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随着最后一声号响,中午开始了。
此时此刻,我不再担心受到打扰;因为除我以外,没有人会打算到高地上来冒险。炎阳上升,逐渐缩短塔影,终于直接井到我的头顶上空。我别无隐藏处.只能躲在我的阳伞的狭小的阴影下,缩紧身子;两只脚伸进沙地里。或者放在亮晶晶的砂岩上;我身边的画夹在阳光下弯曲了;我的颜料盒像烤焦似的裂开了。万籁俱寂。整整四个小时这儿静谧、寂寞得令人难以相信。城镇在我下面沉睡,犹如一个紫色的庞然大物,带有空荡荡的露台;阳光照亮了这些露台上许多筐篮.装满粉红色的小杏,为了晒干放在那儿。到处都能见到一些黑洞,标志着屋内的门窗。还有深紫色的细线条,显示出城里仅有的一两条林阴道。露台周围较强的光线,有助于把所有的泥土建筑物彼此区分开来,这些泥土建筑物与其说是建造的,倒不如说是堆积在三座山丘上的。
城镇的两边各有一片绿洲,在白昼的凝重气氛下似乎同样沉睡不醒,无声无息。绿洲显得很小,紧挨着城的两侧,看起来与其说在取悦它,倒不如说必要时想保卫它。绿洲在我眼前一览无余:如同两块方形的叶丛。绿公园似的围着一道垣墙,在荒瘠的旷野上明显地勾勒出来。尽管被分割成许多小果园,每个果园都用墙围住,从我所处的高度望去,仍然好似一张绿色的桌布;分不清任何树木,只能辨别两层式的森林:第一层是圆顶树丛,第二层是棕榈树丛。相隔很远,有几垄稀疏的大麦,如今已只剩下麦茬,在叶丛中间形成一些土黄色的平地;别处,在少数林中空地里,露出一种干燥的、粉末状的灰色土地。最后,在南边,有少许被风吹来的沙堆越过了围墙,这是沙漠在侵占花园。树木纹丝不动,森林茂密处隐约有些隐蔽的洞口,可以设想里面藏着一些小鸟,它们正在睡觉,等待傍晚第二次醒来。
这也是沙漠转变为昏暗的原野的时刻,我从到来的那一天起就注意到了。太阳悬挂在中天,把沙漠罩在光圈内,相等的光线同时从四面八方到处直射着它。这既不再是光明,也不再是黑暗;不可捉摸的色彩显示的远景几乎无法再测定距离,一切都染上一层褐色,没有色差、不着痕迹地延伸;十五至二十法里一片地方,单调、平坦得犹如地板。似乎最小的隆起物也该显露出来,然而一无发现;甚至再也无法说出哪儿有沙子,哪儿有土地,哪儿是多石的部分;这片固体海洋的静止状态这时比任何时候更动人心魄。见到它从我们脚下开始,既没有预定的路线,也不迂回曲折,径直朝南、朝东、朝西扩展,隐没,我们不禁会寻思,那片具有朦胧色一一似乎像空虛色的静悄悄的地方究竟可能是什么样的?既没有人从那儿来,也没有人往那儿去。它最终以一条笔直、清晰的线与天空相接。谁知道呢?我们感到那里并非结束,可以这样说,那只是大海的入口。
现在,请为这所有的幻想补充地图上看到的令人神往的名称吧。我们知道那边有一些地方,处在这个或那个方向,相距五天、十天、二十天、五十天的行程。一些地方著名,另一些仅仅被标出,其他地方则听起来更不为人知:一一首先,正南方是贝尼一扎卜,七座城市的联邦,据说其中三座与阿尔及尔一样大,棕榈树有十来万株,还盛产世界上最好的海枣;然后是香巴亚,小贩和商人的集聚地,靠近图瓦特绿洲;然后是图瓦特,无數的撒哈拉群岛,肥沃,引水灌溉,人口稠密,同图阿雷克交界;然后是图阿雷克,它大致占满这个未知面积的巨大地区,人们只能确定它的四个末端:滕贝克图、加德姆斯、提米蒙和豪萨;然后是只能隐约看到边缘的黑人地区,两三座城镇的名称,一个王国的首府;一些湖泊、森林,左边是大海,也许是大江,赤道特殊的恶劣天气,稀奇古怪的物产,巨大的动物,长毛羊,大象;还有什么?再没什么清晰的了,未知的距离,变化不定,谜。我面前就是这谜的开端;中午明亮的阳光下的景色是奇特的。正是在这儿,我想见到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我徒然环顾四周,无论远近,都看不出任何东西在动。有时,偶然有一小队载着东西的骆驼出现,犹如一串黑黝黝的小点,慢腾腾地爬上沙坡;只有等驼队靠近山丘下,才能瞧见。这是些旅行者;他们是谁?来自何处7他们穿过了我眼皮底下的地平线,而我竟没有发现。或者有时,有一股夹带沙子的龙卷风犹如一股轻烟突然从地面上刮起,螺旋状上升,穿越一定距离,被东风吹弯,几秒钟后消失。
时光慢慢地流逝;这一天结束了,就像早晨开始时那样呈淡红色,天空是暖色调的,背景也带上颜色。这次,轮到倾斜的长火舌即将把东部的群山、沙漠、岩石染成紫红色;白昼被烈日晒得疲惫不堪的地区由阴影占据;万物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麻雀和斑鸠在棕榈树中唱了起来;城里也如同发生了一场复兴运动;一些人登上露台,来摇晃筐篮;广场上传来牲畜的声音,有人牵马去饮水,马在嘶,骆驼在叫;沙漠很像一块金板;太阳落到紫罗兰色的山上;夜幕准备降临。
这样度过一天之后,我回去时感到某种醉意,我想这是由于我沉浸在阳光中十二小时以上,吸入了大量光线所引起的;我愿意把我所处的精神状态详细向你说明。
这是一种内心的光明,夜晚到来后经久不散,在我睡梦中仍在折射。我不断梦见强光;闭上眼睛,我见到火焰、发光的星体,或者不断增长的模糊反光,宛如黎明的接近;可以这样说,我不再有黑夜。这种哪怕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也面临白昼的感觉,这种犹如流星划破夏天夜空似的被闪光不断掠过的透明的休息,这种不给我任何黑暗时刻的奇特的噩梦,这一切都很像在发烧。然而我一点都不感到疲倦;这该是意料中的事,我不叫苦。
……
①指印度的一种吊在天花板上用绳拉动的布风扇。
②一种气流沿山坡下降而形成的干热的风。
金志平译
夏天一一苏塞克斯
爱.托马斯
爱德华.托马斯(1878—1917),英国作家。自然是其作品不变的主题。著有许多本随笔。
丘陵草原远处,白天与黑夜的空气浸透了忍冬和新于草的清香。在这里散步好,静静躺着也好;雨好,日头也好;是刮风好还是风和日丽的天气更好,我们还是让一个十二月的审判日来决定吧。一天,雨下起来,无风,所有的运动都在黑黢黢的天空错综交叉地进行;天空混沌却使大地尽头显得格外美丽,比天空更显明亮;那是因为草地的绿色与丁香在生亮,因为假升麻花的黄色在添彩,因为正在成熟的玉米在随风轻轻地摇曳。然而,到了第二天,太阳早早地热起来。潮湿的干草蒸气缭绕,散发着香甜。一团团气向南飘去,丝丝缕缕地落尽一个山谷,叶繁枝茂的紫杉暖融融如果实墙壁,黏稠的芳香从墨角兰和百里香释放出来,又被来来往往的蝴蝶扇向四方;在这鲜花和翅膀的金黄与艳紫的热烈映衬下,湿漉漉的云彩正在拥拥挤挤地飘行,穿过蓝蓝的天空,沿着起伏的山头,呈现着融化的冰雪特有的灰白颜色。云团的巨大阴影久久地笼罩在干草上方,在更加暗淡的丘谷里风把中午前不停滴水的灌木丛吹得沙沙作响。夜过去的另一个早晨,蔚蓝的天空铺着高悬的白净的薄云,几阵强劲的晨风吹过,高空仿佛涟漪粼粼,云波起伏。千军万马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激战。战斗结束了,而战斗留下的所有残痕一览无余,历历在目;但是将士们放下了武器,和平在天空是广阔的,雪白的,惟有大地色彩斑斓一一瞧瞧风铃草的湛蓝,蕨丛和活跃的荆豆间杂的玫瑰的浓紫,沙地上的欧石椟和毛地黄粉色一片,薄荷花酷似古色古香的丁香,白花锈线菊简直如同泡沫;水边有柳兰的桃红色,飞蓬的淡黄色,丘陵草原有龙胆的浅紫色和岩蔷薇的嫩黄色;在那些小而密的伊甸园里是无边无际的青枝绿叶,这里的荨麻和白芷和悬钩子和接骨术创造出了那些深深的小路两边斜坡上的每一个夏天。上千只雨燕上下翻飞,仿佛在群山最高处遇上了猛烈的风,掠过那个面向大海的大军营和军营的三座坟墓和苍老的荆棘,俯冲向耸立在下面玉米地老式院落周围的栗树林。
就在这些时光里,丘陵地带边际更远处升起座座云山,那里某个土地上的空中居住者似乎被引诱被迷惑住了。据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古怪的孩童们被捉拿到地上,人们问他们如何来到这里,他们说有一天他们在一个很远的乡村放羊时,偶然闯进一个洞里,他们在洞里听见了音乐,仿佛天上的铃声,吸引他们顺着洞的通道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我们的土地上;他们的眼睛只习惯太阳永远落下与夜间永远不来的一种黄昏光线,这下被八月的光亮晃得眼晕,于是躺着,茫然不知所措,被人捉拿,因为他们一时没找到凡间通向他们那个洞的进口。这番历险一准是一个不管如何安居乐业的地区传出来的小小惊奇,因为这时大地正披上了雪白的玫瑰,要么是八月正值盛期。
最后一辆干草马车在榆树之间摇摇晃晃地艰难行走,收割者和收割机还没有开始干活儿。燕麦和麦子堆成垛摆在土地上。随后,八月的绿草如烟,不在其中棕色地块上走走是很难做到的。漫游的精灵无处不在。玉米的营帐地堆垛看去如同在进行一次露营。团团白云从黄灿灿的玉米地升上来,在蓝蓝的天空行走,把它们的脸设置在某个目标。旅行者的欢乐在一棵棵榛子树上留住,在一个个小白垩石坑的上面羁绊。白色的光束和杨树和埃及榕哗啦啦作响,翻出它们叶子的银色背面,沙沙地作着告别。这条没有树篱阻拦的地道的路,在榆树下,穿过玉米地,招呼道:“走正道,紧跟上。”一座座桥一次飞跃或者三次飞跃地跨过河流,桥拱多么像奔跑的猎狗拱起的身子啊!迅速散开的静谧的日落为行人脚下铺上了一条又一条道路的欢乐;黎明的巨大的空厅给人一种神一般的力量。
然而,要在这两种水火不容的欲望之间制造什么如同休战的事情是很难的,因为一种欲望要在大地上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下去;而另一种欲望却愿意永远安居,在一处落脚,如同在坟墓里,不与变迁发生任何关系。假如一个人收到了死亡通知,为难的是决定徒步或扬帆走到尽头,一路不见人影,或者只是同陌路擦肩而过;还是坐着一一孤独地坐着一一想或者不想弄出尽可能小的变化。这两种欲望会经常痛苦地换来换去。即使在这些收获的日子,难以阻挡的引诱仍然徒步不停地走在田野的一隅,走在某座山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个世界,这些白云。麦子红得如同赤红的沙子,而麦子上方高耸着榆树,隐身的预言神灵在恳求静默,恳求一方宁静,如同它们自己那样。远处那些较小的丘陵地带上,苍白的燕麦田在幽暗的树林边沿流动;它们也提议把忘却深深地饮下,一劳永逸。然后,又一次,田野出现了一一一块块田地一一大量拥拥挤挤的燕麦,在白色的月亮下显得井然有序,排列在离海不远的平整的苏塞克斯土地上那些成排的榆树之间。脚下轻盈的万物与头上淡淡的月亮两相映对,幽黑的树木无以数计,仿佛那月儿悬浮在天地之间;禾束一捆捆摆置有序,它们被保护起来,但通过门道依然可见,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一一由于它们永远满足不了身躯,却完全可以让灵魂得到满意。随后是由热而升的淡雾,这让我们想到秋天或者不是秋天,全看我们各自的性情了。整个夜间,大齿杨一直在颤动,猫头鹰在咕咕叫唱,头顶着清朗的满月,脚踩着银色的湿漉漉的露水。你爬上陡直的白垩石坡,穿过女贞和山茱萸矮林;身置散乱的杜松树间一一在这种浓霾里如同黑暗中,它们把自己分成班组,一眼看去酷似向上攀爬的人、动物、怪物;在阔紫杉遮蔽下的死寂的土地上行走,由此又突然走在了乡球花发亮的小枝以及枝头的樱桃色浆果之下;走在一丛丛草皮上;随后穿过成簇的山毛榉,冷清而幽暗,如同一所教堂,静默无声;然后来到高处平坦而荒凉的玉米地,走上燧石群,走上黏土地。这里,那么多形似军旗的千里光①在同样高的茎秆上诞生出来,挺挺的,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看得好生清澈,但稍往远处便形成了一团绿雾,再往远处这花状表面竟只剩了影影绰绰,剩下一抹闪亮了。在灰蒙蒙的湿雾下,成团成团的绿色与金色显得格外宁静,宁静得完美,尽管风在山毛榉的树梢上沙沙响动,这宁静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