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花茸的信又来了,责问我为什么不给她回信?她说即使我不回,她也会一直写下去。后来有一封信被拴虎拿到了。拴虎把信拿回去给大毛念了,大毛很生气,写信把花茸骂了一顿,在村里见到我也阴阳怪气的样子,似乎要把我吃掉。以前上学的时候大毛对我比较客气,那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村的,花茸是女孩,我可以照应她。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花茸成了小村里飞出去的凤凰,我和她之间距离拉大了。我知道大毛在暗示我知趣地离开,不要纠缠他的女儿,但是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看见他就打口哨故意气他。后来大毛就让拴虎注意花茸的来信,只要是给我的就没收了。花茸不知道这些,还在拼命地写。其实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要说对花茸没感觉那是骗人的,但我不能拖累了她,我只有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想这件事她迟早会醒悟的。
奶奶离开后的三个月,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儿。最重要的事情是姐姐和马飞来往了。父亲坚决不同意他们来往。父亲说他了解过了,那个马飞的确是个混混,倒财子,在洛河川很有名的。他凭着自己潇洒的外表,迷惑了不少女孩,但最后都把她们抛弃了。父亲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所以要求姐姐当机立断,趁着水还不深,快刀斩乱麻,断绝跟他的来往。
姐姐不同意。姐姐说你们不能以貌取人,听信别人胡言乱语,她看不出马飞有什么不好,也看不出他是个倒财子。姐姐说马飞对她很好,并答应跟她结婚。父亲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跟他才认识几天,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这一切都是假象,等时间长了你后悔都来不及了。姐姐不相信,依然我行我素,保持和马飞来往。以前是偷偷摸摸,现在变成了光明正大。马飞每天都会来找她,并且他们一出去就是一天,有天晚上姐姐居然没有回来。父亲气急败坏,打了姐姐一顿。姐姐长那么大还没有挨过父亲的揍,父亲对姐姐一向是很宠的,正因为这样,姐姐的行为让他很伤心。父亲把姐姐锁在了奶奶住的小窑里,不让她出来。姐姐在里面又哭又闹,父亲不理她。
奶奶回来了,责骂了父亲的行为。姐姐看见奶奶像见到了救星,哭得很伤心。奶奶听了父亲的叙述,觉得这件事确实应该慎重。姐姐似乎冷静了一些。父亲于是托人在北塬上给她说了一户人家,小伙子在村里教书,民办教师,人挺老实的,到我们家来了一次,一家人都觉得不错,只有姐姐脸挺得平平的,没有表情。
马飞那段时间还经常来,姐姐有时候还跟他出去。父亲觉得这件事不能再拖了,于是决定把姐姐的婚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北塬上的那个男的年龄也不小了,家里对他的婚事似乎很着急,双方一拍即合,婚事定在五一那天操办。
姐姐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但是父亲的态度也很坚决。父亲觉得姐姐是被那小子英俊的外表迷惑住了,相信再过几年,她一定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的。
五一那天结婚的人很多,川道上自行车、拖拉机、吉普车、卡车披红挂绿,各家根据自身的能力布阵,到处都是娶亲的队伍。北塬上的那家人早早就来了,他们用的是四轮拖拉机,这在当时算是中等水平了。在那时最不济的是自行车,还有少数人用毛驴娶亲的,都是那些交通不便、山路崎岖的地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农民父亲 二十四(3)
北塬离梁家河有三十多里路。午饭后,娶亲的就坐不住了,一遍遍地催着,希望早点上路。姐姐那天拒绝吃饭,也不穿新衣服,最后还是奶奶好说歹说她才穿上。继母给她收拾头发,姐姐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今天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她对外面的热闹场面无动于衷。
父亲的脸上挂着笑容,不断地给客人发烟倒茶。毕竟,这是他为自己的孩子操办的终身大事,父亲不想办得太寒酸。席面上该有的都有了,鸡肉鱼肉,各种蒸碗。梁家河的老老少少都来了,每户两元钱,向父亲送上自己的祝福。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见人就问哈了没?我说人家就是来吃饭的,吃了还来干啥?奶奶就笑得更开心了,还是问:“哈了没有啊,快坐下啊!”
那天最忙的要数继母了。这几天里里外外她一手操持,父亲跑一些外面的事情,家里琐碎的事情很多,都是继母一个人在忙活。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眼睛红得很厉害,脸也有些浮肿,走路一拐一拐的。继母到家后,再苦再累从不叫一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永远都是和声细语,比母亲还要温柔。奶奶说你歇歇吧,别累坏了身子。继母笑着说没事没事,身体好着哩。继母到家几年了,我还没见她白天在炕上躺过,即使头疼脑热也不休息。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出发了。按照我们的习俗,女子走得太早对娘家不好,而对娶媳妇的来说完全相反,回去得越早越好。这样一来,娶亲的不断地催促着,嫁女的则尽量把时间延长,不紧不慢,一直拖到合适的时候才动身。迎亲的是七个人,连同新郎是八个;送女的也是七个人,连同姐姐在内是八个,凑个双数图个吉利。姐姐上轿的时候突然放声大哭,哭得凄凄惨惨,把继母和奶奶都弄哭了。这是离娘泪,一般姑娘出嫁的时候都会哭,表示对娘家的眷恋。不哭反倒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姐姐的哭是发自内心的,没有半点儿做作的样子。也难怪,母亲殁了,看不到她今天的样子。
姐姐就那样一直哭着出了村子。哭声渐远,父亲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按说父亲是不该流泪的,但是今天父亲感觉特别伤感,特别难受。女儿今天是不愿意啊,自己强求她嫁到了北塬上。人说强扭的瓜不甜,万一女儿以后不幸福,父亲的心里也不平顺!奶奶早已泪流满面。继母说妈你不要哭了,三天后芳云就回门来了,出嫁女子是喜事啊!奶奶用袖子揩了揩眼泪,说不哭了不哭了,俺云云的喜事啊,应该高兴才对呢。于是又劝父亲。父亲的眼圈红红的,低下头回窑里去了。
我们一行十几个人搭乘两辆拖拉机热热闹闹向北塬上前进。去北塬必须经过马家河,从马家河的后沟里走盘山路上去就到了。
经过马家河时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拖拉机发出的“突突”声在山谷中回荡。这是一条生产路,仅拖拉机能上去,汽车就不行了。走到半山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回首望去,马家河星星点点,家家都亮起了灯火。一轮残月挂在天边,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几颗星星在天上一明一暗地闪烁着,这些星星似乎就在头顶,上了塬就可以摘取。大家都不说话,姐姐也不哭了。突然,前面转弯的地方跳出来几个人,脸上蒙着黑布,渐渐向拖拉机靠近。大家以为遇到了强盗,都屏声静气,不知道来人要干什么。以前听说有的人专门拦娶亲的轿子,为的是要两个赏钱,现在这种情况很少了。我高声地喊:“你们要干啥?不要耽搁了我们上路。”几个黑影并不说话,而是径直往拖拉机走来。拖拉机只好停了下来。大家还没缓过神来,其中一个人突然跳上前面的车厢,抱着姐姐就跳了下去。其余几个人也跟着跑了。娶亲的一个人大喊了一声:“抢新娘了!”我们都察觉到事情不妙,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些人是冲着姐姐来的。大家急忙跳了下去,边喊边追。后面的那几个人停下了,手中挥舞的刀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这时抱着姐姐的那个人把姐姐放了下来,拉着她的手抄小路往山下跑。我喊了一声“姐”,姐姐回过头看了我一下,然后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
农民父亲 二十四(4)
“别过来!谁过来就给谁一刀子!梁芳云是自愿让我们抢她的,我们不会伤害她,你们回去吧!”穿黑衣服的几个年轻人晃动着手中的刀子恶狠狠地说。
刚开始我本来想冲上去,看到姐姐跟着那个人跑,那人似乎并不强迫她,我就知道是马飞来了。姐姐是心甘情愿让他们来抢的,因为她的心里一直装着马飞,容不得别人的。也许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个阴谋。
我站着没动。娶亲的怯于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子,雷声大雨点小,叫喊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实际的行动,眼看着人家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我们一群娶亲送女的人傻乎乎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一场婚礼不欢而散。男方很尴尬,不知道回去该怎样向亲友交待。我们原路返回,半夜才回到家里。
第二天,男方便到县城公安局报案了。因为线索很明确,人犯很快就找着了。马飞说这个抢婚方案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女方自愿,要不他们也带不走人。因为马飞说那边是包办婚姻,梁芳云是被迫的。公安人员便想找到姐姐了解情况,姐姐却神秘地失踪了。马飞说他把人带回去后就让她离开了,他是见义勇为,在做一件好事。现在案件的关键是女方是否与男方同谋,如果女方是自愿的,那么这就是一场闹剧;如果女方是被胁迫的,那么马飞一干人就触犯了法律。
后来,姐姐终于找到了,她就住在马飞的家里!面对公安人员的询问姐姐很平静。她坦白:“我是自愿的。”
北塬上的人来家里闹事,话说得很难听。父亲退了人家全部的彩礼,男方不依不饶,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梁家河的人都围在涧畔上看热闹。奶奶和继母悄悄地在家里流泪。父亲病倒了,用被子蒙着头,几天不吃不喝。这次算是把人丢尽了!父亲活这么大岁数,还没丢过这么大的人,他觉得都没脸再见人了!
父亲宣布不认这个女儿了,他要和姐姐断绝父女关系。
姐姐一去就是一年。她知道父亲很伤心,只回来过一次,结果被父亲用棍棒赶走了。就这样,姐姐成了马飞的媳妇。
姐姐出嫁后,我便跟一个人学油漆活去了。那时人们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开始给家里添置家具了。特别是新婚的新房里,不管贫富都要做几件像样的家具,大衣柜、高低柜、写字台都是那时流行的东西。因此木工和油匠便很吃香,好的木工、油匠一个月下来能挣好几百元,比在外面工作的人还挣得多。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同意了。其实父亲也不愿意让我一直待在家里,我曾给父亲说过自己想上美术学校的想法,父亲也同意了。父亲在这些方面一向是开明的,不像有的家长害怕孩子出去了家里没有劳力,自己的肩上担子太重。父亲宁愿把家庭的重担一个人挑在肩上,再苦再累也不退缩。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因为我有一定的美术基础,所以学油漆活很快。那时候木器上流行画木纹,我画的木纹可以以假乱真,常常得到东家的赞扬。这样干了一段时间后我就一个人出去干活了,一个冬季下来干了很多,但是却没有赚到钱。原因是很多人家里本来就没多少钱,孩子结婚用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等到做家具的时候能赊就赊,拖欠非常厉害。遇到比较硬气的人走的时候就要走了,可我不好意思跟人翻脸,看到人家苦苦哀求就心软,不好意思再要了,这样一拖就是很长时间,有的人甚至就不想给了。
这样一来我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因为干油漆活要贴成本,买大白粉、木工胶、灰腻子,有的甚至连底漆和面漆都要油匠先垫付,最后一块结算。活做完了,钱一分拿不到,下一家开工还要买东西。过年的时候我要了一圈账也没要到,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父亲说我窝囊,啥也干不了。奶奶反驳他说你不要说刚子了,你也不一样吗?借出去几年的账要不回来。父亲就不吭气了。
农村人一般都会盛情款待做油漆活的,盘上桌下的都把你当匠人伺候,但是到了城里就不一样了。城里人虽然有钱,却抠门得很。有一天,我去给县城里的一户人家油漆家具,那家人的儿子要结婚,做了双人床,大衣柜和高低柜,还要画炕围子。我认认真真地干了十多天,主人却横挑鼻子竖挑眼,愣是不满意,并说我浪费了他们家的材料,明摆着就是想扣欠工钱。我很生气却无法发作。吃饭的时候他们做两样饭菜,不让我跟他们一块吃,说是农村人吃得多,又不卫生,明显是瞧不起人。要不是活已快完了,我早就不想干了。晚上的时候,那家人买回一台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来,那时候那种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买得来的。黑白电视每个村子都有几台,彩色电视很多农村人还没见过。出于好奇我站在院里看了一会儿,女主人便拉了窗帘,嘴里说着:“乡巴佬,什么都没见过!”气呼呼地连门也关上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敲开门便要结账,说这活不干了。主人说活没干完就想结账,哪有这等事。于是我就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