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
紫冉正一脚揣在笑忘的脸上,笑忘侧脸朝门,看到张先进来还给了他一个扭曲的微笑。
嗜梦照例是在一边喝茶,身边依旧是她的同屋好友桑阡,在默默织布。
自从一个月前笑忘失忆,这已然成为每日上演的戏码,目的只有一个——
教会狐狸使用捕梦网。
说来也怪,狐狸虽然失忆,灵力还在,加上又有琥珀狐妖那一颗聪敏的大脑,理应不该有什么困难。但是这一个月来,他登高爬梯飞檐走壁摇扇卖笑无一不通,那桃花画的比日前还滋润,那神仙鬼妖的故事讲得比说书的还溜,就是用不好一张网。
紫冉不比嗜梦耐心,连踢带踹嬉笑怒骂,倒是越发有欢喜冤家的架势。那什么都不记得的笑忘对谁都是欠抽的笑,未看出对紫冉有什么心思。
倒是嗜梦,自他失忆以后,越发的平静了,起初还会自言自语怅然若失,最近开始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只是这平静的海平面下面酝酿着多么凶猛的暗流,这恐怕是谁都探不到的。
这边景澴一进院子,马上又像鸵鸟一般低下了头,这一院子都是闪亮生物,有羽化成仙的嗜梦,那合身的橘色长衣却掩不住她骨子中的凄寒;有桃花眼大红袍无限风情的笑忘,即使被踹飞,飞出去的姿势都是那么好看;有英姿飒爽棱角分明的紫冉,那紫藤弓在手威风十足——
角落里,坐着的女人此时便是显得有些平淡,论长相不及嗜梦,论气场不及紫冉,论存在感更不及笑忘,就是那么个安静如水的人儿,却是让景澴一缩——
嘴里喃喃一声,小姐。
桑阡抬眼,双手中的针应声落地,眼里第一次泛起亮光。
“小花匠?”
……
小……花匠……
众人齐刷刷看着胡子眉毛一把抓蜷缩在一起的大叔——
小花匠?
“原来你也在这里。”
几家欢乐几家愁,院子里紫冉还在和笑忘肉搏,你踹我一脚,我揍你一拳,好不欢乐,院子外面,景澴和桑阡像门柱一样立着,一边一个。
石桌旁边,张先放下了茶杯,随手摘了片叶子,点了点嗜梦的那杯茶,嗜梦依旧一双眼在瞧着笑忘,被这一个声响吓了一跳,快速了撩了一眼,似是警觉。
“怎么了,住了一个月,还不肯相信我是个好人么。”张先不多说什么,只是把茶水推向她几分,“看来你睡眠不好,加了点料,喝了它。”
嗜梦还是没有动。
张先叹了口气。
这女人还真是易守难攻,也难怪笑忘花了九世才终于攻下城池,可惜被自己鸠占鹊巢。
“不知道为何,我觉得很久之前就认识你。”
“也许。”嗜梦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就是不肯看他一眼,明显的心虚。
“而我更觉得,你似乎也认识我。”
“可能。”嗜梦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先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只配的上四个字,趁火打劫。
既便如此,这火已经烧了起来,强盗已经翻墙进院,而且,对院子里这一株红杏,颇有些兴趣。
张先突然伸出手去,两只手指轻轻抵住嗜梦的下巴,感觉到她明显的一个僵硬,然后也不知是她自己扭头,还是他手指的力量,那脸慢慢转向了他——
眼神先是扫着地面,然后慢慢上扬,直到和张先对视,嗜梦眼里满溢的是难言的忧伤。
她等了这一双眼睛,等了那么久长,如今与之对望,却没有了最初的向往。
笑忘说的不错,是她爬墙。
只不过她从南柯公子这深宅大院爬出来,去拥抱那一只仰望她的小狐狸,而狐狸,只是微微一笑,再不记得她。
这是对她的惩罚么?
嗜梦的眼眶慢慢噙满泪水,张先没有伸手去抚干,因他知道那眼泪并非为他而流。
不知为何,那冰山仙子这一刻突然的崩溃,竟让他心里流淌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有些酸涩,有些感动。
而耳边还时时传来紫冉和笑忘不分场合的“厮杀”,那过于欢快的音符,只让静默对望的二人更加心里抽紧。
“够了。”
嗜梦起身拂袖,那一刻,却是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突地拥她入怀,那张她很想念却也很模糊的面容擦过耳边,有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响起:
让我代替他照顾你吧,哪怕只是在他回来之前。
前一秒,张先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后一秒,才发现已经卷入爱情漩涡。
打的打,抱的抱。门外依旧伫立,桑阡低眉低眼看了眼景澴,两个人目光相逢倏地都抽了回来。
“小姐。”
“别叫我小姐了,我都……嫁人了。”
“我早听说……这村子有个寡……没想到是您。”景澴越说声音越小,桑阡一乐,这花匠还是如记忆中一般。
只是,记忆中的他,本是有一根骄傲的骨头,只可惜世事艰辛,生活生生的把它抽出——一如命运让她低头盖面,坐进了那一盛花轿。
那一切发生之前,她还是他的小姐。
她喜欢花,可是她并不喜欢市面上常见的花。家境虽然小康,却也经不起她砸钱去买些谁也看不懂的花花草草。
父亲说,她是个小家碧玉,就该有个碧玉的模样,而桑阡却知道,自己一只都是礁石,海底的礁石,最喜欢与那些见不得光亮却稀奇的生物为伴。
那年初进府邸的小花匠景澴,就是那样一种人。
主仆关系很简单很复杂
那一年正是盛夏,百花开的欢,桑阡住的那个院子,花草尤为茂盛,都说花爱美人,这话所言非虚。
桑阡那时正是豆蔻年华,遵循着旧礼,大门不出二门不入,虽不比大家小姐那样矜持,却自然也有些架子——
那架字,连同那豌豆花的木架,一起被一个男人旋风般的给拆了下来。
那个人叫做景澴,一个花匠。
桑阡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这鲁莽而强壮的男人时,那心情,就像是在恬静的小院子里正吟诗风情,突然遭遇了一头闯进来的北方狼。
他只是反客为主的看着他,一动不动,那深邃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她吸了进去。
她是海礁,他是鲨。注定是同一番天地的人,纵使她托生为小家碧玉,他成了挖土的粗人;纵使她吃黄金糕他吃五谷杂粮;纵使她绫罗绸缎他衣衫褴褛——
他们就该是一起的,那一个对视,彼此都在回响。
仿佛寻找了太久了的两个灵魂,那一刻终于共鸣。
那一刻,景澴正端着她最爱的那一排豌豆花的木架子,猛地朝地上一摔——
“老子不干了。”
闻声赶来的管家和持着扫帚的下人一阵忙乱将她挡在视线之外,只听见一阵呼喝声而起,“大胆,谁借你的胆子来小姐院子里撒野?给我打出去——”
于是,一个刚入府不到一个上午就被轰出去的花匠,就这么去了,连给她个开口问话的机会都没有。
纵使有,她也不会问出口的吧,待下人都毕恭毕敬退下去了,她才轻声的问了管家一句,“那人是谁——”
“小姐受惊,是个扶不上墙的下人。”
“这么说来,管家您本是有意扶他上墙的?”桑阡那比一般闺秀多出来的一丝灵气和敏锐,自小就看的明显,管家叹了口气,“小姐,您又要多问了。”
“就这一次嘛,下不为例?”
这就是最后一次,因为一个月后,她就坐进了花轿,嫁给了她陌生的丈夫。
“那个时侯,我坐进了花轿,嫁给我陌生的丈夫——我以为你会来。”
张先家门口,桑阡看着景澴苍老的脸,禁不住插了一嘴,“我第一面见你,就知道你年纪不小,可是这才几年,你怎么老了二十岁。”
景澴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没有回话,那总是混沌不清的眸子,却是有一丝难寻的清沥。
“我听说小姐你现在给全村的人做衣服,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件。”
桑阡一愣,“你终于肯开口说要了?”
景澴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又何曾忘怀。
他还记得离开桑阡小姐府上的夜里,下了大雨。他已经到了城外,却还是一路奔跑了回来,任由风雨拍打,却总是有什么没完成的事儿一样——
他得再见她一面。
于是他回来见到了她。夜已经开始深了,她屋子的灯还亮着,门开着,一个影子蹲在墙边,撑着把白色的油纸伞。
那画面模糊又柔和,伴随着有节奏的雨声,仿佛可以永恒。那旋律曾多次出现在景澴梦里,天籁般神圣。
他不忍去破坏,她却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只是恬静自若的一句。
“豌豆花大概是死了。”
桑阡没有转身,只是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气息渐渐逼近,她的心不知不觉跳快了一些,脸上也有些微烫,手还在抚摸着豌豆花,就看见所以下面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了自己的手。
他说。
“有你抚慰,它们会活过来的。”
仿若听到景澴的呼唤,那豌豆花,竟然在大雨瓢泼的深夜,突然开始绽放花朵,那般明艳的黄,几乎是桑阡不敢想象的灿烂,她嘴角不知不觉上扬,“这就是管家想扶你上墙的缘故?”
景澴一愣,松开了手。“我知道我是个怪人。”
“不。”桑阡轻声说,“你只是与众不同。我也是。”
那是景澴第一次听到桑阡的大笑,那笑声和雨声融为一体,让她那刻的眼神是如此动人。
一如现在她那褪尽铅华后依旧动人的眸子。
“那天晚上你来了。可是我出嫁那一天,你没来。”桑阡又把话题轻轻拉回到二人的过往。有故事的人,眼睛总是向着过去。
有故事的人,眼睛总是向着过去。
于是张先强迫嗜梦看着自己这张属于她记忆的脸,哪怕耳边笑忘和紫冉那不和谐的配音再震耳欲聋。
“我从不撒谎。我好像还挺喜欢你的。”张先再直接不过的说,“我会很温柔,也会很有耐心——我知道你喜欢笑忘,也知道一旦他病好了,你也许会义无反顾的回到他身边,无所谓。”
……
张先深呼吸一口气,哪怕是当年和魑魅叫板也没让他如此紧张过,等了许久,那嗜梦只是说了句:
“他连捕梦网都不记得了。”
这究竟是一对怎样的痴人。
张先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嗜梦板着一张脸,“笑什么?好笑么?”
张先放开嗜梦,笑声更加张扬。
我笑轮回之祖白费心机,浪费我的换脸药水。
我笑白刃在喉白费心机,白白叫你们来找我。
我笑狐狸白费心机,我也笑自己白费心机——
如若我用这皮囊早一世遇上你,是否你不有所不同?如若我的出现不是南柯公子的替身呢?
这一个月来,看着你对着笑忘哭哭笑笑,疯疯傻傻,我从何时起也对你开始居心不轨了呢?
也许是你的眼神总让我想起它,有那么一种活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孤傲和隔绝;也许是你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它,有那么一种让人想笑又笑不开怀的冷幽默;也许是你对笑忘的一往情深让我不可抑止的想起了它——
它纵身一跃为我,从此再无音信。
我的琥珀狐狸。
笑到最后哑了,笑到笑忘和紫冉停下了手脚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张先才终于突然敛声。
一瞬间,是出奇的宁静。
这宁静,有些可怕。
这宁静,有些可怕。
老爷在女儿房门外听了好久,什么也听不见。自从几天前突然将她许配出去,到今天上花轿,女儿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这不像她的性子。连管家都说,“小姐肯定还有别的心思,她不是这么……顺从的人。”
“这和你上次说的那个花匠,有关系么?”
“回老爷,自从上次我找人把他修理了,再没下文。”
“这就好。”老爷点了点头,“女大不中留,我只怕桑阡表面随和,性子带刺儿——”
“嫁人就好了,嫁人就懂得照顾人了。”管家拍拍老爷的胸脯,“将来小姐会谢您的。”
“我不会。”
屋子里,穿着新娘衣服的桑阡听得清楚这每一字每一句,可是她那小小的反抗之声,却淹没在院子外突然响起的鞭炮声中。
这该就是她的命吧。
如她一般的殷实人家的小姐,都是如此素未谋面就被嫁去那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揭开盖头的一刻,开始有了夫君有了日后的生活。相夫教子,该是如此。
那豌豆花,那小花匠,都不是她该操心的。她一柄油纸伞,何堪对抗那风雨?而那蓑衣人,如今又在哪里?
那所谓的“修理”,可如他手中灵巧的剪刀,咔嚓一声,根是根,叶是叶,再不相连?
桑阡双手飞快的穿针引线,眼睛全然不看手帕,思绪早已飘离,可那双手下的图案,竟然是仿若自己出现了一样——
就连那混着胭脂留下的一滴朱砂泪,都那么恰到好处的滴落在那梅花的芯上。
我曾说过,不介意你是个家徒四壁的花匠。
我也曾说过,不介意你是个异类。
这一个月,你日日与我在这小花园私会,我们一起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