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米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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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米粒说-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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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有回遇见一个刚学会一点中文的瑞典人,交谈几句之后,他就得意地问:“你说我的汉语怎么样呢?”“几粒芝麻而已!”我说。“那你的英文又怎么样?”“一大碗米饭吧!”我说笑。那一次的谈话,显然是一碗米饭里点缀着粒粒芝麻,我们一路谈到饺子包子,终结于日本寿司。
  食物从很早以前便在我的语言和感官里昭示它们的意义。五岁那年,我瞧见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贡丸汤,便趴在餐桌边大口大口吞咽口水,眼睛骨碌碌瞪着碗里的贡丸,重复地说:“我的眼睛好大!我的眼睛好大!”心里想吃,但不敢直说。父亲还没上餐桌,晚饭还没开始,但我肚子眼睛脑袋肠胃都在呼唤贡丸!希望母亲能明白我的心眼!她当然知道我嘴馋,也知道我不敢动手。胆大的孩子,肯定一声不响拿了就吃,吃了还装没事。但我听话而且乖顺,只好用想像力去满足贪婪的肠胃。
  脑袋经由食物的诱惑而开窍,长大之后,人生里诸多欢乐,果然也都得自食物之恩赐。普里斯特利(; 1894…1984,英国作家、剧作家)说:“我们规划人生,吃喝拉撒,我们受苦受难,所为何来?受众人仰望崇拜?舞台上的赫赫声名? 一个亚洲帝国?一趟月球之旅?不!不!不!我所要的只是在早晨醒来,适时闻到咖啡、腌肉与鸡蛋香!”作为一个在书桌与餐桌之间消磨时日的写作人,有时我说,我的菜比文字好。意思是,菜可能不好,文字更不堪;或者厚颜鲜耻,就说文字可以,但菜比文字可口。这里的书写,本意是文学,以食物为主角,描绘的是生活。我这样过日子的人,东泊西荡,弄出一个无法归类的四不像肠胃,好听一点叫交杂(hybrid)、融合(fusion),其实是混种杂烩。英国学者魏乃杰(Nigel Wiseman)1981年从伦敦来台湾学烹饪和中医,两样都成了专家。我们暌违二十多年后在伦敦重逢,几顿餐饭之后,他说一句:“你已经成为一个好厨子!”不知是喜是悲?二十五年来一事无成,但起码没有辜负自己的肠胃,为了安慰自己,是以成书。芝麻米粒说
  ZhiMa MiLi S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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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食米族类(1)
这香米袖珍,带劲,咀嚼后粒粒芳香,与咖喱、酸奶酪是绝配,味道与蓬莱米之Q黏濡软非常不同,口味也各异。如果用女人来比喻,蓬莱米就是白白嫩嫩娇生惯养,香米练达世故,耐人寻味。
  以核桃、蒜头、香菜、盐、胡椒伴优酸乳,配香米吃,很原始而且单纯但又不那么单调,大概像洛丽塔吧——纯洁里含着无邪的挑逗!芝麻米粒说
  ZhiMa MiLi Shuo第1章食米族类你还没吃够米饭?
  怎能?我怎能把米饭吃够?那是从生到死不离不弃的活命根本,这就像问一个人,你还没把空气吸够?还没把钱花够?
  有些事天经地义,至少,二十年前白米饭对我的意义就是如此。我是亚洲热带南方出生的食稻米人种。
  我在马可家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马可是我当年男友,出生在教养良好的犹太家庭。那里是富有的高尚住宅区,居住的人家都以懂得吃中国菜为时尚,有些人家里还收藏着中国文物字画;或者,起码都在博物馆里看过一些相关的展览。他们跟中国人的交往,大半止于礼仪社交,而马可居然从台湾带回来一个非犹太族裔的黄种女子,那矜持、高尚的白人住宅区,因为我的到来起了小小的骚动。他们对中国菜十分好奇,也都想见识一下我这个能做“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鱼香茄子”的东方女子,他们还想让我去鉴定鉴定家里收藏着的字画,要我解释丰子恺画里的诗句或花瓶上的汉字是什么意思,那些瓷器是什么年代,还有康熙、乾隆那些人像到底是什么人的祖宗等,好像我是一个活着的历史字典,活着的中国艺术,谁都想从我这里见证一下地道的“中国”。他们都觉得豆腐很神奇,而且似乎必须懂得豆腐,才真正能领会中国菜的奥秘与精髓。所谓subtle,那是他们的说法:抽象的、纯粹的、淡远的、清醇的等如禅如公案。吃豆腐就像品尝俄国鱼子酱、法国鹅肝酱那样,它是中国食物里的精神代表和文化承传。
  我于是成了克利夫兰小镇的上宾,每个周末都有人家开着车来接我,让我带他们去中国城采购,然后去他们的厨房示范中国菜的烹饪方法。所有人都认真学习观看,不敢随便插手,而且都小心随侍在一边,供我任意使唤。我也总把厨房搞得鸡飞狗跳,让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慌得手忙脚乱,然后吃得开心得意;饭后再观赏他们的宝贝,说些我自己都不确定的话语,好些草书篆书我读不懂,更多的图章签名宛若天书。
  那些日子我过足了厨师瘾、文物瘾,并且天天吃中国米饭。
  一个月后的某个晚餐上,马可的爸爸苦着脸闷声不响,两只手紧缩在腹前,一点没有要举筷进食的意愿。忍了好久,他终于长叹一声: “O——E——Vei”(古意第绪语:“我的天啊!”) 他终于说:“我吃够中国米饭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不是每个人都像有我这样有一副米饭肠胃。马可的爸爸抗议:他不要吃太多淀粉,因为那样会增加体重,只有惩罚犯人时,才给他大碗米饭。
  这是饮食观念的启蒙。自此我意识到了大碗大碗吃饭的粗糙,即所谓饭桶。
  这才逐渐学会了精致、世故:主食是鱼肉,米食土豆只是伴吃副品。台湾的劳动人民,每天一早就要吃饱肚子,出门去做活,菜不过是为了下饭。
  马可妈妈私下问我:“你在台湾这么久都没吃够米饭吗?”
  然后,她自己告白:米饭加中国菜是无与伦比的绝配,世界上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如此怎么吃都不烦不腻,她完全无法抵挡它的诱惑。
  原来,马可的妈妈是个地道中国菜迷,大学时代她还是校花,马可的爸爸为了追她,天天请她吃中国菜;追到手之后,美丽窈窕的校花开始发福,结婚之后,变圆又变胖。自此,她不断尝试瑜伽、针灸、节食、运动……各种减肥法,终归无法还原美好身材。
  胖有什么灾难?一屋子都是美丽的窈窕的穿不下的漂亮衣服,丝的、镂花的、手工刺绣的……总之,舍不得丢掉,但又没机会穿,也不肯死心,总以为自己很快会瘦回来。这样,一年、两年,很快就过了二十年,儿子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了,才把衣服都给了儿媳妇,不要的才给了慈善会。我得到一些套装,也没机会穿,太富贵华丽。那些衣服,就如此叫人失魂落魄。衣服不死,留着女人一生的青春与华丽的梦想,它们都有魂魄,衣服跟女人是有这样的契约,不只是穿它,还爱它、恋它,难舍难弃;衣服是女人的美梦幻影的延伸,我们都将在衣服里吊祭青春容颜。
  

第1章 食米族类(2)
这么说,衣服也是女人的影子。
  世事难料,二十多年后,我已经不再天天米饭中国菜。大米、小米、荞麦、燕麦、煎饼、烙饼、土豆、面条、玉米……无所不吃;小时家里米缸大得可以当浴缸,缸肚饱饱贴着一个写在红纸上的“满”字,空着的时候,可以躲进去玩捉迷藏。现在已经没有米缸,超市的米一小包一小包地卖,两公斤糙米两个人一个月未必吃得完。中国超市里大包大包二十磅装的白米,给人如此亲切温暖而富足的感觉。
  反而是一包小小的米有了各式各样吃法,我也吃过各式各样的米。
  美国北方人本来不吃米,北美干冷也不适合种稻子,一般人看到大包大包的米,既不敢信任它的品质,也不知道如何吃,所以人们都习惯包装整齐的各类食品,上面清楚地注明出处、产地、来源、成分、保存与烹煮方式。
  但是,出现了一个聪明的Uncle Ben(食品连锁企业),把米小磅小磅地包装,算好卡路里,告诉你一包米四人份,用四杯清水大火煮滚后,细火慢煮十五分钟,盖住闷熟,就可以伴着各式菜肴一起食用。
  电视广告上大肆推销Uncle Ben’s  rice,广告词特别强调“班叔叔”的米饭粒粒分明、会弹能跳;所有吃惯蓬莱米饭或日本锦米的族类,一吃就明白那独立自主的米粒跟中国肠胃之格格不入,缺乏淀粉,没有嚼劲,自然也缺乏饭香,你绝对无法用那种米熬出粥来,因为那种米类久煮不烂。他们所认为的优点,正是我们所嫌弃的缺失;有如与西方人论辩《龙门客栈》与《卧虎藏龙》,他们热爱李安胜过胡金铨,因为从没机会认识真正的“武侠”,李安却合了他们胃口,抓住他们的心。
  但Uncle Ben改变了北美人的饮食习惯,让人们接受了米类食品,而且进一步推出调好味道的各种盒装米,只要加点油和水,将米倒进锅里煮熟就是香喷喷的一道佳肴,比炒饭方便省事。味道也有多种选择,米类也逐渐增加,“班叔叔”米饭是以在市场上屹立不衰。
  印度、巴基斯坦特产的香米巴斯马蒂(basmati),细致香馨,是米类的小家碧玉。习惯蓬莱米口感,初始会觉得巴斯马蒂米干硬内敛,像个倔强硬颈的小不点。在买不到蓬莱米的城市住过一些时日之后,不知不觉爱上了巴斯马蒂。它暗自攻陷我的肠胃,使我对蓬莱米的黏稠香濡,生出过度甜腻之感。
  这香米袖珍,带劲,咀嚼后粒粒芳香,与咖喱、酸奶酪是绝配,味道与蓬莱米之Q黏糯软非常不同,口味也各异。如果用女人来比喻,蓬莱米就是白白嫩嫩、娇生惯养,香米练达世故、耐人寻味。
  以核桃、蒜头、香菜、盐、胡椒伴优酸乳,配香米吃,很原始而且单纯但又不那么单调,大概像洛丽塔吧——纯洁里含着无邪的挑逗!
  印度人用藏红花心(saffron)煮香米,这是由花蕊里采集而来的纤细花丝晒干而成的香料,一百五十朵花蕊才制成一克藏红花心,这是一种淫荡的香料,磨成粉后顿失操守,轻易就能跟任何食物勾搭,失去自我,但其身价又是香料里的黄金。伦敦一般杂货店里有卖(可见印巴移民之多,藏红花心之普遍),比火柴盒更小的盒子,稀疏一撮,一盎司四英镑(两百台币),两次就用完。那香气缥缈悠远,如一缕勾魂的幽香,神秘的诱惑与想像,煮出来的米饭颜色澄黄之外,还散发着可闻可吃的藏红花味。
  野米是细细长长、坚硬有劲的棕黑色米柱子,原本不是米类,又称菰米,分布在北美与印第安人居住区,中国大西北也有,稀少而珍贵,一般与其他谷麦类混合同煮。市面上出售的大多是人工栽种品种。煮熟后迸裂对开,香气十足,用橄榄油、醋、盐、胡椒、核桃、意大利香菜、红椒粒(或番茄粒)与切块或捏碎的菲塔(feta)奶酪拌成色拉,美洲、欧洲都很普及。以核桃代替腰果,以煎香鸡丁代替奶酪,撒点杏仁片,这是英国厨神奈姬拉的食谱,带着印度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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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食米族类(3)
加了绿豆煮的红米与印度的小扁豆(lentil)一样香稠有味。小扁豆是美食者的新欢,有绿、棕、橙三种颜色,圆圆扁扁非常可爱,在有些地方如印度、意大利,它本是日常食品,加洋葱、红萝卜、芹菜熬成浓汤,是快餐店常见的汤饮。它比绿豆细稠,也没有绿豆壳的渣滓之感,与米饭同煮,综合起来的质感与豆香,就像米饭里加了豆签又比豆香浓艳。素食者将洋葱、草菇、红萝卜炒香之后,加一片桂叶煮扁豆米饭,比炒饭清淡,味道也爽口芳香。
  库司库司(Cousceus,磨碎的麦粒)属于中东食品,很适合亚洲的气候与口味,模样、味道几分似小米,但烹煮更简便,开水煮三分钟,盖着闷几分钟,稍凉后用叉子挑松,跟任何炖菜肉汁都搭配。它带点稠劲,但又不黏腻,容易纠集成形,和意大利食品中的咸玉米糕(polenta)类似。
  中东、南美地区的吃法大多是用橄榄油、柠檬汁、盐巴、碎洋葱、番茄粒加香菜或薄荷叶与甜脆的青辣椒粒调拌而成,郊游野餐、学校便当都合适,纽约、伦敦超市里现成盒装,与米饭、色拉、寿司、凉面,一起在熟食部卖,足够与面包、三明治抗衡天下。
  紫红色的黑糯米有诡异暧昧的颜色,含铁质,营养丰富,能滋补气血,具有特别的米香,一粒粒带着爆发力似的,咬了就能感受到米的震动在齿间轻轻激荡的欢喜,煮熟了加糖、椰浆与切片的鲜芒果一起吃,真有热带浓烈的情调,是一年四季都合宜的泰式养生甜点。夏天吃凉的,冬天吃热的,风味各异。苏州农民管它叫血糯米,与莲子同煮加冰糖再撒上桂花,做甜食。《红楼梦》里也提到红米、胭脂米,那是专供皇室贵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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