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对犯人来说,生活从这时候起变得美好而且丰富了。
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萝莎已经还给他一个球根。每天晚上,她都从那块她认为是花园里最好的,而事实上也的确很合乎理想的地里,带来一把泥土。
高乃里于斯很巧妙地打破一只大水罐,把它当花盆。他在里面盛了一半土,他把萝莎带来的土跟一点儿他晒干当做上好的肥料用的河泥混在一起。
随后,在四月初,他种下了第一个球根。
要说出高乃里于斯费了多大的心思,使出了多少计谋和手段来逃避格里弗斯的监视,那是我们办不到的。对于一个有哲学头脑的犯人来说,半个钟头就足够他产生需要整整一个世纪才能产生的念头和感情。
没有一天萝莎不来和高乃里于斯谈心。
萝莎正在学习这套培植郁金香的课程,郁金香成了他们谈话的主要题材;可是不管这个题材多么有趣,总不能老是谈郁金香啊。
所以他们也谈别的事情,这个郁金香培植者在发现了他们谈话的范围竟然那么广阔以后,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不过萝莎养成了一个习惯:她总是让她美丽的脸和窗洞保持六寸的距离,无疑的,这个美丽的弗里斯姑娘,自从隔着栅栏感到一个犯人的呼吸会把一个女孩子的心燃烧到什么程度以后,对自己也不放心了。
在当时有一件事,几乎和他的球根一样,特别叫郁金香培植者担心。他老想着这件事。
这件事就是:萝莎要依靠她父亲生活。
因此,望·拜尔勒,这个渊博的医生,风景画家和天才,这个十拿九稳是第一个培植出按照事先决定会被叫做Rosa Barloensis的人间杰作的人,他的生活,不仅仅是生活,连他的幸福都要由另外一个人的兴致来决定。而这个另外的人是一个低能的家伙,一个下残的东西,是一个监狱看守,还没有他锁门的门锁聪明,可是却比他闩门的门闩还要冷酷。他简直有点像《暴风雨》①中非人非兽的卡列班。
①《暴风雨》: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一个喜剧。卡列班是这剧中一个似人似兽的人。
是的,高乃里于斯的幸福完全靠这个人来决定;这个人说不定哪天早上在洛维斯坦因待腻了,感到这儿的空气太坏,杜松子酒不好,就会带着他的女儿离开监狱。那么,高乃里于斯和萝莎就要分开了。过多地施恩给人们的上帝,感到厌倦以后,也许会从此永远不让他们再见面了。
“到那时候,即使有传信的鸽子又有什么用呢?”高乃里于斯对姑娘说,“因为,亲爱的萝莎,你既不会看我写给你的信,也不会把你心里想的写给我。”
“对了,”萝莎回答,她心里也和高乃里于斯一样担心分离,“我们每天晚上有一个钟头;让我们好好地利用吧。”
“可是,”高乃里于斯又说,“我并不觉得我们没有好好利用呀。”
“让我们更好地利用它,”萝莎微笑着说,“你教我读书写字吧。你可以相信我,你教我一定不会自费心血;这样一来,除非是我们自己愿意,我们就永远不会分离了。”
“啊!”高乃里于斯大声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萝莎笑笑,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难道你会永远待在监狱里吗?”她回答,“难道说亲王既然饶了你的命,就不会把自由也给你吗?难道你到那时候不会重新获得你的财产?难道你不会成为有钱的人?你一旦自由了,有了钱,骑着马,或者乘着漂亮的马车经过的时候,难道还肯再看看小萝莎,一个监狱看守的女儿,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刽子手的女儿?”
高乃里于斯想反驳,当然,他一定会全心全意地,以一个充满爱情的灵魂所有的全部真诚来反驳。
年轻姑娘打断了他的话。
“你的郁金香怎么样了?”她微笑着问。
跟高乃里于斯谈他的郁金香,这是萝莎的一个使高乃里于斯忘掉一切,甚至连萝莎也忘掉的方法。
“还不错,”他说:“表皮变黑,开始发酵;球根上的脉络已发热胀大;再有一个星期,也许要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看出最先暴出来的芽苞。你的呢,萝莎?”
“啊!我呀,按照你的指示,我拚命地干。”
“对,萝莎,你干了些什么?”高乃里于斯说,他的眼睛几乎跟那天晚上一样热烈,他的呼吸几乎跟那天晚上一样急迫。那天晚上他的眼睛曾经燃烧过萝莎的脸,他的呼吸曾经燃烧过她的心。
“我,”姑娘一边说,一边微笑,因为她心里禁不住琢磨这个犯人对她和对黑郁金香所抱的双重爱情,“我拚命地干。我在空地上拾掇了一块地方,离树和墙都很远,土里稍微含着点沙,不干而带点潮,没有一块石子,没有一块鹅卵石,我完全按照你教的,弄成了一个花坛。”
“很好,很好,萝莎。”
“这块收拾好的地,单等你的吩咐了。你叫我哪一天把球根种下去,我就哪一天种下去;你知道,我必须比你缓一步,因为我有一切有利条件,空气新鲜,阳光充足,还有地里大量的养分。”
“对,完全对,”高乃里于斯高兴得拍着手,大声说,“你是个好学生,萝莎,你一定会得到你的十万弗罗林。”
“别忘了,”萝莎笑着说,“你的学生——既然你这样叫我——除了种郁金香以外,还要学别的东西呢。”
“对,对,美丽的萝莎,我也跟你一样关心你识字。”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就开始。”
“不,明天吧。”
“为什么明天?”
“因为今天我们的时间已经到了,我得离开你了。”
“已经到了!可是我们念什么呢?”
“啊!”萝莎说,“我有一本书,我希望这本书会给我们带来幸福。”
“那么,明天见了?”
“好,明天见。”
第二天,萝莎带着高乃依·德·维特的《圣经》来了。
第17章 第一个球根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第二天,萝莎带着高乃依·德·维特的《圣经》来了。
于是,在先生和学生之间,开始了一个有趣的场面,像这样的场面,如果小说家有幸在笔下遇到的话,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窗洞,这供两个情人会面用的唯一的窗洞,太高了,本来他们只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彼此心里所想的,倒还无所谓,可是要看萝莎带来的书,那可就不方便了。
所以,那个年轻姑娘不得不贴在铁栅栏上,歪着头,把书举到她右手端着的那盏灯旁边;后来,为了让她省力一点,高乃里于斯想出一个主意,用一块手绢把灯缚在铁栅栏上。于是萝莎可以腾出一只手,用手指指着高乃里于斯教她拼的字母和音节;高乃里于斯拿着一根麦秆当作教杖,穿过铁栅栏,把字母一个一个地指给他那专心听讲的学生看。
灯光照着萝莎的红润的脸色,深邃的蓝眼睛,和擦得很亮的金帽子下面的金发辫。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那种金帽子是弗里斯女人的头饰。她的手指举着,血脉往下流,看上去成了淡红色,像在灯光下发亮,而且揭示出隔着皮肉可以看见的神秘的生命力在流动。
萝莎的智力,在高乃里于斯的熏陶下,发展得很快,每次遇到了太困难的地方,他们互相盯着的眼睛,接触到的睫毛,混在一起的头发,就会发出带电的火花,哪怕就是傻瓜的脑子都可以照亮。
萝莎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里以后,就一个人在脑子里重温她的功课,同时也在她心里重温她还没有承认的爱情。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时来迟了半个钟头。
来迟了半个钟头,这件事太严重了,所以高乃里于斯不可能不一见面就问她是什么原因。
“啊!不要怪我!”姑娘说;“这不是我的错。我爸爸在洛维斯坦因遇到了一个从前认识的人,那个人在海牙的时候常常来要我爸爸领他参观监狱,他为人很好,爱喝酒,常常讲有趣的故事,而且,花起钱来很大方,随时都会请客。”
“别的方面你对他不了解吗?”高乃里于斯吃惊地问。
“不,”姑娘回答,“我爸爸跟这个老来看他的人要好也不过才两个星期。”
“啊!”高乃里于斯不安地摇摇头说,在他看来,每一件新鲜事都好像预示着即将发生不幸;“说不定是个派到监狱里来同时监视犯人和看守的密探。”
“我不相信,”萝莎微笑着说,“要是这个老好人是来侦察哪一个人的话,那一定不是侦察我爸爸。”
“那么侦察谁呢?”
“说不定是我。”
“你?”
“为什么不可能?”萝莎笑着说。
“啊!说得对,”高乃里于斯叹口气说,“追求你的人,不会个个都落空的,萝莎,这个人也许会成为你的丈夫。”
“我不否认。”
“你这么乐观有什么根据?”
“你应该说担心,高乃里于斯先生。”
”谢谢,萝莎,你说得对;你这么担心……”
“我这么担心的根据是……”
“呢,快说。”
“在海牙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到布依坦霍夫来过好几次:瞧,就在你被关在那儿的时候。我离开了,他也离开了;我上这儿来,他也上这儿来了。在海牙,他借口说是要见你。”
“见我?”
“是啊!毫无疑问,这只是个借口;今天他本来还可以用这个理由,因为你又变成了我爸爸的犯人,或者不如说,我爸爸又变成了你的看守,可是相反的,他连问也不问起你了。我昨天还听他对我父亲说他不认识你呢。”
“说下去,萝莎,我求你说下去,让我猜猜这个人到底是谁,来干什么的。”
“高乃里于斯先生,你断定你的朋友当中就没一个会关心你吗?”
“我没有朋友,萝莎,我只有一个奶妈,你认识她,她也认识你。唉!可怜的苏格,她会亲自来的,用不到这样兜圈子,她会直接对你父亲或者对你哭着说:‘亲爱的先生,或者亲爱的小姐,我的孩子在这里;你看我多么伤心,只要让我和他见一个钟头的面,我一辈子都会为你向上帝祈祷。’啊!不,”高乃里于斯继续说,“啊!不,除了我那好心的苏格,我投有别的朋友。”
“那么我看还是我原来的想法对,尤其是因为昨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正在拾掇我准备种你的球根的花坛,看见一个人影,从半开的门,闪到接骨木和白杨后面。我装着没有注意他,其实我已经看清是他。他躲起来,看着我翻土;他跟的一定是我,他侦察的一定是我,我动一动耙,碰一碰土,他都注意。”
“哦!对了,对了,他在追求你,”高乃里于斯说,“他年轻吗?漂亮吗?”
他焦急地看着萝莎,迫不及待地等候她的回答。
“年轻,漂亮里”萝莎笑着大声说,“他的脸很丑,弯腰驼背,快上五十了,他既不敢正面看我,也不敢大声说话。”
“他叫什么?”
“雅各卜·吉赛尔。”
“我不认识他。”
“你看清楚了吧,他不是来找你的。”
“不管怎么样,如果他爱你,萝莎,你不会爱他吗?他爱你是很可能的,因为他来看你,就是爱你。”
“啊!当然不会。”
“那么,你是要叫我安心吧?”
“我也劝你这样。”
“好!现在你既然已经识字,萝莎,我把我因为忌妒和分离感到的痛苦写给你,你都会看了吧,是不是?”
“只要你字写得大,我一定会看的。”
因为话题开始转到使萝莎不安的方向,于是她说:“顺便问一问,你的郁金香怎么样了?”
“萝莎,你想想我有多么快活吧!今天早晨,我轻轻地把盖在球根上面的那层泥拨开,迎着阳光看了一下。我看见像针尖一样细的第一个嫩芽已经长出来了。啊!萝莎,我心里可高兴透了,这个肉眼不容易觉察到的发白的嫩芽,连苍蝇的翅膀擦过,都会碰伤它,这个被细微的证据所证明的一点儿大的生命,比在布依坦霍夫广场的断头台上宣读的亲王那道挡住刽子手的大刀、饶了我的命的命令,还要叫我兴奋。”
“那么,你有了希望了?”萝莎微笑着说。
“啊!是的,我有了希望!”
“那我呢,我什么时候种我的球根?”
“一到合适的日子我就会告诉你;但是,千万不要让别人帮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你瞧,一个内行,只要看见那个球根,就能够看出它的价值;所以千万,我最亲爱的萝莎,千万要把你留下的第三个球根藏好。”
“它仍旧包在你包的那张纸里,就像你给我的时候一样。高乃里于斯先生,我把它塞在我的柜子顶里面的花边底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