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能将就穿着,据说还很是暖和。
大受鼓舞的可浅媚便也为自己做了两件衣袍,竟都是道袍的样式。
卓锐很是惊讶,问道:“淑妃,莫非我带回的衣料颜色太素了?要不,我改日到大些的城镇去,买些漂亮的衣料回来。”
衡一却道:“大些的城镇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不是信王的人,就是皇帝的人。你是不是想让人认出来,好把浅媚重新抓回去?你是想她再被大周皇帝关起来,还是想她再成为信王的棋子,送给北赫哪个纨绔子弟当老婆?我瞧着这样穿得就很好,不如就跟着我这老道士当个小道士吧!”
可浅媚便叹气道:“我倒是想出家。可贪痴嗔怒,我似乎一样也戒不了,只担心尘念未断,日后让道长为难。”
衡一温和道:“谁又能将贪痴嗔怒一下子全戒了?我好好教你道家的入门法则,学着清虚守志,超脱物外,渐渐彻底断了尘缘,或者可以借道门之力破了命定的运数。”
“运数?”
可浅媚想起当日所测签文,苦笑道,“转烛复飘蓬,香梦本无根。荼蘼尽空枝,裁得落花恨。道长当时解签说,我当于二九年华,刀兵之下。难道我还真的活不过十八岁?现在都是腊月了,没几天我就十八了,难道真快死了?”
可浅媚不喜读书,但对黄老之术情有独钟,上回欲和唐天霄决裂,便寄情于抄写道家经文来平静心志;如今离那世俗纠葛虽然远了,有时夜半惊起,同样会被梦中那家人的鲜血和唐天霄的微笑困扰得如同万箭攒心,坐卧难安,多亏得与这么个道士住在一处,便找了他来谈禅论道,颂读经文,每每心境便平复了许多。
卓锐明知此理,却不曾料到可浅媚真的会动起出家的念头,忙道:“淑妃,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万不可相信。我们只在这里安安稳稳地隐居着,旁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不去惹旁人,世外桃源似的,哪里来的刀兵之祸?”
可浅媚懒洋洋道:“卓大哥,你能不能别再淑妃淑妃地叫我了?每次听你这么叫我,我都觉得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地方也不安生。他的淑妃早就死了,我跟他也早就一刀两断了,你犯得着这么忠心,时时过来提醒我一下,让我不痛快吗?”
她静默片刻,又道:“或者,你肯从皇宫里救出我来,并不是因为真心同情我或真的对我好,而只是因为你觉得他想让我活着?你只是奉旨行事?”
“不……不是……”
卓锐给她拿话一呛,涨红了脸,便支吾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衡一却道:“我晓得你那断不了的尘念是什么。不过你还是断了它好,不然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可浅媚绞紧腹部的衣襟,闷闷不乐道:“我何尝不想断?它来的根本不是时候!”
衡一便微笑,“不如,让我来试试,能不能帮你断了它吧?”
可浅媚的眼圈便红了,久久不语。
夜间,卓锐见衡一在自己屋中念经,便走过去找可浅媚,一时却唤不出她的名字来。
“淑……嗯,浅……浅……浅……”
屋中有卓锐亲手熬出的动物油脂点的灯,光线有些黯淡,可浅媚正支着颐坐在窗边的方桌旁,脸色晦暗不明,听他这么唤着自己,却也笑出了声。
“浅媚,或浅儿。”
她爽朗地说道,“我没成为可烛公主之前,是张家的二小姐,小名叫浅儿。”
“浅……浅儿。”
卓锐唤她,坐到她身边,不觉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她轻轻地抽了抽手,没有抽开,也便由着他握着,笑问:“卓大哥,什么事?”
卓锐手掌宽大厚实,包住她手时令她感觉温暖而安心。
她已在后悔白天和他说话不该话中带刺。
他因她失去得已经够多,也够惨。
看着她身上模样和针脚都极拙劣的道袍,卓锐犹豫片刻,说道:“浅儿,我不想你出家。”
“为什么?”
“我护着你辛辛苦苦逃出来,是希望你过得快乐些,不是希望你黄卷青灯了此一生。”
“快乐?”可浅媚惆怅地叹气,“快乐么,便是平心静气,什么也不想。要想忘记那点子剜心剜肺的破事,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家吧?”
卓锐道:“你若想平心静气,大可在家修行,图那个出家的虚名做什么?”
“安慰安慰我自己呗,也好时时提醒自己,已经是个出家人,该放的念头就该放下!”
可浅媚叹笑,“其实我何尝不明白,衡一道长虽有几分能耐,但根本算不得正宗的道家弟子。你瞧见多少道家弟子像他这样不入道观,不忌荤腥的?还老是疯疯癫癫,百无禁忌!皇帝妃子也敢得罪,成了形的胎儿也敢打,只怕杀人放火的事一样敢做!”
卓锐猛地想到白天他们最后说的几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惊叫道:“什么?什么成了形的胎儿?”
可浅媚便笑了起来,“卓大哥,你笨的时候着实笨得厉害!”
她牵过他的手,却让他抚上自己的腹部。
时值严冬,她一向纤瘦,又穿着厚实宽大的棉衣,尚看不出太明显的变化,但此刻卓锐小心地抚在她那分明已经隆起的腹部时,已是惊骇之极。
他失声道:“你……你怀着龙胎?”
可浅媚听得“龙胎”二字,已是涨红了脸,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什么龙胎不龙胎?我的孩子,和他没关系!”
卓锐作声不得,面色很是窘迫,却依然惊疑不定地打量她。
可浅媚觉出自己反应太大,也是沮丧,摸着自己的小腹,闷闷道:“以前我迷他迷得紧,很想给他生个孩子,偏偏没怀上;后来我想杀他,想毁他的江山,虚与委蛇和他好,谁知偏怀上了。大约就是八月的光景吧?落水那次曾有太医诊过,当时并没有诊出这个来,我还以为侥幸逃过去了,谁知……后来肚子已一天天大了起来……”
卓锐才知可浅媚刚入冷宫的那一两个月食欲不振原来是害喜的缘故。可笑宣太后一心防范着她祸害自己儿子,连太医也不肯派,差点连自己期盼已久的龙胎也给害了。
可浅媚宁可被赐死也不肯提起,显然并不想要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儿了。
卓锐讷讷道:“既然……既然怀上了,也算是天意吧?不如……就把他生下来。如果你不愿意给皇上,我们悄悄在这里养大也使得。”
可浅媚怒道:“我为什么要生他下来?我为什么要天天对着他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若天天对着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天天都想起他……”
她的嗓子沙哑下去,长长的睫下,泪水忽然间滚落。
她忙低了头,匆匆地擦着泪水,却呜咽道:“我不要再去想着他!我不要再去想他家和我们家的那些破事!我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为什么我还要受那样的苦楚!卓锐,你可知道,那感觉比死了还难受!比死了还难受!”
她的头埋了过来,努力吞咽着不肯让自己放声号哭,但那强压住的惨痛而破碎的凝噎,竟比寻常的痛哭流泣更觉悲伤,更让人煎心如焚。
他便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保护;他紧张地拍着她背,慌乱地劝慰:“没事,没事,浅儿,你若真不喜欢……打掉它也使得。我……我总会在你身边。”
他疼惜地抚着她在哭泣里颤动着的头部,低一低头,亲吻在她凉凉的额际。
说完了,做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他支持她打掉大周皇帝的龙胎,他亲吻了大周皇帝至爱的女人。
可那又怎样呢?
他已没有资格再成为任何女人的夫婿,但这并不妨碍他为着某个女人痴狂。
他认识可浅媚的时间,比唐天霄认识她的时间还要长。
他说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最初单纯的欣赏和喜爱转作了渐渐铭刻到肺腑的爱慕和怜惜。
也许北赫草原初次看到亮烈的女子飞马奔过时便已怦然心动,也许发现她爱的夫婿根本是她不能爱的仇人才开始在担忧中牵肠挂肚,也许从她记起真相后倒在自己怀里崩溃痛哭的那一刻时他才豁然看清自己的内心。
只是,这一切,对那个同样倾尽所有爱着她的唐天霄,对他忠心耿耿侍奉了多少年的大周天子,公平吗?
这事便这样说定了。
可浅媚出不出家且在其次,当今要务便是趁了胎儿还没长大时尽快打掉。
因为已经有了四个多月,比寻常两三个月大时打胎更危险,衡一配药时颇费周折,不但需配齐比较温和的打胎药,还需把打胎后的调理药物一并配齐,以免出现异常状况时因身处深山而措手不及。
而此时时局甚乱,各类药材都短缺,因此衡一出山好几次,走了不少药铺,足足花了五六天时间才勉强将药材配齐。
这日,卓锐正在溪边清洗一只宰杀好的狍子,预备晚上炖汤喝;可浅媚却在院外田畦里挖了一颗大白菜,正在剥着外面枯败的叶子。
阳光正好,松林里传来男子苍凉激越的歌声:“锦筵红,罗幕翠,金丝帐暖良辰美景不虚过,坐拥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叹兴亡一梦,无常上门何处躲,总逃不过共他见阎罗……”
可浅媚向卓锐笑道:“咱们家老道回来了!”
卓锐将洗好的狍子肉放到竹篮里,笑道:“回来得正好,让他下灶,先把狍子肉焯一焯,我好去他那屋里换上新窗纸。快过年了,好歹图个亮堂新鲜。”
可浅媚便做了个鬼脸,“我还哄他说过年前帮他做件新袍子呢,看来是来不及了!年后你去多打些猎物换钱,我帮他做件好的。”
卓锐答应时,衡一已走出了松林,提了两包药在手中,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回走,一路继续唱道:“闻道江南好,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且不如,杯酒寄天真,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
“嗖——”
尖厉的锐物破空声忽然传来,卓锐蓦地变色,失声叫道:“小心!”
可浅媚慌忙站起身时,已见眼前黑影掠过,衡一闷哼一声,人已仆倒于地,手中的药包散落,细碎的药材跌得四处都是。
药材的苦涩和鲜血的腥咸顷刻弥漫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中。
“道长!”
可浅媚尖叫,滚圆的大白菜摔落在地,她飞奔了过去。
长长的羽箭,尖锐锋利,冷冷地将衡一透胸穿过。
可浅媚将他抱起时,衡一正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气,口中的鲜血和胸口的鲜血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涌得越来越快。
“道长!”
可浅媚唤着,慌忙向暗箭射来的方向张望时,卓锐也正飞身过去查看,却只见林木森森,哪里还有人影?
“浅儿……我……我竟还是帮不了你!”
衡一吃力地唤着,失了神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可浅媚,“当年,你娘不听我劝,一定要嫁给张将军。你爹……他的确样样比我强,比……任何人都强。可他是天煞转世啊,命定的……刑克妻女!”
可浅媚和他相处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听他提到父母,还是这样的境地下,也无心去听,只茫然地顺着他口吻道:“我父亲?刑克妻女?”
衡一在痛苦中开始有些扭曲,眼中却有大颗的泪珠滑落。他艰难地说道:“他……刑克妻女……可我不想你娘早夭。我……逆天而行,趁着周武帝被张将军所伤,北方龙气不稳之时,作法盗天子之气去压制张将军的天煞之气。煞气被压,你母亲得以延寿十年,但张将军为此被困晋州,十年不得升迁。当年……我年轻气盛,仗着那点小小法力,只顾得眼前,再没想过……天煞之气,压制越重,反弹越大。她……她竟死得那样惨……惨啊……”
他凄厉地喊着,拖着长长的尾音,可浅媚却似懂非懂,见他瞪着眼睛似再喘不过气来,只哭道:“先别管这些……卓锐,卓锐,你快……快想法救他呀!”
卓锐没看到暗中的敌手,不放心可浅媚,已经匆匆赶了过来,闻言急忙扶起衡一,将自己内力贯注向他的体内,却向可浅媚为难地微微摇头,却是告诉她衡一伤势太重,根本已无力回天了。
衡一得了内力相助,才重重地咳了一声,略略缓过来,继续说道:“浅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她本不必死得那样惨,而你……你命格尊贵,本可母仪天下,诞育天下至尊。但……我所盗天子之气,与你一脉相承,终是……终是坏了你的命盘。你将……有福无寿!”
可浅媚抬眼望着眼前苍凉山影,破旧木屋,以及怀里垂死的长者,痛哭道:“什么福啊,寿啊,我都没看到,也不想要了。老道士,你说你本领那么高,不如把我剩下的什么福也拿去吧,延了你的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