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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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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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菊说这是你说的正经事儿?
  鸢孩说这就是正经事儿。
  小菊说我把我头发养得比她的还长。
  鸢孩还想说句啥儿,又想伸手去摸小菊肩上的头发。犹豫一下,妮子醒了,哭了一声,那声音清脆白亮,连天扯地,长得如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鸢孩望着妮子,听那长而又长的哭声,想起来黄黄还未及喂上中饭,忙起身离了小菊。
  夜里时候,鸢孩把洞房、哨楼、电盘等处查看一遍,见一切都安然无恙,想继续手抄条令。按往日速度,眼下都该把《纪律条令》抄到第三章第四节。然而秋天至今,自打小菊爷爷死了之后,自打这四号禁区只还有小菊和自己之后,委实是抄得慢而又慢。有时连续数天数夜,都未曾想起过去抄。今夜,铺开纸,倒上墨,用剪子剪了岔开的笔毛,正欲抄写,鸢孩听到门外的风声急而又急,冷得黄黄哼哼叽叽,直往那一炉火边去靠。鸢孩用鼻子哼哼黄黄一下,黄黄走了,鸢孩又不忍心,加了柴火,把火盆端得离黄黄近些。回过身时,又见门缝风把桌上铺开的纸张吹到桌下,捡起那纸,用嘴哈哈冷手,想我还是睡吧,便又拉被子,把大衣盖在脚头,在一个葡萄糖水瓶里灌了开水,放在这端被下,脱掉裤子,脚蹬着水瓶,让瓶儿沿着被窝的通道,慢慢朝那头滚去,将被窝的寒气碾成热热的一层气片,浮在被的里上,也就自然不觉被窝冷了。这样子鸢孩刚刚睡下,小菊在门外用手拍了几下门板,唤:
  “鸢孩,睡了?”
  鸢孩说:“小菊,有事?”
  小菊问:“脚头冷吗?”
  鸢孩说:“你抱着妮子呀?”
  小菊说:“妮子睡了,你脚头冷吗?”
  鸢孩说:“不冷,你走吧,这儿是阵地。”
  小菊说:“我给你想了一个法儿,在瓶里灌上热水,塞到你的脚头。”
  鸢孩说:“我塞了,你走吧,妮子在家。”
  小菊说那我走了。鸢孩果然就听到了门外雪地拔脚的声音,由近至远,落谢的粉淡花儿一样,慢慢地消失在了被风吹得发颤的冬夜里。鸢孩似乎是为了捉住那脚步拔雪的声音,披上大衣,拉开屋门,看见远处有盏越来越小的马灯,灯光里是一个用被子裹了身子的一丁点儿身影。不及鸢孩有什么反应,那马灯和身影就转了一个弯儿,消失了。
  八
  一切都日日常常、平平淡淡。
  说考查团要来,却是没有来,鸢孩白白在洞内做了许多卫生和简单维修工作,打发走了秋末和寒冬。冬天在转眼之间便近了尾声。春天的到来,是又隐没在悄无声息之中。直到春节那天,鸢孩伴着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才发现春天把冻了一冬的黄土暖得十分松软,彼此啊了一声,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
  过年前,营长和教导员在电话上给鸢孩拜了个年。当然,鸢孩也有个回拜。旅长和旅政委通过电话,向鸢孩表示了崇高的敬意。政委还在电话上问他:
  “听说你书法很好?”
  鸢孩说:“不好。”
  政委说:“我送给你一副对联,你写好,贴在门上。”
  “上联是:居深沟伴青山一人辛苦万人幸福;
  “下联是:守阵地戍边关一人分离万家团圆。”
  “横额:战士心愿。”
  鸢孩拿笔抄了政委说的春联,说谢谢政委,您还能再给说几副吗?政委又在电话上说了几副都一一抄了。至大年三十,鸢孩便把这春联书法在巨幅大红联纸上。又给小菊家门框上写了:
  国安民安军人是泰山
  国威军威人民是后盾
  心心相连
  在树上贴了“树木兴旺”,河边贴了“源远流长”。贴完对联,在小菊家吃了团圆饺子。初一连长陪着营长到哨所拜年,小菊就抱着妮子到爷的坟上躲闪。因为连长和营长工作深入,在鸢孩这儿过了整整一天,不是如往年一样,拜了就走,蜻蜓点水。连长说怎么不见了那八十三的老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号禁区(12)
鸢孩说村里的侄男侄女接他回新村去了。
  营长说,老兵去住院咋样,也没一个消息。要不要再派个兵来给你做伴?
  鸢孩说不用营长,听说老兵的病刚有好转。再说这儿还有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女。
  营长说,老人八十四了,他一死就让他孙女回村。这是禁区。
  连长和营长走了之后,太阳已经西偏。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昏昏欲睡。抱着的妮子,在日光中玩耍和安安静静。过了一个年头的坟堆,黄土已褪了它的艳色,土腥气也淡了许多,冬雪把那黄土结成了一层皮儿,罩在墓堆上如墓的一个壳儿。小妮子把那壳儿一把一把抓碎,让细土如沙粒一样从她的手缝流着。鸢孩一步一步,从坟的左侧走来,看见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妮子抓破的土壳中走出,坐在日光下面,拉着妮子的另一只小手,和孙女小菊说着院落房屋,树木土地,充满了亲情和乡土气味。
  老人说鸢孩这孩娃不错,这辈子你可靠他。
  小菊说他太依那部队的规矩,自个儿没有主张。
  老人说做兵的人只能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小菊说他对我还不如他的黄黄。还有那洞。
  老人说这样的人才可依靠,总比你爹你娘对你要亲。
  他们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儿,如妮子是不是常头疼感冒;房屋该翻修一下,不然雨季一来就要漏水;还问了柴火是否够烧,粮食是否够吃,说爹娘对你不好,就设法在这沟里住下,等鸢孩退伍了同他一道回鸢孩老家。如此等等,一问一答。鸢孩看见他们的对话,青枝绿叶,散发着一股春暖秋温的味儿,后悔自己来得早了,惊扰了他们。正欲收脚,小菊睁开了闭在日光中的双眼,望着鸢孩,脸上露出桃花灿烂的微笑,说当官的走了?鸢孩说走了。小菊说在这陪你一个初一,比我爹娘了。鸢孩说其实习惯了部队生活,连队和家一样儿。人都亲情,济同舟,共大业,有难同当。
  小菊低了头去,说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
  鸢孩给小菊取了一兜食品。都是营长来时给鸢孩捎的营养,也无非糕点、午餐肉之类。小菊吃那午餐肉时,说我梦见了我爷,鸢孩说我看见你梦了你爷。
  小菊说爷让我和你结婚。
  鸢孩不言,从口袋取出那个抄了大半的红皮书本,掀到其中一页,递给小菊。小菊接过看了,见有一行字鸢孩用红笔划了,是“战士服役期间不准在驻地谈恋爱”的一项规定。小菊把那小册子还给鸢孩,说我压根儿不懂。
  鸢孩说这就是我抄的条令。
  小菊说:“你抄你的,它管我们屁事。”
  鸢孩说:“下周全旅检查条令落实情况。”
  小菊说原来我们这也叫恋爱?
  鸢孩说你说叫啥?
  小菊说我们是个伴儿,连手都没有怎么拉过。又说我去过县城,见过人家恋爱,天冷时两个人的手插进一个裤口袋,不管大街上人多人少,想了还敢抱着亲呢。说到这,小菊把妮子抱在怀里,塞给她一样东西吃着,肯定了一句话道,我们这才不是恋爱。
  鸢孩说我们都说到了结婚。
  小菊说你不愿了,那话只是说说,我不求你鸢孩。话语毕了。小菊抱起妮子回家,脸上僵了一层青色。鸢孩连连叫着小菊的名儿,小菊不理不搭。鸢孩无奈,欲追未追,看见坟上的黄土块儿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土下拱着。掀起那块土层,看见一个芽儿黄嫩嫩正往外面长着,先还是米粒般一滴幼芽,及至鸢孩把那黄土拿开,那芽儿响出一个滴水落地的音儿,长成了一指长的一棵三叶青苗。鸢孩惊了一下,回转身子,唤小菊小菊,你看你爷的坟上。
  小菊慢悠悠转了身子,看啥?
  鸢孩说,你来看,你来看看。小菊不情愿地转了回来,走到爷的坟前,果然看见那绿芽儿三叶、四叶、五叶地朝外生长,立刻间有了一指高低,在西去的日光中竟有了它的影儿。
  是棵柏树。
  春天就这么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日渐暖得一塌糊涂。
  随着春天的到来,妮子就会了蹒跚走路。妮子走路,脚一歪一趔,如一只上岸的螃蟹。把春天踩得有泥有浆。一场雨后,天晴日出,四号禁区明朗得到处都透着清明亮色,如水洗过的云,水洗过的山,水洗过的林,水洗过的草和花,把这条沟弄得青而耀眼,满鼻子分辨不清的混合的香味。二月的杏白、三月的桃红,偶尔一棵地夹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星如月,和山水遥相呼应,一唱一和。值这样的景况,人就单薄,人就透明,人就终日心底儿清清亮亮。
  小菊说:“鸢孩,你真的喜爱我吗?”
  鸢孩说:“还问。”
  小菊说:“我想去你守的那个洞里看看。”
  鸢孩说:“走,看了吓你一跳。”
  鸢孩在前,小菊在后,踩着又变得松软而富有弹性的禁区的草路往阵地走去。蚂蚱飞在他们的脚上,蝴蝶飞在腰上,蜜蜂飞在头顶。乌色雀和树梢上的金黄鹂,占了云和天空,啁啾得鸡鸣狗叫,一世界都是它们的欢愉和哀怨。鸢孩走得很快,阵地扑面而来。光秃秃了一冬的洞崖上,又有了碧绿的杂草和无名的小花。伪装网显得不再重要,如被弃置的蛛网一样被搁浅在春天的下面。所有的草和花,都从那网眼伸出头来,长着身子。鸢孩进屋去取阵地内几道门上的保险钥匙,出来时小菊埋怨他说:
  “取个钥匙半天。”
  鸢孩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小菊:“啥事?”
  鸢孩:“你家在这住了几年?”
  小菊:“祖祖辈辈。”
  鸢孩:“白住。不知道这山上有个瀑布吧?”
  小菊:“不知道。”
  鸢孩:“不知道日正顶时瀑布是啥儿样吧?”
  小菊:“我先看这洞里。”
  鸢孩:“一个一个都看,先到山上。”鸢孩说这时候爬到山上,稍一喘息,太阳正巧在顶上,那景观绝无仅有。鸢孩那当儿的热情洋溢了五湖四海,不待小菊明白过来,他就从小菊怀里接抱了妮子,径直从洞顶一侧,往山上爬去。这一侧有条小路,闪在灌木杂草丛中,宛若一根姑娘扔了的头绳,还能闻到它从头上带来的粉红色气味和头发气味,如冬天余下的枯草霉腐的香味。鸢孩走着,不时回头拉上小菊一把。及至爬上山去,天地忽然开阔辽远得不着边际。山在脚下,小了许多,四号禁区在山皱中如眼皮上的一条折儿。小菊爬了上去,啊了一下,便独自越过鸢孩和妮子,跑到了一片松林中的空地。那空地上是极厚一层越冬后风干的紫色松针,有花草从那松针中穿越过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小菊擦了脸上的白汗,自由野散地躺在那红绿上面,胳膊伸着,腿也伸着,头也伸着,过肩的头发漫散在额上耳上;鸢孩看见她那隐藏在头发下的两粒红色耳垂,极如妮子学说话时吐在唇外的舌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四号禁区(13)
鸢孩过来把妮子放在她的身边。
  “你想啥儿小菊?”
  小菊把妮子抱到自己身上。
  “我身子下面就是你说的洞和铁林火车吧?”
  鸢孩坐下。
  “我以为你心里想我。”
  妮子从小菊身上爬下。
  “我没想你。”
  鸢孩望着头顶的水色天空。
  “你就说你心里想我不行?”
  小菊掐一朵黄花塞到妮子手里。
  “我真的没有想你,我想我身子下的山洞。”
  鸢孩站了起来。
  “你不会恋爱,笨死笨活。”
  小菊望着又长高了一些的鸢孩。
  “你才不会恋爱。”
  鸢孩往前边走去。
  “等一会儿教你学学恋爱。”
  小菊说:
  “你去哪儿?”
  鸢孩说:
  “撒泡尿。”
  小菊说:
  “用去那么远?”
  鸢孩说:
  “讲文明不远,就那边。”
  小菊坐起去照看了妮子。鸢孩迎着白色,朝林子外面走去。脚步声吱嚓吱嚓,响亮而又孤寂。从林枝间透过的日光,被青绿的枝条割成了一块一块,漏在林地的树下,如从那扇窗上落下的玻璃。有一只乌色雀从枝丫间,突然擦着鸢孩的头皮飞了过去,鸢孩愣了一下,立住,想起了脚下阵地的洞。想到洞,他又忽然觉得这山上不该如此秀山绿水,疑惑着转身环顾四周,依旧是秀山绿水得近了绝唱。看身后林地,碧绿成了黑色,泛着银白的光亮;看脚下草地,车轮花、小野菊、喇叭花、迎春花、三月兰,七七八八,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一种指甲壳儿大不,开成粉黑色的什么花儿,把这草地弄得斑斑斓斓,亦真亦假。昆虫中蝴蝶居多,在花草间飞来飞去,绊人腿脚。从蝴蝶的翅膀下飞出的红色花香,如云如雾把草之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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