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沉吟道:“嗯……似乎有人跟朕提过,朕竟忘了。改日朕去瞧她罢。”
又向着沈皇后笑道:“她们病得病,怀孕的怀孕,不懂事的不懂事,后宫之事,还是凤仪你多多操心。”
“臣妾自当尽力!”
见唐天霄褒扬有加,眉目温存,沈皇后心情渐好,便又提起宫中一些琐事。
唐天霄呷着羹汤静静听着,神情甚是专注。
他是皇帝,有的时候可以任性妄为,有的时候不可以任性妄为;对有的人可以任性妄为,可对另外一些人,却无法任性妄为。
但他终能只掌定乾坤。
耳边的絮叨仿佛散得远了些,他唇角的微笑便似更自信了。
自信,却有些缥缈。
不知不觉,飘向可浅媚最后离开的方向。
大佛堂的茶室里,可浅媚正和自己临时认来的两位义兄谈得高兴。
庄碧岚一向寡言少语,只是坐在一侧,静静听她说起捉弄宫人的趣事,同时抱怨着宫中的种种严苛规矩。
唐天祺却在一旁应和得高兴,忽而劝她道:“皇上待你好得很,不过你自己也须得多加小心,以防惹祸上身。”
“什么祸?”
可浅媚不以为意,自在地嗑着瓜子,“是怕皇后她们吃醋么?我不去招惹她们,然后守紧了皇上,怕她们作甚?”
唐天祺一想,点头道:“也是。皇上一向有主张,有皇上宠你,自是不妨。”
庄碧岚见她爱嗑瓜子,一边听他们聊着,一边已剥出十余颗瓜子仁来,送到可浅媚掌心,看她欢喜地塞入口中一口吃了,低了头继续剥着。
可浅媚又问道:“唐二哥,听说前儿遇刺之事,是你在追查?”
“哦……”唐天祺微一犹豫,便点头,“是皇上告诉你的?”
“是。皇上说,可能是当年康侯余孽所为。”
“我想……应该是吧?”
唐天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当年康侯势大,其中有许多暗卫直接听命于康侯,连我也约束不了。康侯离开后,这些人也先后失去联络,如果他们想为康侯复仇,倒是很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满眼韶春,舞影落花霰(七)
康侯唐天重却是他的亲哥哥,若论手足情分,倒也不薄;但彼此政见有异,加之上一辈有些恩怨纠缠,他终究选择了相助堂兄唐天霄。
他的倒戈一击,正是康侯一败涂地的根源所在。康侯败亡,他作为摄政王的次子,终于用最快的速度掌握了对局势蛇鼠两端的大部分康侯势力,成为唐天霄最为倚重的皇室重将。
因有些大臣对摄政王大权独揽之事心有余悸,唐天霄并未封他为王;但他所领部将之众,并不在大将军沈度或定北王宇文启之下。
至于这些牺牲亲兄得来的富贵荣华,到底享受得安心不安心,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可浅媚却似未注意到唐天霄的异样,从庄碧岚手中接过又一把瓜子仁吃了,还在追问:“那么多刺客,后来不会一个也没抓着吧?我记得还有几个受了伤的哩!”
唐天祺皱眉道:“当时我们人手不够,皇上又因为你重伤急着下山就医,哪里有空去追刺客?等后来调兵再去搜山,早就没影了。——人家又不傻,还会站在那里等着咱们抓?”
他忽而又笑起来:“说起来,皇上待你真不错。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他后宫妃嫔虽不少,可真正上心的没几个。便是以前的宁淑妃,也没听说有对你这般宠爱到无以复加的。浅媚,皇上赐给你的各种宝贝,快要把你的屋子堆满了吧?”
“宁淑妃……也不如我受宠么?”
可浅媚若有所思,随手接过庄碧岚递来的瓜子仁塞入口中,咀嚼两下,忽闻咯蹦一声,牙齿酸疼得差点冒出泪花来,忙蹲下身连连在漱盂中吐着。
唐天祺忙站起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庄碧岚却已走过去,将手中茶盏递给她漱口。
可浅媚且不漱,定睛看向漱盂,已气恼地叫起来:“庄大哥你作弄我!这粒石子快比瓜子还大了!你想把我牙给嗑下来?”
敢情庄碧岚竟不声不响地在最后一把瓜子仁中夹入了一粒石子!
唐天祺愕然,笑道:“不会吧?庄兄你作弄她作甚?”
庄碧岚淡淡一笑,温雅如故。
他道:“我只是告诉她,旁人待她好,未必都是善意。也许……只是为了哄她嚼下一口无法下咽的坚硬石子而已!”
“你也太多心了!”
“也许吧!不过,成安侯没觉得淑妃年轻气盛,需要有人给她提个醒儿?或者,成安侯认为后宫那些人,真会因为她受宠而识趣地收拾起爪子?”
“这个……也是……”
可浅媚慢慢地漱着口,手心有点凉。
留心用眼睛余光望向庄碧岚时,他也正凝视着她,黑眸深深,缄默的眉眼隐见悲悯和无奈,清浅的笑容意味悠长。
他又在问唐天祺:“当年康侯手下的暗卫,也擅于袖箭么?”
“袖箭?这倒没留心。也许……也会袖箭吧!”
“哦,我以为只有皇上身边的那些暗卫擅于袖箭呢!”
不知哪里来的一道邪风呼地从穿廊里扫过,唿哨着打在窗扇上,竟把支架吹得松了,“啪”一声把窗扇重重地打在窗棂上,嗡嗡作响。
可浅媚本来正吐得汗意津津,被挟裹来的风势打到身上,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
满眼韶春,舞影落花霰(八)
不晓得算不算图穷匕现,但瑶华宫外的架子上爬满盛开的蔷薇时,宫中到底出事了。
《周史》载:嘉和十五年正月,北赫可烛公主入周,册淑妃。未己,病,帝多有眷怜,遂至盛宠,冠于六宫。妃晓词曲,擅歌舞,风流婉曼,令言媚于帝,遂坐卧起行,无妃不欢。诸臣多有劝谏,帝置之,而爱宠不减,金珠衣饰,所赐无算。妃骄肆,后宫遂无宁日焉,乃有沈后、宇文妃之祸。
但天地良心,其后的事真和可浅媚无关。
宫女急促的声音敲开她的房门时,她正窝在唐天霄的怀里沉睡。
二人惊起时,靳七正在门外慌忙禀报:“启禀皇上,宇文贵妃晚间突然不适,恐怕……恐怕龙胎有险。”
唐天霄鼻尖沁出汗珠,匆忙披衣起床,高声问道:“有传太医么?”
“太医早便去了,只是贵妃说皇上每日辛苦,夜深了不许来扰,因此一直不敢惊动皇上,可刚才,刚才……”
“刚才……怎样?”
唐天霄拉开门,顾不着扣上衣带,便匆匆问道。
“刚才……太医说,只怕龙胎……保不住了……”
唐天霄一声低低的申吟,接过宫女递来的明黄披风,便往明漪宫快步走去。
可浅媚衣饰略繁琐些,此时也顾不得梳妆,胡乱披了件衣袍便追在他身后:“皇上,等等我,我也去看宇文姐姐!”
正殿的灯烛也亮了起来,想来杜贤妃也听到消息了。
只是她素来要保持仪态端庄,总要收拾收拾,怎么也及不上唐天霄和可浅媚的速度了。
走到明漪宫时,但见四处灯火通明,有凌乱的脚步杂沓凌乱,来来去去的宫人俱是一脸惊惶。
唐天霄顿了顿脚步。
可浅媚跟在身后走得急,差点撞到他身上。
她忙问:“怎么了?”
唐天霄道:“哪里来的香味?”
可浅媚也觉一阵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眼睛只把这雪洞般凄落的明漪宫一瞥,便已明白,答道:“皇上,荼蘼花开了。”
“荼蘼,荼蘼……原来是荼蘼……”
他喃喃地自语着,眼神复杂地盯她瞧了一眼,便大步走入宫中。
自是径奔卧房。
来来去去的侍女慌忙跪倒一地,匆匆接驾。
“都平身。照顾贵妃要紧。”
唐天霄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正要进去,忽一眼看到侍女端走的牡丹花开铜制脸盆,顿时脸色发白。
这回可浅媚却不懂了,她纳闷问道:“怎么那么多的血水?”
侍女不敢不答,颤声道:“贵妃娘娘……小产了……”
唐天霄呼吸粗重,忽扬声斥道:“滚,没用的东西!”
侍女慌忙退开,而唐天霄已径奔入内室查看。
满眼韶春,舞影落花霰(九)
可浅媚刀光血影里走得不少,却不曾见过女人落胎的模样。
眼见侍女一盆盆地端出污水来,脚下不觉地有点软,竟想不出如宇文贵妃那样瘦怯的人,一下子流了那么多血,会是怎样的惨况。
正在犹豫之际,听得背后有人说话,回头看时,却是沈皇后、杜贤妃匆匆而来,虽是云髻半偏,簪饰简洁,妆容却甚是严整。
大约是晓得皇帝必至,虽是匆促,也要好生修饰了才敢过来。
可浅媚上前见了礼,杜贤妃问:“妹妹怎不进去?”
可浅媚道:“瞧着这里宫人们来来去去的,怕我进去笨手笨脚耽搁了他们做事。何况皇上进去了,只怕有些体己话要和宇文姐姐说。”
杜贤妃携了她手道:“既然来了,且去瞧瞧吧!”
屋内并没有可浅媚想像里的狼藉肮脏。
秽物和污血早已收拾得一丝不见,床边的小案上用透红的玛瑙碟子松松地盛了一碟初初绽放的荼蘼,红底白花,煞是鲜艳,更有香气淡淡地萦在鼻尖,冲淡了不祥的血腥味。
月白色的锦衾下,覆着一个单薄颤抖的女子,半边身体软绵绵地靠在唐天霄胸前。
她唇色雪白,双目微阖,鸦黑的长睫如欲振无力的蝶翼,翩翩颤动时,有泪水蜿蜒而下。
她低哑地说道:“皇上,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
唐天霄道:“嗯,没事,等你好起来,很快会再有一个孩子。”
“没有了……”
有呜咽却强自忍着的鼻音,漫漫地屋宇里拖曳出怆然绝望的一道,雾气般地消弥开来,“不会再有了,我知道。”
“容容,别乱想。”
唐天霄亲亲她的额,轻声道,“朕说有,就会有。只需你养好身体就行。”
“我……我还能好得了么?”
“当然能。相信朕,相信朕会给你找来最好的大夫,知道么?顶多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就恢复过来了。”
“呵,一两个月……”
宇文贵妃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其实,我相皇上给我找来的大夫,可我不相信……呵,我不相信,我能活着看到我孩子出世。”
“容容……”
“皇上,我宁愿自己不是什么王侯小姐,而只是个平民的丫头,一个普通的宫女。”
唐天霄抚着她散落的发,怜惜地叹息:“容容,又傻想什么呢,定北王功在社稷,朕一直铭记于心。”
宇文贵妃却似没听到他的劝慰,继续哽咽道:“我也宁愿皇上不是皇上,而是看守城门的一名小吏,或乡下种田的一个农夫。都比现在好,真的,都比现在好!”
唐天霄紧紧拥着她哭得颤抖的身体,柔声道:“嗯,那什么时候朕带你到乡野间住段时间,朕就当一回农夫,你当一回平民的丫头,我天天到你们家求聘,可好?”
宇文贵妃哭得更厉害,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呜咽道:“皇上又在骗我,皇上又在骗我……皇上……打算骗我到几时?”
沈皇后、杜贤妃似都想不到一向孤僻寡言的宇文贵妃还有这等痴缠不休的时候,彼此相视,都是皱眉。
但宇文贵妃刚刚落胎,这话断断不好出口;且这两人正亲密着,连上前安慰都是不便,只得悄悄退了出去。
可浅媚忽然便想起,类似这样的亲密相拥,柔情昵语,分明的似曾相识。
也许,唐天霄和每个爱妃都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
于是,前赴后继的妃嫔,前赴后继地爱着他,以为自己必是他心里与众不同的一个……
与众不同到连帝王的尊严和尊贵都可以舍弃一边,只为求得伊人一笑。
可浅媚一颗心忽上忽下,静默地又站了好一会儿,见唐天霄始终只将关切伤怀的眸光投在宇文贵妃身上,终于悄悄退了开去。
宫女撩开锦帘让她出去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的女子苍白得像一页未经涂抹便撕下的宣纸,薄薄的一道,影子似的飘忽着,好像一阵风吹来,便会化了尘,化了烟,消逝得一干二净,再无存在过的痕迹。
可她一定爱过,如今还在深爱着。
这尊贵的帝妃的爱情,难道会留不下一点痕迹?
到中殿时,沈皇后正在讯问宇文贵妃落胎的始末,杜贤妃陪侍一旁。
据说身体不佳的谢德妃这会儿也来了,正强撑着精神帮着沈皇后询问那些宫人。
“是,奴婢确定,贵妃娘娘下午还好好的,甚至还让晚上多预备几样小菜,说觉得好多了,要多吃点东西,才有精神好好养胎呢!”
宇文贵妃的贴身宫女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