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美国人口明显出现向小城镇流动的趋向。因为这样可以避免今天美国大城市普遍存在的拥挤、污染、噪音、凶暴和其他种种的不幸。我理解美国人逃避现代大城市的不幸和危机的要求。不过,我还懂得逃向另一处宁静、甘美的绿洲——莫扎特音乐。
周:既然莫扎特给了我们这么多的恩惠,我们理应无限感激他,报答他。中国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只能采用写本书的形式。因为精神的恩惠,只能用精神相报。
赵:我们终于想到一块来了。写作《莫扎特之魂》的第一动机只能是报恩。除此之外,决无任何名和利的企图。否则就玷污了莫扎特音乐艺术世界的纯洁、神圣和伟大。我不想玷污。写书的心境是寄远,是秋夜感怀:“金风万里思何尽?玉树一窗秋影寒。”
莫扎特生活在他自己所创造的音乐世界。比起这样一个内在的精神世界,他的日常生活的存在就显得太烦忧了。对于我们,他的音乐则是一株亭亭如盖的菩提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莫扎特烦忧、苦闷的时候,自己跑去栽树,求得一片清凉;我们这些人只好跑到莫扎特栽种的大树底下去求清洁平安,去求心理上的解脱和宁静。
周:上个月,我的日本亲戚特意带给我一本田村宏编的《儿童的莫扎特》。这是为未来要成为钢琴家的小朋友而编成的莫扎特作品集。里面选了10首小步舞曲,还有快板、行板、维也纳小奏鸣曲等,总共21首。都是莫扎特的原作品,有些乐句对初学者显得过于艰深,故作了一些简易的改写。
我很赞赏田村宏先生编这本供儿童用的莫扎特钢琴曲集。因为对六七岁的孩子,不仅要好好学习演奏技巧,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起步的时候就要多多让他们接触莫扎特优美的曲子。他的音乐,不论是儿童、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甚至是临终(垂死)的人听了,都会觉得像幽谷里的一股清泉那样芳沁。这种清纯、纯净的美,既贯穿在他的歌剧、交响曲和宗教音乐这类大型作品中,也浸透了他的全部简易小曲子,真是不可思议,妙不可言!
人心不得其平则鸣(3)
赵:他那首《摇篮曲》就很能说明问题。当然还有那首《来吧,可爱的五月》。我听过改写后的供全世界儿童弹奏的几首莫扎特钢琴曲。旋律是那么简洁,又是那样纯真,对于我这种年纪和经历的人,竟会有一种澄心静虑的太和之气弥漫于心田。
周:他的曲子既典雅、高贵,又天真、烂漫,尤其是对忧国忧民忧地球的哲人,颇有一种山静秋明,石涧流寒的境界,所以你才生生死死酷爱他的音乐。
赵:又何止是我?烦躁的当代世界都需要听到他的心声,就像哭啼的婴儿需要听到摇篮曲。
的确,莫扎特的伟大就在于他既有孩童的天真无邪,又有白发苍苍哲人的深沉智慧。他是一位懂得平衡的艺术大师。
在现实世界和多艰的人生中,他处处要求得到平衡。他经常得不到,于是只好一个人跑到音乐创作中去求得,用自己的手和脑去创造一个和谐的平衡世界。
1790年,他去世的前一年,10月8日他给妻子写信说,他正处在一场斗争中:“渴望去看你,重新拥抱你,又想携带一大笔钱回家。”他总是跑到自己的音乐艺术世界中去求得和解、平衡,企图用音乐把现实世界的种种苦恼消除掉,过滤掉,转化掉,升华掉。音乐创作是他同世界人生和解的方式方法。
德国古典美学有个很重要的术语“世界痛苦”(Weltschmerz)。莫扎特从事艺术创作正是出自这痛苦,全世界普遍热爱、纪念、感激莫扎特,同样是出自这痛苦。这痛苦带着一种根本性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所以我们的世界对莫扎特音乐的需要就是一种永久性的需要,就像我们需要清新的空气、洁净的饮水和美好的阳光……
周:前天你在电车上匆匆忙忙说了一句:保护全球生态环境也需要莫扎特音乐。重金属摇滚乐的震耳欲聋和声嘶力竭,只能鼓动人心去破坏环境。你能进一步解释、阐述你这个论断吗?
赵:的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它涉及当代世界同莫扎特音乐的关系。就说能源吧。工业革命以前,世界主要能源是木材。而莫扎特音乐正是工业革命前的欧洲人的灵魂状态写照。那时人口很少,大自然系统完全可以负载得了。所以这个时期的海顿和莫扎特的曲子都是安详的,平静的,柔和的。
今天,地球环境和人的心境比起莫扎特的时代都发生了巨大变化。2030年世界人口将会有90亿。以矿物燃料为动力的经济会把人类社会推向恶性循环,我指的是环境污染和资源枯竭。听莫扎特音乐就会教我们去寻求一个适合于人类生存的地球,一个能持久地养活全世界人口的健康地球。
我忘不了去年冬天我欣赏《安魂曲》的心境。那是瓦尔特指挥的版本,他抓住了莫扎特这部作品最本质的东西:“即便是他临终的时候,也还是天国光芒的照耀和给人纯净欢乐的感觉。”
当时我点了电能取暖器。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大量消耗矿物燃料,增加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心里有种环保内疚感,觉得我为了贪图过多的舒服,消耗大量的不能再生的能源,是人性###的表现,于是我关了取暖器。
周:别人准以为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杜撰的,虚构的。不过我相信你讲的是真话。我懂你的意思:莫扎特音乐的最大功能是改造当代人的人性。
赵:至少能改造我的人性。莫扎特音乐是个“空筐”,我往筐里放的东西永远是善良和美好的东西。听他的慢板乐章,我的头脑里有时候甚至会产生这样的意识流:不以煤、石油为能源,而以太阳能为能源的世界该有多和谐,多好!因为这样的世界才不会导致全球气候发生灾难性的变化。
莫扎特音乐对应于太阳能的世界,它是无害的木材能源的产物;有些打击乐器用得很重的美国午餐音乐,还有港台劲歌,对应的则是一个以汽车为中心、以矿物燃料为动力的经济世界,物欲横流的世界早晚会全面崩溃……
周:你把莫扎特音乐看成是一种拯救世界和改造人类的宗教?
是这样。当年木材能源、畜力耕地、马车、风车产生了莫扎特音乐。
人人都必须爱地球。据宇航员说,从太空中观察,地球是个很美很美的色彩斑斓的、底色纯蓝的玻璃球。如果是我站在月球上,我就特别想听莫扎特的钢琴三重奏或弦乐五重奏,因为那是来自地球故乡的音乐……
无巧不成书。在我们起身离开咖啡大厅的时候,正好响起了莫扎特的《维也纳小奏鸣曲》。
走到大街上,柔和的晚风丝丝拂面。我们都想说:
有了莫扎特音乐,这个世界有多好!
我们深知《莫扎特之魂》一书写作的根本难处:企图用汉语去谈论莫扎特音乐。按道理,这是妄想,狂妄,不自量力的行为。莫扎特音乐是用普通语言文字说得清楚的吗?不然,乐队便是多余的了。尽管有这种根本性的困难,我们还是尽力而为之。写这本书,不是为了自己能提升为音乐美学教授,仅仅是为了报恩。莫扎特给予我们这个世界的太多太多。何况写作这本书,一边欣赏他的曲子一边写作,本身就是一段妙不可言的内心经历。
莫扎特哭和哭莫扎特(1)
《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是莫扎特以歌代哭。演奏和欣赏这部协奏曲是我们在以歌哭莫扎特。只有用一个哭字才能描述、刻画莫扎特和我们的灵魂状态。
我们尤其要哭他的慢乐章。
因为这些旋律或主题实在太好,好得要死,要命。所以我们只有一哭。
当然不是落眼泪,而是掉心泪。有时眼泪心泪一块掉。我们只有用哭来表达我们的灵魂同他的慢板乐章的共鸣;来表达我们对生的困惑,死的惆怅,并对他的音乐发出啧啧赞叹,他居然写得这般好,这般妙绝!
哭是笑的极致。
笑到极致处,是会笑出眼泪的。所以赞叹莫扎特音乐,只能用哭,而且还是根本的哭,形而上的哭,哲学意义上的哭。
不错,牛、类人猿、大猩猩有时也会流眼泪,然而只有人才会有根本性的哭,形而上的哭,哲学意义上的哭。婴儿呱呱落地,大哭一场,便是根本性的哭,因为他不愿来到人世间受苦受难;他预感到人生是场悲剧。
1820年春,有人看见英国诗人济慈坐在村子外,对着故乡的自然景色痛哭。这哭,便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性质和意义。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建安作家阮籍,向往大自然,爱慕老庄,或闭户著书,累月不出,或登山玩水,竟日忘归,每至途穷,心恸哭而返。这哭,可不是一般性的市井哭,而是哭人生形而上结构的荒诞;哭人生祸福无常,年寿有限。
在莫扎特的无数作品的慢乐章里,都有阮籍式的“忧思独伤心”,都有阮籍式的恸哭,所以特有感染力,哭声里头又有一种大美。
可以这样说,一个人,要是内心没有根本的哲学性质的哭,他就很难接近莫扎特的音乐,也把握不了莫扎特之魂。
赵:久久仰望星空,我就想哭。哭宇宙、地球和人生的怪诞结构。尤其是满月或新月的时候。
月亮是地球的卫星。它绕地球运动,轨道是一个椭圆。注意,是椭圆,不是一个圆,这是造物主的意志、设计和安排。月亮本身不发光,而是反射太阳光。地球和月亮一道绕太阳运动,这便是宇宙天体的三重奏,非常和谐。太阳光有时能完全照亮朝向地球的月面;有时只能照亮一部分;还有的时候一点也照不到。所以栖息在地球上的人类便会看到月亮有不同的形状,称为月相。看着残月或满月,我的心耳好像听到了太阳、地球和月亮的三重奏。
古希腊有个哲学学派,他们专门研究数。发现在音乐里头,一定的数的比例,构成了和谐。各个天体之间的距离,也是按照一定的数学比例建造的,所以整个天体便是一个大和谐。
周:所以你哭天上的三重奏,也哭地上莫扎特的三重奏。
赵:只有莫扎特的三重奏才有资格成为太阳、地球和月亮三重奏在人间的回音和缩影。
周:太阳是钢琴,地球是中提琴,月亮便是单簧管或小提琴。
赵:我喜欢莫扎特的钢琴三重奏,比如作品第548、542和496号。这三部作品经常是各国选手在重大国际比赛中的总决赛曲目。我喜欢听这几首钢琴三重奏,但又怕听到它们。
周:就像你暗暗爱上了一个高贵女人,想走过去同她说上几句话,但又怕见到她,怕听到她的温柔声音,甚至怕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
赵:所以我只好哭,哭天上造物主设计的三重奏,也哭地上人间莫扎特写下的三重奏,哭他的音乐和谐堪与造化争巧。
周:听完莫扎特的一部作品,我们不是哈哈大笑走出音乐厅,而是心里滴着泪步出音乐厅。
莫扎特哭和哭莫扎特(2)
赵:哭才是音乐艺术的最高境界。
周:我们经常需要哭一场。哭了,心中的积年郁结便解开了许多。
赵:莫扎特在他的许多作品的慢乐章,都是哭李白所哭:“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们哭莫扎特音乐,也是哭屈原、阮籍、李白所哭。他们都是形而上的哭,深刻得很。
1789年7月,莫扎特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忧心忡忡地谈到他妻子的病:“她在静候命运对她的判决,要么康复,要么就是去死,即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听天由命。写到此处,我泪如泉涌。”
周: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披露了莫扎特对死的看法。在他看来,死是根本性的听天由命,也只能如此。
赵:莫扎特不像贝多芬,他很少谈论哲学。这封信可能是唯一一次。地球在太阳系的处境,她的自转速率,她绕日运动的轨道,以及我们人类就恰好栖息在这样一个地球之上,便是“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听天由命”。直径10公里的小行星约每六千万年至一亿年同地球碰撞一次,也是“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听天由命”。
面对“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听天由命”,莫扎特只有一哭,只有用管弦去恸哭。屈原、李白、阮籍、济慈用诗句,莫扎特用管弦。
周:从1789到他死的1791这最后3年,是莫扎特创作丰收的3年。他的好些最深刻的作品都是产生在这个时期,其慢乐章的共同主题多半就是他哭“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听天由命”,包括他对自己的死亡的预感。
作品第622号,也就是《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也是完成于1791年。慢板乐章单独由单簧管吹奏出来的那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