饼一边烤着吃,一边观赏着一拨又一拨的武圪榄或是“霸王鞭”的精彩表演。偶尔,不知是哪个顽皮的孩子,将一枚炮仗在人群里“砰”地燃响,引得人们一惊一乍,又骂又笑……
这个晚上,本来就该是个清辉遍地的满月之夜,但天却一直阴沉沉地将整个天空遮了个严实。野外变得出奇地寂静。
李梦楼就是选在这个晚上营救赵凤章的。
县牢里一个当狱警的徒弟,前几天刚给他秘密送来消息,把牢里的情况详细告诉了他,并说赵凤章从正月初三起几乎就每天都要过堂受刑。李梦楼情知夜长梦多,生怕再等下去会有什么不测,于是便毅然叫上石秃子,潜到城北县牢外的城墙下。不可预知的结果仍令他忐忑不安。他深知这种单打独斗的“个人行为”是违背组织纪律的,但他又祈盼着所有的过失和错误都能用即将获得的成功去弥补。
此刻,李梦楼正伏在城墙下干涸的壕沟里,一边不时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紧张地透过模糊的夜色看着壁立的城墙上慢慢向上移动着的黑影。
石秃子攀城墙,自有他的绝招,只将两枚薄薄的铜钱一上一下插入砖缝些许,然后脚尖踩上去轻轻一踮,脚随手动,钱随手移,一步一趋,依次而上。也就是刚刚一锅子烟的工夫,那石秃子已上到了三丈多高的城墙边上。也许就是仗着这悬崖般的天堑,城墙顶上竟连围墙也没有,更别说岗哨了。石秃子按照李梦楼事前的介绍,一直就摸到了关押赵凤章的那间牢房的山墙根。
赵凤章是“要犯”,牢门口常有两名荷枪实弹的狱警在寸步不离地守着。不过,要在须臾之间不声不响地解决区区一二个人的性命,对石秃子来说并不是件难事。按事前得到的县牢岗哨和兵力部署情况来看,事成之后唯一的退路仍然是得原路返回。只要安全地将赵凤章带到城墙边上,用一根长绳就可将他送到下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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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骨 第十九章(5)
关押赵凤章的牢房位于县牢大院的最深处。在他们看来,这里当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石秃子从腰里摸出两颗石子,正待从黑影里蹿出去,隐隐地听到两个狱警在说着什么。
“赵凤章可真够条汉子啊。”
“可不是嘛,我听防共团那边的人说,把一铜盆子滚水端到他的光脯子上,皮都烫烂了,可就是一声不哼,真是铁骨头啊。”
“这算什么,初十那天过堂,他们把一根铁搭盘在火里烧得红光光的,然后就用铁钳子夹起来给搭到他身上了……”
“你说防共团这些王八蛋怎就这么狠呢?”
“就是嘛。唉,不过人必竟是肉和骨头做的啊。这不,前天就顶不住了,全招了。听说防共团今天一大早就又抓人去了。”
“怪不得今天没过堂呢。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石秃子在这边听得疑疑惑惑,正不知该不该出手呢,忽听得牢房前边吵吵嚷嚷地好像又来了许多人。石秃子心里好奇,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探手抠住头顶墙上一道砖缝,胳膊一用劲,两脚腾空,一下子就跃上了房顶。等他俯身爬到房檐边上,就听得牢房里已经响起了一阵打骂声。而且,那声音好像还有点耳熟。
这时,站在牢房外的几个人,也已经开始一边骂一边给那两个狱警讲开了。
“妈的,原以为又招下两个共产党,这一下子抓回来可要领不少赏钱呢,没想到一个是他爷爷,一个是他侄子。”
“那你们怎不抓回来啊?”
“嗨,他爷爷早死了十来年了,他侄子才三四岁,你说怎抓?”
“噢,敢情是成心捉弄你们啊。”
“谁说不是?他妈的,害得我们胡队长领着弟兄们又跑了一百多里路,连十五也没过成。”
石秃子在房上听了心里暗暗高兴,同时也不由地对赵凤章又生出一种敬佩之情。看来,自己原来猜测得没有错,这赵凤章果真是共产党,而且,这共产党还真是好样的。这样的朋友,值得交,值得救。
正想着,牢房里忽然传出一阵朗朗大笑。这笑声里有些蔑视,也有开心,但更多的是一个人在受尽摧残之后那种无法掩抑的心力交瘁。
又是一阵恼怒的打骂声。之后,牢门响起,刚才进去的几个人就出来了。为首的一个矮个子,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地骂着:“妈的,明天再让你尝尝你胡爷爷的厉害!”
狗杂种,原来是你!房上的石秃子一听这个“胡”字,这才一下子想起,原来在此发威的就是那个塌鼻子的胡德利,一个多月前,就是这小子找到琵琶窑,出钱要他们去老龙岭上取龙骨的,怪不得刚才听见有点耳熟呢。真是小人得志,刚当了个屁大的丧良心官,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妈的,老子今天先结果了你,看你以后还怎祸害人。
石秃子毕竟是一介莽夫,头脑一热,早已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想着想着,就探手从腰里取了一颗石子,从房上往起一站,大喊一声:“姓胡的,拿命来!”手一扬,就将一颗核桃般大小的青石子“嗖”地摔了下去。只听下面一声惨叫,便有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有人劫狱!”
“别让他跑了,快开枪!”
“砰……”
“砰……”
喊声、枪声随之乱作一团。
石秃子一惊,赶忙一个鹞子翻身,一下跳到房后,拔脚就朝着城墙边飞奔而去。
待团丁和狱警们追过来时,石秃子早已甩出一只猫抓,顺着系在上面的长绳子滑到城墙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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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骨 第二十章(1)
一
自从两个儿子一个被抓一个失踪后,赵磨锁就没有能够睡过一次囫囵觉。他是一家之主,白天里要强忍着悲情伤痛打理家里的一切,到夜晚却总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每每这时,总是安慰身边以泪洗面的老伴几句,然后就起身走到门外,一个人远远地蹲到那座小石桥边上,点上一锅子旱烟,在明明灭灭的烟火中默默地等着、想着。在老人的心里,总有一天,凤年和凤章是都会从那边走回来的。
正月十九的夜里,赵磨锁照例又披着老羊皮袄来到小石桥上。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刚刚从东天边上缓缓升起,淡青色的月光无力地映照在四周寂静的村舍树影之上。远处的山坡野岭亦如梦一般酣睡在夜色和月色交融而成的一种迷蒙的灰暗之中。
岭下隐隐传来几声狗叫,一股旋风挟裹着细碎的枯叶草屑,从小石桥的东边刮来,在赵磨锁的耳边“嗖”地一擦而过。赵磨锁一激灵,猛地醒来——也许是太劳困了,刚才他竟打了个盹。老汉暗自抱怨,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呢?一边想着一边就掏出旱烟锅子伸进烟袋里去装烟,却不想无意中一转脸,就看到朦胧的月色下正有个人朝着小石桥西边的土坡上走呢!再一细看,那走路的架势和颀长的背影,竟是二小子凤章!
赵磨锁心说这孩子,明明看见你爹在这里等你,过来也不打声招呼就只管自己回去了。你是不是嫌爹骂你来啊?爹骂你,是不想让你去做那些犯王法的事啊。可你知道吗?你弟兄三个中,爹的心里最疼你啊。这样想着想着,就赶紧把旱烟锅子一磕,往怀里一揣,起身就尾随着二小子朝着家里走去。
街门还紧闭着,但外边的门搭子已耷拉下来了,而且好像还在轻轻地摆动着——他刚才出来的时候可是从外面搭上的,老汉心里一喜,知道肯定是二小子进去了,就赶忙也推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却空无一人,只有满院冷清的月光。
老汉略一犹豫,就回了自己的屋里。“嗨,嗨,”他赶忙唤醒老伴,“二小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灯点着。
赵周氏一听“二小”两个字,猛地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但她的神色却怔怔悟悟的,似乎不太相信丈夫说的话。
“嘿,娶过媳妇忘了爹娘,先回那厢了。”赵磨锁朝隔壁努努嘴,小声说。
“呀,凤娇还在她二嫂屋里呢。”赵周氏赶忙起身。
正在这时,隔壁已经有了动静,好像是女儿赵凤娇的声音。老两口听着不太对劲,赶忙就往外走。
“凤娇……”赵磨锁等在门外,赵周氏喊开门进了屋里。
屋里还是凤娇和月娥姑嫂俩,哪里有凤章!
赵周氏看看刚给她开了门的女儿还在地下站着,炕上的二媳妇却满脸是泪,就问:“孩子,怎么了?”
赵凤娇说:“娘,刚才、刚才我二嫂一下醒来,说是看见我二哥回来了。”凤娇说着,眼里不由地又溢满泪水。
赵周氏心里一惊,怔怔地站在地上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半天才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角,轻轻地说道:“孩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二嫂是梦见你二哥了。你二哥……你二哥,他……他会回来的。”
赵周氏说罢,又慢慢地出了院里,身上却冷得直打颤。这时,就听远处不知是哪里,忽地就响起一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赵周氏又是一哆嗦,两眼一黑,就要倒下,赵磨锁赶忙把她搀住。老两口这才相扶着慢慢地又回了自己的屋里。
二
第二天早上,还没吃早饭呢,赵凤堂却忽然从张村回来了。一进门,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哇”的一声扑倒在炕沿跟前,抱着赵磨锁的双腿大哭起来。
赵磨锁什么也不问,任由赵凤堂伏在他的双腿上嚎啕大哭。等赵凤堂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他才颤抖着手从炕席底下拿出已经剪好的两张对方的白麻头纸,哽咽着递给他:“孩子,去吧,先贴到街门上。”
漳源乡俗,凡家中有人过世,是都要在院门和屋门上贴一对四方白纸的。这两张白麻头纸,是赵磨锁昨天夜里就剪好的。从夜里他在小石桥上“看见”二小子回来到他老伴从月娥屋里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就清楚孩子这次“回来”,是专门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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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骨 第二十章(2)
“二小啊,我的儿啊,你怎就不让娘再看上你一眼啊……”炕上,赵周氏已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王月娥、赵凤娇、白粉珍闻声也朝这边过来。还没进门,王月娥已昏厥在门上……
赵凤章果然是在正月十九的夜里被防共团秘密枪决的!而带回这一噩耗的,则是张家楼院的吴香梨。
原来,吴香梨从正月初六就从张村回了娘家拜年走亲戚,一住就过了正月十五。他家东院住着他一个本家伯伯,叫吴二,在县公安局当差。正月十九的后半夜,吴二忽然敲开吴香梨家的门。他说他想问问吴香梨,知道不知道赵凤章家在这附近有什么亲戚,说他要赶紧给赵家往回捎话。赵凤章的事,吴香梨当然是知道的,因为中间隔着个赵凤堂,所以也就想知他二哥到底怎么样了。刚来她娘家的那几天,她就向她这个伯伯打听过。也许就是因为这,吴二今天才半夜三更来找她的。
吴香梨的父母也都起来了,吴二就给他们讲赵凤章的事情。吴二说:“不怕你们笑话,本来像我这样的人,在衙门里吃了半辈子的饭,眼见的冤事屈事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这心呀,也早被磨成一疙瘩石头了。可这次不知怎么了,你是不知道哩,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哩,这赵凤章可真是一条好汉。虽然在这县牢里只关了十来天,可别说是犯人们,就是当差的,也没有不佩服的。那些狗日的们也真是丧良心,听说要赵凤章给他们下跪,赵凤章不干,他们就拿枣木圪榄把他的两条腿都给打折了。今天夜里从牢里提上行刑时,还是用骡子驮着走的……”
吴香梨听得泪流满面,她爹也止不住声地骂着:“真不是些人啊。”
吴二又说道:“可怜他们家里,这人都死了,还什么也不知道哩。我这心里也不知怎的,大事情办不了,就是想有个什么办法,能赶紧把这事情告诉他们家里。”原来,他今晚担任的是警戒任务,行刑结束,警戒一撤,他就悄悄地回来了。
吴香梨的父亲一时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这里哪有他家什么亲戚啊。”
吴香梨却一抹眼泪“腾”地站了起来,说:“爹,你赶紧备牲口吧,我要回张村。”
“这……”她父亲面有难色,“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阵子防共团到处盘查,一不顺眼就给抓起来了,谁还敢走夜路啊。”
吴香梨说:“盘查也不用怕,我是回家,又不是去做他们说的什么‘通匪’的事情。”此时此刻,这个小巧的女人全然不知道害怕。她只想着,既然自己已经知道这事了,那就要尽快告诉赵凤堂,尽快让他家知道。
“唉,也罢,爹也豁出去了,你还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