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立即摇头,手指只指向天空的王旗,以示一定要见到唐天霄。
唐天祺道:“皇上正在休息,只怕没空见你。”
那村妇急得涨红了脸,啊啊啊地沙哑叫唤着,弯腰在灌木丛中做出苦苦寻觅的动作神情。
唐天祺看明白了,却不敢轻易相信,只犹疑道:“你有我们要找的人消息?”
村妇立刻站直身,啊啊地点着头。
唐天祺紧跟着确认:“你知道她在哪里?”
村妇点头,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声音变得又短促又急切,早牵着断舌处的伤口,说了几句,便不得不低下头,吐出一口接一口的血沫,已疼得泪水直掉,却兀自去抓了唐天祺的衣襟,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东南的某个方向。
唐天祺一眼看去,月色泠泠,风过萧萧,山色晦暗,林影憧憧,哪里看得出什么来?
这时帐篷里忽然有了动静。
唐天霄弓着腰从帐篷里钻出,立在帐篷前,盯着这村妇问:“你知道可浅媚的下落?”
村妇打量着他,眼神闪烁,惊疑不定。
唐天祺道:“这便是当今圣上。”
此时唐天霄依然是一袭便衣,散着长发,抿紧的唇如薄薄的刀锋,眉宇间却还有未及褪去的虚弱,精神甚是萎蘼,哪里还有大周天子传说中谈吐风流意气风发的气象?
他慢慢走过来,向村妇说道:“朕就是嘉和帝唐天霄,可浅媚的夫婿。”
村妇眉眼振动,向他走近一步。
唐天祺向带她过来的统领看了一眼,那统领会意,低声道:“已搜查过,并未携带武器,也未发现可疑之物。”
唐天祺略略放心,紧跟在村妇身后,唯恐她有所异动。
那村妇怔怔地望着唐天霄,忽然啊地惨叫一声,扑通跪倒在地,把手中捏着的擦鼻涕眼泪和嘴角鲜血的帕子呈到他跟前。
禁卫军忙乱之际,依然找了浆洗的妇人来细细搜了她全身,却没想到她竟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谁又想到,给她捏皱成一团满是污物的肮脏帕子,竟藏有玄机!
唐天霄捏过一角,慢慢把它摊开。
陈旧的帕子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中,有血书的四个字:“天霄救我。”
可浅媚喜武厌文,一向懒得练字,偶尔留下一张半张“墨宝”,唐天霄便格外关注,深知她的书法也该是名家所授,笔法虽稚嫩,写得却不差,颇几分大家风范。
如今这些字迹有些洇开,后面三个字只能勉强识得出字体的形状,但“天”字尚算清晰,分明就是她的风格。
他屏住呼吸,望着这村妇平凡的面孔,好容易才能压了心底起伏,抬眸慢慢问道:“她在哪里?现在怎样了?”
村妇眼泪便又下来了,指指东方,又用手在自己脖子下作了个切割的动作。
含义简单明了。
天明的时候,有人要杀她。
正和警告的信笺上所提的“明日当侍之以梳洗”相符。
唐天霄眯着凤眸,道:“朕已撤兵,他们还要对浅媚下手?”
村妇茫然。
但她既然敢为可浅媚冒死送信求救,还给人割了舌头,显然不会是普通村妇;若从她异常高大的身形来判断,多半是个能听得懂中原话语的北赫人,绝不会对那些暗处的北赫人行动一无所知。
他便再问:“他们向浅媚下手,是不是因为围山的禁卫军迟迟未撤?”
村妇很快摇头。
“那是为什么?”唐天祺也忍不住疑惑了,“我们大周的淑妃,不就是你们北赫的公主吗?”
村妇思索片刻,又“噢噢”地比划起来,却是把双手在胸前合起,然后交叉伸往相反的方向。
“南辕北辙?”
唐天祺还是不解。
唐天霄却懂了,问:“浅媚违背了那些人的意思,和他们走了完全不同的路,所以有人要杀她?”
村妇眼睛立刻亮了,连连点头,拽过唐天霄衣袖便往前拉去,一脸的惶急不安,迫不及待。
唐天祺忙拦住,低声道:“皇上,小心有诈!”
唐天霄看了一眼东方,问:“你想你三妹被人梳洗?”
唐天祺也注意到天边渐渐掀起的一抹清光,立时惊悚,轻声道:“那皇上先过去拖延片刻,我立刻带人去接应。”
峰顶虽有禁卫军驻扎,但唐天霄想快速救人,除了随身的近卫,便只能依赖此刻大多还潜在山中各处的暗卫。
即便唐天祺不明所以,也已看出这村妇的意思。
对手的确想借可浅媚逼唐天霄退兵,以便尽快撤离险地;但他们似乎根本没打算让可浅媚活着。
叫他们备感窝囊的是,对手根本不曾说过撤兵便确保可浅媚安全离去,他们却不得不先行撤兵。
这场较量,赌的不是实力,而是可资利用的筹码在各自心里的分量。
唐天霄认了真,便已输了先机,注定处处受制,着着被动。
唐天霄带了十余名身手高明的近卫,跟着那村妇沿着山路一阵急奔。
眼见天边的朝霞渐渐隐去,阳光由殷红转作灿亮,他们已穿过两道峡谷,赶到一处并不十分隐蔽的山坡。
村妇极小心,指了指山腰那座隐约可见的破庙,带他们穿过密簇的丛林,从侧边抄了上去。
看看前面已是用土方和山石堆成的破落围墙,村妇跑到一处低洼凹下处,抱过一捆显然早已准备好的柴火,走到唐天霄跟前,向上指了指,又取出个火折子晃了晃。
唐天霄点头道:“你要上去看动静,然后在可以行动时点火或放烟气为号?”
村妇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唐天霄道:“那你去吧,这边等你信号便是。若是救下淑妃,她愿意给你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村妇却摇头,粗犷深邃的棱角闪过温柔。她又指指上面,做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动作。
“你抱过她?在她小时候?”
村妇点头,已是一脸的心疼,然后指指唐天霄心口,再指指上面的破庙,黑黑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唐天霄道:“要朕待她好吗?放心,她视朕如夫婿,朕也必待她如爱妻。”
村妇便欢喜,背过那柴火,弓腰钻入林中,片刻之后,便出现在庙前那条窄陡的山路上。
唐天霄等悄悄转上前观望时,却见庙里钻出个黑衣人,咕哝着骂了两句什么,侧身让她走了进去。
他骂的话,唐天霄却是一字也听不懂。
他问紧随身侧贴身保护的卓锐:“北赫话?”
“是。”
“说的什么?”
“说……快去多多地烧水,要侍侯那叛徒梳洗。弟兄们忙了一夜,也得好好洗个澡。”
身后的陈材悻然道:“一大早洗什么澡?洗干净了好让我们送他们上路?”
卓锐忙向他使眼色制止时,唐天霄的目光已冷冷地横了过来,灼红如烧亮的刀,像要把他活活钉死在山岩之上。
他打了个寒噤,没敢说话,直到唐天霄的注意力转回破庙中,他才低声问卓锐:“我说错话了吗?”
卓锐咬牙道:“你不说话行吗?”
陈材凌晨时分在峰顶附近巡守,回来时却未及看到那些不雅之物;卓锐看到了,却宁愿自己也没看到。
最可怜的是唐天霄,想假装没看到也不行。
如果可浅媚承受了那些屈辱,无疑,他必须和她一起去承担,除非他不打算和她共度一生。
他出神地望着那间破庙,幽冷幽冷地说道:“浅媚……真的就在这庙宇之中吗?”
卓锐无从回答,只道:“此庙也曾搜查过两遍,当时并未发现动静。莫非原本就藏在附近,昨日禁卫军撤到山下后又转到这庙中来了?”
唐天霄定定心神,再细打量那庙宇,却是连着的三间大殿,很是高大,却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一侧已经倾欹了大半,中间和另一侧屋顶也塌陷变形,墙基却有半人高,是青石所砌,并无倒榻之象。
门前那几根梁柱也不晓得是什么木料所制,同样半点不见腐朽。
再看山墙时,上方用的是普通山石草草堆叠,下面台基却是规整坚硬的青条石所筑,建得严丝合缝,一看便不是出自一般匠人,却已满是苍苔深深了。
他问:“这里不是很多年前便划作南朝禁地了吗?便是后来准许山民进来狩猎,也没道理准许那些山民光明正大建这么大一座庙宇在这里吧?”
卓锐也注意到了这庙宇的异常,思索道:“这荆山原名相山,四百多年前,当瑞都还叫宁都的时候,魏太宗拓跋顼游此山,不知为何感慨说,常人只求封侯拜相、称王称帝,其实哪里懂得荆钗布衣携手一生的快活?因此把相山改作了荆山,而此山那时候便划入皇家苑囿,不许常人随意进山。这般推算,这庙宇多半那时候便有了,到封了山断了香火,这才冷落下去。时日久了,估计也就成了山民们进山后的临时落脚之处了吧?”
所以庙后的屋宇都已倒塌无踪,只有前面的几间还在修修补补,勉强可以容身。
“拓跋顼……就是那个在一统天下十年后忽然下落不明的魏太宗?”
这天下,素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四百年前,魏太宗拓跋顼继承其兄遗业,铁骑踏遍天下,结束了历时百余年的天下大分局面;三百多年后,天下再度大乱,南北对峙数十年,也是到唐天霄继位快十年时方才得以一统。
唐天霄虽不曾亲手去统一这乱世,也没有拓跋顼那样驰骋沙场声震天下的赫赫威名,却的确是四百年来第二个收拾乱世一统天下的君主,因此读史书时对这位魏太宗曾格外留意。
但这样的民间传说,正史上却是从不曾记载的。
卓锐见他感兴趣,继续说道:“对,就是魏太宗。他的下落也的确蹊跷,有人传说他被暗杀了,有人传说他出家了,也有人说他携了一名女子浪迹天涯去了,接受禅位的魏高宗找了三年没找到,也未再继续追查他的踪迹。那样的一代霸主,最后的结局竟成了千古之谜。”
“称王称帝不如荆钗布衣携手一生?”
唐天霄微一怅惘,“其实……也有点道理。不想这位铁血帝王竟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隔了太多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南朝哪位文人雅士闲得无聊附会出的典故,总是无法考证,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朕自是不会把他的看法放在心上。”
他只需把可浅媚放在心上便已够了,而可浅媚显然从不曾考虑过她的夫婿当个风流帝王好,还是当个布衣隐士好。
至于自己是荆钗银钗,还是玉钗珠钗,她似乎也没觉得会有多少差别。
唐天霄有点安慰,然后眯着眼,望着那破庙,忽然弹跳而起,道:“动手!”
左侧那间偏殿忽然有烟气冒出,很浓,伴着几个男子呛咳着的怒骂叱喝。
村妇背进殿内的柴火很干燥,不应该有多大的烟气,除非她故意将柴火弄湿。
山中忽然冒起的烟气很容易引起对手注意,北赫人的恐慌怒叱便也是意料中事。
趁着他们混乱之时,唐天霄已带人径自冲了过去。
他们人影甫现,庙前本来安静的灌木丛忽然摇动,却是七八名黑衣高手一齐跃出,迅速出手相拦。
他们所用的刀比一般的单刀宏阔,刀法纵横,大开大阖,下手狠辣迅捷,亦是北赫的风格。
唐天霄等刚到不久,唐天祺去预备援兵,一时未至,好在卓锐一路召唤山中所潜暗卫相随,此时见唐天霄动手,立时上前帮忙,却把那些人尽数截去,由着唐天霄带着三五名近卫直冲入庙中。卓锐等又截住殿内冲出的数名黑衣人,唐天霄遂转瞬冲到偏殿之内。
燃烧着的湿木柴被踢得四处都是,烟气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
唐天霄勉强环顾,并不见可浅媚,只有那村妇瑟瑟地缩在墙角。
他跑过去,一把将她拽起,问道:“浅媚呢?”
村妇呛咳着的嘴角尽是血沫,定睛看清眼前是唐天霄,立刻大叫着,不顾脚下的火已把裙角燎得焦黑,拉着他飞奔到墙边,拿手去掰青石墙上一处圆形石雕。
唐天霄仔细看那石雕,却是一惊。
虽已年久磨损,突出的龙头部分已有大半被折断,他还分辨得出,雕的竟然是蟠龙图案,历来只有皇室才能用的蟠龙图案。
村妇奋勇掰着的,正是龙头的部位。但龙头已断,彼处只余了一点微凸的石块,极难借力。村妇涨得满脸通红,竟丝毫也不动弹,急得啊啊大叫着,一边拉唐天霄的手去帮忙,一边用手指向一处墙角。
地上铺墁的亦是大块的青石,经了这么多年,居然大多完整。而村妇所指的那处墙角,青石虽完整,却磨损得比别处要平滑不少,也干净不少。
那样的墙角,本该没有多少机会被人踩踏。
唐天霄心念动处,一手持龙吟剑护住自己要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