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精打采向前挨着走,真狼狈极了。到清华时,雨仍未止,满园翠色,益浓。心理烦恼,一抛而开了。
饭后,同长之闲聊,他向我谈到最近他的思想和事情。晚上睡大觉。
十三日
因为坐火车实在太累了,今天精神仍不好。但是一想到抛了家庭,早早赶回北平的动机是想念书,也只好勉强拿起书来读。读的是法文和 Crime & Punishment。
十四日
今天是很可纪念的一天,最少对我。
九点同长之一块进城,先访杨丙辰先生,谈到各种学问上的问题。他劝我们读书,他替我们介绍书,热诚可感。一直谈到下一点,在他家吃过饭才走。
又到北大访李洗岑,因为我常听长之谈到他,我想认识认识。他在家,谈话很诚恳,他能代表山东人好的方面。长之给我的关于他的印象是内向的,阴郁的,但我的印象却正相反。
又会到卞之琳。对他的印象也极好。他不大说话,很不世故,而有点近于shyshy害羞。。十足江苏才子风味,但不奢华。他送我一本他的诗集《三秋草》。在一般少年诗人中,他的诗我顶喜欢了。
四点半回校。
访毕树棠先生,谈了半天小说。领到了六元稿费。
十五日
一天昏头晕脑,精神太坏,仿佛戴上了灰色眼镜,看什么东西都有薄薄的悲哀笼罩在上面。
仍然是乱读,实在不高兴读,但心里又放不下。
晚上到长之屋去打牌,打的是扑克。
十六日
今天一天精神不好,一方面因为还有点想家,(笑话!)再一方面就因为看到这次清华公费留学生考试。我很想到外国去一趟,但是学的这门又不时行,机会极少。同时又想到同在一个大学里为什么别人有出洋的机会,我就没有呢?——仿佛有点近于妒羡的神气。其实事情也极简单,用不着苦恼,但是却盘踞在我的心里,一上一下,很是讨厌。
大部分时间仍用在预备功课上。
晚饭后,同王施二君出去散步。在黑暗里,小山边,树丛里,熠耀着萤火虫,一点一点,浮游着,浮游着,想用手去捉,却早飞到小枝上去了。这使我想起杜诗“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
昨天忽然想把我近来所思索的关于诗的意见都写了出来,名为《诗的神秘论》。
十七日
今天精神比较恢复了。
早晨读ChaucerChaucer乔叟。乔叟(Geoffrey Chaucer约1340…1400)英国诗人。,对照着modernized editionmodernized edition“现代版”。,怪字太多,不过也不难。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月(9)
过午打Handball,有某君赤身卧Handball室,行日光浴。驱之不去,交涉半天,才走。真宝贝。许久不运动,颇累。
晚饭后同吕宝到校外散步,归到长之屋打牌。接到大千的信,当即复了一封。
最近又想到非加油德文不行。这大概也是因留学而引起的刺激的反应。昨天晚上我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在旋涡里抬起头来,没有失望,没有悲观,只有干!干!”然而干什么?干德文。我最近觉到,留美实在没意思。立志非到德国去一趟不行,我先在这里作个自誓。
十八日
今天一天都在看 Chaucer,文法颇怪,字亦不凡,对着modernized edition一行行看下去,颇行讨厌。
晚饭后,同长之、张明哲、蒋豫图到新宿舍屋顶上去玩,吃着烟台苹果,相互地用石子投着玩,看雨天的落日余晖,酿成了红晕的晚霞。
看巴金的《家》,令我想到《红楼梦》。
十九日
一天都在读Chaucer。
我〈最〉近觉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里的母亲。
我的本性,不大肯向别人妥协,同时,我又怨着别人,不同我接近,就这样矛盾吗?
二十日
我要做的文章——因看了巴金的《家》,实在有点感动,又看了看自己,自己不也同书上的人一样地有可以痛哭的事吗?于是想到把这些事情写下来,不然老在脑海里放着,怕不久就要磨灭净了呢?总名曰《忆》,因为都是过去的事情:
《忆大奶奶》
《忆父》
《忆王妈小宝》
看《家》,很容易动感情,而且想哭,大声地哭。其实一想,自己的身世,并没有什么值得大声哭的,虽然也不算不凄凉。
二十一日
在济南时,报上就载着,八月二十一日要日食。当时还以为很遥远,一转眼,到了眼前了。今昨两天的报上大吹大擂,说五十年来之奇观。我的好奇心被引动了,一点时便同长之等出去等着。我满以为要天昏地暗,白昼点蜡。其实不然,白日当天,看也不敢一看。失望而回。最后还是听同学说,食是果然,不过得等。晚上曹葆华来屋说,瞿冰森已经允许他,每月借北晨《学园》三天给他,办“诗与批评”。听了大喜。他约我帮他的忙。
二十二日
预备drama,倍儿讨厌,因为笔记太不清楚。见田德望,说Ecke明天来,我们预备请他。
晚饭后,与长之长谈,读到林庚的诗和洗岑的诗。洗岑的诗我觉得很好。
二十三日
今天我同田德望合请艾克,地点是西北院,菜是东记做的,还不坏。
吃完了后,又同到合作社去喝柠檬水,同到注册部去解决三年德文考试问题。他大概这是最后一次来清华了。他预备下星期出国。
回屋后,作《家》的书评,想寄给大公文副,写篇不成东西的文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呢?晚上才写完了,结果是非驴非马,还加上头痛。
二十四日
肚子不好,泻。一天不大能吃东西。
说不看书,又丢不开。说看,又不能沉下心真看,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本来预备进城找大千,他来了,所以中止。
晚上,人很难过,迷糊糊地在床上躺着,然而也终于强制执行看了二十页《罪与罚》。
二十五日
早晨仍然预备功课。
下午一时同长之进城。先到市场买了一个银盾送大千的哥,因为他结婚。又访大千,遇于途。又折〈到〉了东安市场买了两本书,一本Adam BedeAdam Bede《亚当·比德》,英国女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的小说。,皮装颇美,一本John Mansfield的Ensl*edJohn Mansfield的Ensl*ed约翰·曼斯斐尔德(?)的《被奴役者》。。 。。
六月(10)
七点回校。
二十六日
一天胡乱看,预备功课最是无聊的事了。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很好,不过还没读完。访吴宓(晚饭后),他说Steinen将教Faust或其他research Courseresearch course研究课。,可以代替四年德文,满意。
忽然想到职业问题,好在脑子里盘旋。明年就要毕业,职业也真成问题。
二十七日
早晨只是不想看书。
过午读Paradise Lost,虽然不能全懂,但也能领略到这诗雄壮的美和伟大的力量。
读臧克家臧克家臧克家(1905…)现代诗人。号孝荃。山东诸城人。的诗,觉得有些还不坏。
又下了决心——下年专攻德文,不知能办到不?我希望能。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好。按材料说起,顶少得再长三倍,现在硬缩小了,觉到背境不足。
二十八日
早晨读讲义,真讨厌死了。
过午忽然下起雨来,从窗子里望出去,看一层薄烟似的东西罩住了每一丛树,真佩服古人“烟雨”够多好。
长之说,郑振铎回信,《文学季刊》已接洽成功,叫他约人。他想约我,我很高兴。
又写了一篇评臧克家诗的文章。
二十九日
昨夜里下了一夜雨。
仍然预备功课,知道是无意义,白费时间,但又不能不念。真是天下第一大痛苦事。
访长之,遇靳以。听长之说,郑振铎所办之《文学季刊》是很大地规模的,约的有鲁迅、周作人、俞平伯,以至施蛰存、闻一多,无所不有。我笑着说,郑振铎想成文坛托拉斯。其实他的野心,据我想,也真的不小,他想把文学重心移在北平。但是长之所说的哄孩子玩,却错了,于是我也孩子之一,也就被刷,而感觉到被遗弃了的痛苦。但是因这痛苦,也引起了自己的勉励的决心,觉得非干一个样不行。同先前一样,又想到干什么,我想了半天,究竟得不到解决,但总〈想〉不出:
“中国文学批评史”、“德国文学”、“印度文学及SanskritSanskrit梵文。”,三者之一,必定要认真干一下。最近我忽然对Sanskrit发生了兴趣,大概听 Ecke谈到林藜光的原因罢。
三十日
仍然是无聊地预备功课。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好。因为曼贞变得太快,用王文显的term说,motivationmotivation动机。不足。
终日接触些无聊的人,说些无聊的话,真无聊。
晚上写信致叔父,寄《学衡》一册。
三十一日
过午林庚林庚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曾任厦门大学、燕京大学教授。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文学史教研室和中国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来找,同他谈,觉得人极好。
同施王诸君(所谓我们这个groupgroup组。)总觉得不自然,虽然同班三年,但了解一点谈不上。我以前以为或者自己太隐藏了,不让别人了解。但是倘若同他们谈两句真话,他们又要胡诌八扯了。只要你一看那红脸的样子(王)和嘴边上挂着的cynicalcynical挖苦。浅笑(施)也要[就]够了。
同长之、林庚又谈到所办的刊物。因而我又想到自己的工作,下年一定最少要翻译两部书,一是Hilderlin的 Hyperion,一是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
九月一日
今天整天心仿佛浮在水面上一般,只是不想念书,看来好像都预备好了,其实没有。
林庚来屋大谈,真是诗人,真是大孩子。在别人面前,自己总时时刻刻防备着,只有在他面前,我觉着不用防备了。晚饭后又同长之到五院顶上去看望。真是好地方。施君亦来,拿了几本李唯建、陆志韦的诗,真肉麻得要命,我真想不到竟有这样坏的诗。
六月(11)
吴宓送我一本臧克家送他的诗。
大千来校,事情已经找到了。
二日
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试的无聊。一些放屁胡诌的讲义硬要我们记!
大千走了,颇有落寞之感。
晚饭又登五院房顶。同长之谈到他的文字,我说我不喜欢他的批评《阿Q正传》,他偏说好。
我近来感到为什么人都不互相了解。我自己很知道,我连自己都不了解,我努力去了解别人,也是徒然。但是为什么别人也不了解我呢,尤其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三日
今天开始头痛,因为发现自己的笔记太坏了。
同艾克到济南的杨君来了,我到李嘉——日记刚记到这里,长之来找我,出去看月亮。刚走到操场,就看见碧空如海,月亮发着冷光。沿生物馆后面大路走去,踏着迷离的树影,看远处烟笼着树丛,在月光下,仿佛淡淡一层牛乳。立在荷池边,荷叶因月光照着太亮的缘故,叶面上的冷场分得太清了,仿佛萎了似的。沐浴在月光里,吸着荷香。再接下去写日记——言屋里去看他,谈了半天。五点半才去,约我星期去看他。
回屋里,又同吕宝、武宝去打Handball,热得很。
四日
仍然是预备功课。
晚上,正要记日记,施君来约出去散步,同行者有曹诗人。月色仍然极好,不过天上有点云彩,月光不甚明。
五日
今天过午第一次考试——Drama。在上场前,颇有些沉不住气之感。窃念自小学而大学,今大学将毕业,身经大小数百考,亦可谓久征惯战了,为什么仍然沉不住气呢?
在考前,我就预言,一定考High edyHigh edy“高雅喜剧”。指一般取材于上流社会生活,主题严肃、含义深长的喜剧,与“低俗喜剧(Low edy)”依赖于形体动作,庸俗可笑而紧张的场面以及下流玩笑相对比。,因为我的笔记就只缺这一次,按去年的事实,只要我缺,他准考。这次果然又考了。急了一头汗。幸而注册部职员监场,大看别人笔记,他来干涉。与橡皮钉一。因为知道可以看书,明天Shakespeare,今天也不必预备。
晚上心里颇舒散,同曹诗人出去大遛。
六日
今天过午考两场:小说和Shakespeare。Shakespeare的题目又叫我预言着了——TalestoffTalestoff故事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