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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侧过脸打量起后院,秋千也被马脸女佣用上了。秋千上卧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阳晒出了热焰,在秋千上像被烧着了,有一种无色无形的火苗在静静晃动。小金宝点上烟。她的烟吸得极深,吐得却很慢,很轻。大口大口的浓烟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焦虑与郁闷,随后淡了,随后淡成为虚空。
这天就这样无聊,就这样无所事事。就是这样的无聊中我却惹下了大祸。
傍晚时分马脸女佣开始收衣物。小金宝说:“臭蛋,洗洗手,帮着收东西。”我洗好手,小金宝拿出一包樟脑丸和一叠小方纸,关照我把樟脑丸一颗一颗包好,待会儿塞到衣服的口袋里去。依照小金宝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只角落塞好白纸团。我托着一只盘子走进了小金宝的卧室。她的卧室极考究,放满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宝不在卧室里头,但我尽量蹑手蹑脚,不弄出半点声音:我知道这个女人对樟脑气味的病态热爱,能放的地方我都给她放上了。
事情最终发生在一双棉鞋上,这双老式两片瓦棉鞋放在一张橱子的底部,被一块布挡着。这样的棉鞋我非常熟悉,这样的棉鞋充满了冬季里的乡村,但在小金宝的卧房里见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没有穿过,没分出左右。我把手伸进去,夏日里把手伸到棉鞋的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归家感受。我塞进一只樟脑丸,随后拿起了另一只。
另一只鞋里头有只小盒子,一只极普通的纸盒。我打开来,里头装满了塑胶口袋,口袋里头是一个圆,像一只大耳环,也可以说像一只小手镯,软软的。我拿在手上,回头看了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在修指甲,没留意我这头。出于一种神秘的暗示,小金宝恰恰就在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看见了棉鞋。她的整个身子抖了一下,像给刀子戳着了。小金宝无比迅猛地冲进来猛推了我一把,抱过了棉鞋。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塞了进去。她的这次凶猛举动使我十分错愕。她捂住棉鞋,脸上脱了颜色。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那又不是金子。那么软,能值什么钱?
“你看见什么了?”好半天她这么厉声问。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上海往事 第三章(5)
“……没有。”我说。
她咬了牙撕着我的耳朵问:“你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一时反而无话了。她稳了稳自己,却没有再说什么。她把棉鞋顺手扔进一只箱子里去,把我拉到客厅,叼好烟,对我小声说:
“给我点根烟。”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给她点完烟,小心地立在她的身边。
马脸女佣恰巧走进客厅,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却被小金宝叫住了。“柳妈,”小金宝躺到一张躺椅上,“让我看看我的小乖乖。”
马脸女佣没有立即离开,她放下衣物,却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让我不踏实。她就那么用生硬冰凉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挂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时候马脸女佣已经离开了,她从怀里取出一只铜钥匙,从后门拐到左边去。随后就没了下文。
小金宝的香烟抽掉三分之一时马脸女佣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只大圆桶。圆桶上罩了一层厚厚的黑布。小金宝夹了烟,用夹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圆桶,对我说:“臭蛋,把布掀开。”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只布角,弄不清黑布下面是什么。我拉开那张布,拉开布我就吓呆了,一条眼镜蛇几乎在同时竖起了它的脖子,对着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盘在一只极大的玻璃缸里,它的粗糙皮肤在玻璃的透明中纤毫毕现。马脸女佣用一块玻璃压住缸口,小金宝蹲到玻璃缸边,尖尖的指头华丽地抚过玻璃壁,对蛇说:“小乖乖,你真乖,是在乡下好还是在我这儿好?”小金宝一边自问一边自答了:“呵,在我这儿好,你可要乖,在我这儿你可别乱动,乱说,哑巴的舌头不乖,哑巴的舌头就没有了,对不对?”马脸女佣正站在我的对面,我看见马脸女佣的两只手紧叉在一处,两只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转动。她的一只牙齿龇在外头,两道目光痴痴地望着我。我的手凉了,我闻到了马脸女佣嘴里的一股浓臭。我低下头,听懂了小金宝话里的话,可我弄不明白什么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觉得手上冰凉,好像那条蛇从我的身上游了过去。
小金宝歪了下巴让马脸女佣抱走玻璃缸,走上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头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对舌头说:“你可要乖,在我这儿别乱动,乱说。”
小金宝突然对我好些了。这让我很意外。我弄不懂究竟因为什么。她甚至上街买毛线这样的事也让我陪她了。她买回了一盒子英国毛线,米色,摸在手里毛茸茸的,两只指头一捏就没了,松开指头它们又恢复了原样。小金宝买完毛线情绪特别地好,还主动让我摸了一把,问我说:“好不好?”我想了想,连忙说“好”。
午后小金宝打毛线的兴趣说来就来了,她让我坐在她的对面,胳膊做成一张架子,帮她绕线团。小金宝绕到第三只线团时门外响起了刹车声,小金宝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进门的却是给老爷开车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宝的面前,叫过一声小姐,一双眼只管对我张罗。瘦猴对我说:“臭蛋,老爷叫你。”我有些恍惚,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小金宝放下米色英国毛线团,疑疑惑惑地说:“叫他做什么?老爷怎么会叫他?”瘦猴说:“回小姐话,我不知道,老爷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小金宝望着我,突然笑起来,说:“怎么又傻了,老爷叫你,还不快去!”我望着她的笑脸,怎么看她也不像小金宝。这女人真是好本事,刚刚是眼镜蛇,掉过屁股就是大姐姐了。
上海往事 第三章(6)
三
我做梦也想不到老爷会让我坐他的小汽车。老爷的汽车在下午开进了四马路,四马路热闹非凡,两边的建筑装潢呈现出中西迥异的矛盾格局。车子开得很慢,小广寒、也是楼、鸿运楼、中和馆、一品春、青莲阁以轿车的速度次第往后退却,各式人等在路两侧闲逛,西装革履的洋场阔少与身穿黑亮烤绸短衫的帮闲占了多数。老爷的车在“聚丰园”门前停住,我从汽车的反光镜里看见老爷正对着自己微笑。老爷说:“臭蛋,四马路可是个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下午###钟正是餐馆的闲时。聚丰园的二楼上冷冷清清,干净漂亮的二楼客厅只有两三个闲人在喝闲酒。老爷上了楼,四处张了眼看,窗前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客人端坐在圆桌前。他坐在室内,却戴了副墨镜,正对着窗下四处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壶酒,一只酒盅。老爷缓缓向那人走过去,那人看见老爷过去,把老爷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横放在酒盅和盘子之间。
跑堂的伙计走上来,对老爷鞠过躬,弯了腰说:“先生要点什么?”
老爷指了指墨镜面前,说:“跟他一样。”
伙计转过身后老爷抱起了拳头,往后退了一步,说:“老大是门槛中人?”
墨镜回过头,摘下了眼镜,起身离了坐位,拱起手说:
“不敢沾祖师爷灵光。”
我发现墨镜摘下眼镜后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人,两只眼睛很小,很长,长长的一条缝。
老爷和墨镜相向而坐,坐下后老爷发话说:
“帮是哪一帮?”
墨镜说:“江淮四帮。”
“贵前人领哪一个字?”
“父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先师头顶二十路香,手烧二十一路香,讳一个‘铁’字。老大领哪一个字?”
“头顶念一世,身背念二世,脚踏念三世。”
老爷和墨镜便再次拱手,一同会心一笑。
“兄弟找上门,是寻口霸、开桃源还是开条子劈堂?”墨镜说。
伙计上来放下酒菜,老爷阴森森地盯着墨镜,好半天说出两个字:
“劈堂。”
“野猫头还是钻地鼠?”
老爷说:“野猫头。”
“几条地龙?”
老爷伸出三根指头。
墨镜笑笑,摇摇头,说:“长价了,这个价只够卸两条腿。”
老爷夹住一只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开。”
“老兄口子太大。”老爷的脸上有点不高兴。
“兄弟我靠这个吃饭,向来万无一失。”
老爷没吱声,半晌把指头伸到酒杯里去,眼睛看着四周,在案板上写下一行字。老爷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镜面对着对面的墨镜。老爷把镜子从面前的一行字上匀速拉过去。墨镜看着镜子,读通了,轻轻点头。老爷把镜子收进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浇了,呼出一口气,神情松动了些。老爷拱起手,说:“我和贵前人有过一面,照这边的码头规矩,兄弟今晚为老兄接风。”
墨镜当天晚上死在逍遥城里谁也没有料到。宋约翰这件事干得真是漂亮。这么多年了,墨镜死的样子我还记得。宋约翰怎么会让一个职业杀手去做余胖子?怎么也不会。他要是那么傻他哪里还配叫宋约翰?他等着“虎头帮”的人自己去做余胖子,然后把事情挑大,职业杀手那么利索,余胖子死得又有什么意思,宋约翰不会让他死得那么干净,死得那么快。余胖子他还用得着,余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个人哪里能和姓唐的。墨镜真是个冤鬼,给虎头帮请来了,又让虎头帮给做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虎头帮”里头会出这样的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上海往事 第三章(7)
墨镜进逍遥城已经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风晚宴过后。宋约翰和郑大个子陪着他。两个主人的脸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镜没有喝,我在后来的岁月里见到过数位职业杀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镜是不该在这种时候到逍遥城里来的。宋约翰能把他弄过来真的不容易。墨镜的身份一直没有显露,真正知道他该做什么的其实只有老爷和他自己。老爷没有说,宋约翰也没有问。宋约翰只知道墨镜姓“王”,到上海来做“棉纱生意”。这是墨镜亲口对他说的。但是,不管他姓什么,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约翰的天罗地网在逍遥城是给他布下了。
墨镜进入逍遥城四下张罗过一遍,选择了靠墙角的一张座号。逍遥城里有些燠热,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约翰进门时小金宝正坐在吧台前和两个客人说笑,小金宝似乎喝多了,但是没醉。这个女人天生是个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这样的时刻小金宝的眼神有一种迷糊,显得更有风韵。小金宝的一只手正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约翰郑大个子他们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约翰的面前。
“贵客来了。”
宋约翰点头一笑,让墨镜走到小金宝面前笑着说:“这可是上海滩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郑大个子向来对小金宝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夹了雪茄,大声说:“小金宝,大哥不在,也别《花好月圆》了,我就想听‘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小金宝对他抛个媚眼:“你才是假正经!”
宋约翰笑着说:“你别说,郑兄说得不错,我倒是也想听。”
小金宝早就不听他们啰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镜。墨镜极不习惯与女人面对面地对视,一双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种天成的风流态。“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宝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来了精神,故意坐到墨镜的对面,说:“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