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堂跟在东家的屁股后边走着,心里却像有个小锤子在不停地敲打一般,一直“咚咚”地跳个不停。他猜想东家肯定是知道他和二东家的那些事情了。于是,一边走一边就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对付张富山:如果他要问起这事,我就“咚”地先跪在地上,求他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年的工钱我也不要了。但随之,又觉得这办法不行,太丢人了。嘿,我还不如说,我一个后生家啥也不知道,都是你那老二家圪夹不住,非要拉了我硬干的……可还没等他想下个好主意,张富山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慢声细语地开口了:
“三小啊。”
赵凤堂一听,两腿一软,就要往地下跪去,却听张富山在那边接着又道:“听说你们家挖到一根大龙骨?”
赵凤堂一愣,将拥在袖子里的手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忙点头道:“嗯。”
张富山皱皱眉,却变了话:“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见我就像见了咱区上的段区长一样?”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后生今天有点不太对劲,畏畏缩缩的,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赵凤堂一听张富山这样说,心里反而不怕了,脑子一转,立马就有了话:“东家,前两天有只母羊落羔了,我以为你要骂我哩。”
张富山一乐,放心了:“你看你这孩子,我和你爹可是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大的,早就告你叫我大爷就行了,可就是改不了口,还是一口一个东家东家的。不就是没了个小羊羔子嘛,我骂你做啥?你给我放没放好羊,我心里又不是不知道。”
赵凤堂便赶忙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听说你家的大龙骨比檩子还要粗?”
“都是人们瞎传哩,也就是碗口来粗吧。”赵凤堂原想这大龙骨本是他们老赵家和老王家两家共同的秘密,可现在整个老龙岭都知道他们赵家有大龙骨的事了,再隐瞒也就没啥意思了。不过,在大家还不知道老王家大龙骨的事之前,他想是绝对不能说的。
张富山想再问问,看他们家现在是不是肯出手卖这只大龙骨了,可转念一想,这事问他也是白问,他又做不了家里的主,于是就说:“三小,你回家一趟,替我给你爹捎句话,让他明天前晌来我这里一下,我有事跟他说。”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赵磨锁就匆匆地下了张家楼院。
三
其实,要细说下来,赵磨锁,还有王拴纣,和这张富山三家之间,是还有着一种很特殊的关系的,算起来,也已经是几代人的交情了。只不过,赵、王两家老小几代,都是以佃户或长工的身份出现在张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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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骨 第十二章(3)
赵磨锁和王拴纣两人的爷爷和父亲,都曾在张家当过长工,所以,从儿时起,他们两人就经常和同样是孩子的张富山在一起玩耍。时间一长,三个人之间很自然地就有了一种超乎家庭境况之外的感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赵磨锁和王拴纣还是很明显地感到,他们和张富山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因为很多时候,友谊也是得靠家境来维持的,没有钱的日子,任何事都会举步维艰。所以,随着各自年龄的增长,在无形之中,也就有了一层难言的隔阂。特别是要强的赵磨锁,一想到张家,心里更是会有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最让他难忘和难过的是发生在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在老龙坡上玩耍,晌午了,张富山说:“我要回家吃扁食①了。”说完,就丢下两人跑了。王拴纣不吱声,赵磨锁却不服气地朝着张富山的背后大喊:“等过年时,我家就也要吃扁食了!”然而,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人家照样还是想什么时候吃扁食就什么时候包着吃,可他和王拴纣这样的人家,还是得等到过年,才可以勉强包得吃上一次。唉,这世道就是这,你不服气也不行,心里憋屈是憋屈,你的儿子还不照样得给人家去当长工?家里还不照样得租种人家的地?唉……
赵磨锁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进过这张家楼院里来了,今天一踏进这铺满青砖的院子里,立马就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世事轮回,时过境迁,对长逝的年轻时光产生的那种永远的怀念和留恋,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一样是刻骨铭心的。
昨天晚上,当他三小子告诉他说东家要他去见他时,他还想着怕是为了今年租子的事。因为今年年成不好,开春天旱,玉米、高粱之类的大秋作物,连苗都没有捉全。种谷时倒是落了一场好雨,苗算是齐全了,可没想到眼看要收了,又遇了个早霜,只一黑夜,还青枝绿叶的谷子就都给霜死了。不用说,打下的尽是秕谷。就打下的那几口袋粮食,连吃都不够一家人吃,如果要把租子都交清,那可真得把嘴也缝上了。谁知,正在村里的佃户们准备着向张家求情,看能不能暂缓交租的时候,张富山却忽然放出话来,说今年的租子谁能交就交,交不了就等下年秋天再说。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心里对张家自然是十分感激的。赵磨锁和王拴纣两家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他们两家不但该交的没交,而且两家儿子在张家的工钱还一分也没少算,这样一来,这一年的日子也就可以又将就着过下来了。
不过,也就是在这之后不久,老龙岭之外的许多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哗”的一下就起了大潮,佃户们像是被一股绳子串起来似的,一下子和那些催粮要债的老财们干开了,说是叫什么“抗债延租”。在庙岭镇,佃户们不但把镇里的老财主陈德仁给打了,而且还舞闹得区上把他的村长帽子也撸了。人们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有兴奋十足冒着唾沫星子说解气、痛快的,也有心惊胆战嘀咕着“乱套了乱套了”的,甚至还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这些都是一个叫“共产党”的人领着人们干的。在张村,张富山事前也曾告诉过张寿福,说世道要变了,今年可不能催租子要债了,可张寿福不听,仍一户一户硬逼着要大家交。没想到,还没两天,庙岭就出了陈德仁被打的事。这事在村里一传开,村里最穷的佃户张愣蛮就叫了四五个年轻人,相跟上找到了张寿福家,想问一问看能不能也像张富山家那样下年再收。没想到,张寿福以为他们是来打他的,没等一伙人开口,就赶忙主动说不收了不收了,而且,还要他们告诉交了租子的人家,要是家里实在不行,也可以再来拿回去。
其实,大家有所不知,在那一阵子,正好是张富山的儿子张路生回来住了两天,这才有了后来张富山的主动让路。不过,有一件事赵磨锁是十分清楚的,也是在那一阵子,赵凤章在一天夜里回来,问了好多村里地主们收债收租子的事,当他听了他讲的张富山今年主动不收佃户们的租子的事时,赵凤章竟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第二天,赵凤章便又悄然离开了凤凰圪嘴。再后来,村里还有人私下议论,说庙岭镇的陈德仁,就是他家二小子带着人闹的等等。
大龙骨 第十二章(4)
但议论归议论,赵磨锁是不相信这些风言风语的。他总觉得,他家二小子是个念过书的人,再怎么也不会去做那些“作乱造反”的糊涂事的。
赵磨锁忐忑不安地进了张富山家,先问了三小在这里听话不听话等等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正要问今天让他下来是不是说租子的事,张富山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就说:“磨锁兄弟,把你叫下来没别的事,就是想买大侄子挖到的那根大龙骨。”
赵磨锁一听,先是一愣,然后才尴尬地说:“敢情你也知道了啊。”
张富山一笑,说:“连土匪都知道了,我还能不知道?咱们都是庄稼人,我也就不说绕弯弯话了。你也知道,我张富山可是从不做昧良心事情的,虽说你家这宝贝大龙骨在市面上也没有个准确的价码,可我也不能让兄弟你吃了亏。这样吧,我在那老龙岭上还有二亩三分圪梁地,你要是愿意,咱现在就找个保人写地契,你今天下午就可以往里担粪,明年开春,你愿种什么就种什么。”
赵磨锁心里一热,这可是从没有想过的啊!老天爷,二亩三分地啊,他家好几辈人辛辛苦苦死熬活受,才置下可怜巴巴的三亩多干圪梁地。看来,这大龙骨真要让他老赵家时来运转了。
张富山看看赵磨锁已经动心,却不表态,以为他是还嫌他出的少,索性就大甩大破了:“兄弟,咱一锤定音,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二亩三分地,再外加今年你家欠我的那三石八斗租子,你看怎么样?”
在财富面前,人的欲望都是相同的。但赵磨锁还是有点踌躇不定:“富山大哥,你看这龙骨,本来是大小子刨下的,现在你要我说卖不卖,还真是不好说哩……”其实,他现在想着的是前两天二小子在时,对那个洋人说的那些话。
张富山不高兴了:“你看你这个人,一向是嘎嘣脆的,今天怎比老娘儿们还扭扭捏捏呢?古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难道你还让我把大侄子也叫下来?”
赵磨锁嗫嚅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出了手,省得惹麻烦,可是……”
赵磨锁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急慌慌地闯进一个人来:“老天爷呀,敢情你真在这里啊!知道不知道,老龙岭上出大事了!”
是村长张寿福。看他那神色,分明是冲赵磨锁来的。
张富山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连忙起身神色紧张地问道:“寿福老汉,你可别吓唬我们啊,到底是怎么了?”
张富山和张寿福是没出五服的一姓张,张富山的岁数虽然比张寿福还大六七岁,可按辈分他还得叫他伯伯。漳源人称叔叔为伯伯,而在晚辈人称呼伯伯或大爷时,又常常称“老汉”,概有更为尊重的意思。
“县长上老龙岭了!”张寿福的额头上还贴着一层细碎的汗珠,一边说话,一边还大喘着气。
“县长?县长来干啥?”张富山也颇为惊讶,在他的记忆里,像县太爷这么大的官可是从没有到过这老龙岭上的。
“谁知道人家干啥,反正是找他的吧。”张福寿用手一指赵磨锁,然后又转向张富山,“我到了他家,才知道是下了你这里来了。对了,还有咱三区的段区长陪着哩。哈,好家伙,真威风,骑着高头大马,还带着一队警察哩。”
赵磨锁在一边听得愣愣怔怔的,心说这又不知道是出什么邪事了,这县长怎还找我,而且还带着警察。想着想着,心里就有点发毛。
张富山听了,心里更是惊讶,便赶忙道:“那你们赶快去吧,赶快去吧。”
张寿福双手一摊,说:“你看,我光顾和你说话,把正事也忘了。走走走,要迟慢了,别说县长,就是段区长怪罪下来也没好果子吃。”说罢,喊上赵磨锁就匆匆去了。
张富山将两人送出门,又一直看着他们拐到上老龙岭的路上,这才转过身回了家。但他心里仍是疑团重重的,怎么也想不通这老龙岭上到底又要发生什么事了。
大龙骨 第十三章(1)
一
张村村东的牛家老坟一带,在很早以前曾坐落着一个有五六百口人的村庄,因村里牛姓人家居多,故名牛村。牛村的牛老财是漳源西川有名的大财主,据说秋天光是打芝麻就得用十四副碾磙子。村里人丁兴旺,六畜成群,是西川地界上数一数二的好村村,素有“西牛村北原村(漳源北川的富村)”之美称。
有一年夏天,牛老财忽然对正在场上打麦子的长工们说,你们好好干,今天晌午我给大家吃太原府的热包子。长工们只是嘿嘿一笑,没当回事。心说牛村离太原府少说也有三百里,别说是热包子,就是冷包子你也买不来。这东家可真会哄人。嘿,你就是不哄,我们不也照样得好好干吗?
小晌午时分,牛老财才从打麦场上转游着回了家。他吩咐做饭的人,晌午只熬上一大锅绿豆米汤就行了。又叮嘱大家,我走之后你们千万不要敲打簸箕,不要隔着门槛往外泼水。然后就去后院里牵了他家的龙驹,出了村找了个僻静处一搭腿骑了,直奔太原府而去。
世上奇事本来多,只是神神秘秘知者少。
牲口行里,骡、马、牛、驴,就与其生殖能力紧密相关的“性别”而言,除过骡子,每一样都是各有其专用名称的,马有儿马、骒马之分;牛有犍?寂V担宦坑薪新俊⒉萋恐稹Nㄓ锌柯柯斫慌涠龅穆庾樱诠睾跣员鸬某莆缴鲜敲挥幸桓鲎ㄓ妹实摹U蛭庾颖旧硎敲挥猩衬芰Φ模源迦吮阌纱硕鲆痪洳谎诺男笥铮小奥庾拥募揖摺谏琛薄R簿褪撬担饽嘎庾邮敲挥心芰凸庾右黄鹕摹2还缛粽婺苌鲂÷庾樱馐廊艘彩窃缇透急负靡桓雒值模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