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泄出来的气转移到另一部分狂主儿身上,变成了更加疯狂的生命力。毕业论文先冷冻起来,怀揣一张北京地图,披星戴月,探门窥牖。迎着三月的风,吞着四月的沙,蝇奔在大街小巷。身边涌过一排排车浪,这些都是北京户口的持有者;眼前推来一片片楼群,这里没有俺半寸地皮。北京的街道好像这座城市的血管,可是这些外来的分子却那么不容易被这座城市的细胞吸收。
“我已然被20家单位拒绝了。”
“20家也好意思吹出来?敝人是35家!”
“那你下一家准成,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哪!”
一次次地从希望到幻灭,在每一天重复上演着。他们熟悉了被拒绝,熟悉了“不”字在中国的各种变体,熟悉了那些僵硬的微笑、和蔼的嘲弄、庄重的侮辱。渐渐地,出门不再抱有希望,没有希望也就不会绝望。
“我看应该把全国的人事处长都集中起来,用机枪突突了。”
“不,要让他们活着,但命令所有单位都不许接收他们。”
楼道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打油诗社。求职之余,人人都来乱涂一气。渐渐地,主题都趋向找工作的苦辣酸甜,但格调却每旷日下,最后简直不堪人目。兹录两首较为干净的如下:
(—)
要想荣华富贵,
除非狼心狗肺。
起早贪黑跑单位,
挨不完的累,
下不完的跪,
咽不完的泪。
大丈夫钢牙咬碎,
我日你祖宗八辈!
(二)
铺天盖地来打油,
不知死活不知愁,
待到秋来无工作,
卖唱的卖唱,
耍猴的耍猴。
“我看到时候咱们就女生卖唱,男生耍猴。”
“去你的吧,人家女生利用性别优势,早都找到好主儿了你还做什么骚梦呢!”
“咱们男生也可以发扬点优势啊,比如娶了人事处长的小令爱。”
“真是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发泄归发泄,车轴轳可不闲着。终于有捧回合同的了,什么耗子药加工厂,什么立特灵信息报号外版,什么野鸡大学的凤雏分院,总之是北京户口到手了。剩下那些走投无路的,一天天衣带渐宽,团支部不得不采取监护措施,以防意外。
霹雳一声春雷响,国家机关可以进人了!真是老天有眼,柳暗花明。有几个坐以待毙的摇身一晃,就进了大衙门口。这可把野鸡们气坏了,老子跑了千山万水,换来的好政策,却叫你们坐享了。
于是点灯熬油滚论文。打印、答辩。然后捆行李,喝酒,借着酒劲儿嚎出几串从不轻弹的浊泪。一点人数,除了老婆在外地自愿离京的,差不多都留下了。于是离校、报到,一晃,都成了国家干部。互相一打电话,都不错。本来就打了保票嘛:保证每人都有一个工作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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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断想六章
一
听到她银铃般的嗓音,我打开了门。站在我面前神秘地微笑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女。她那样无忧无愁,用银铃般的嗓子说着,唱着。突然,她停下来,她问我为什么流泪。一条手帕准确地递到我面前,她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些人,都有一双可怜的眼睛。”
12.28下午
二
静静地伏在被子上,静静地享受窗外静静的世界。树们静静地立着,象刚刚出浴的姑娘抬头看见生人,立刻按住身上的浴巾,变成一动不敢动的玉雕。房子们静静地趴着,象守侯在废弃的老鼠洞口、饿死了三年仍然目不斜视的老猫。房檐角里有一丝灰网在打秋千,告诉人们只有风这个浪荡鬼还不闲着。天空渐渐暗了,不知何时飘下几把雪絮,在半空里若有若无地晃悠着,迟迟不肯下落。远处有几根烟囱,好象自从女娲补天那会儿就立在那儿似的。雪花渐渐地大了,真不忍心看着她们闹得乌烟瘴气,爬起身来,扭亮台灯,给那个女孩子写一封贺年信。
12.28下午
三
他静静地打坐时,听到了一种声音。他起身迎着那声音走去,那声音对他扮了个鬼脸儿,溶化在空气里。他笑了一笑,回到安乐椅上。那声音忽从背后响起,并蒙住了他的双眼。他一动没有动,一切都仿佛结冰,薄薄的初冰,经不起一声咳嗽的脆玉。他坐化了。
清晨7点40被窝中手电下
四
不要起,车辕和石磨等待着你。天这么阴,风这么静,安定团结要珍惜。抱着我,抱着你,四大皆空,飘沉入海底。不要起,不要起,睡个无梦之觉多么不容易。我的上帝!
清晨7点40被窝中手电下
五
我闻见,外面在下雪。扭亮床头的灯,镜子中的影象原来是这般愚蠢,我不相信这是白天的那个,这是刚才的那个。我不知哪一个是真实的。是白天的,是刚才的,还是现在的。我不知我喜欢哪一个。也许虚伪?无耻?愚蠢,就等于真实的人?我熄掉灯,一切溶入黑暗。我闻见,外面在下雪。
1.10晚饭前
六
这是一部不能构思的作品,是一部不能停笔的作品。你不知哪一天下的笔,当你意识到自己在写作,草稿已积了很厚。而草稿就是终稿,撕不碎,烧不毁。你不敢轻易写错一个字,不敢允许自己出现败笔,你乞求着灵感,直到死。
晚饭前
火化
让我们苦笑一次吧,眼睛对着眼睛。
是的,不必说了。当你用秋波之网开始捕捉我时,我正和她火热,火热。而另一个她正不断射来毒箭,浓黑,浓黑。
来,让我们点燃这捆美丽的信,信封上一律印着一匹扑捉蝴蝶的小黑猫。我来点,你放一支舒缓的钢琴曲。静静地坐着,呆呆地坐着,看那小火苗袅袅娜娜地站起来了,开始摇摆她的腰肢。它越长越大,丰满了,舒展了,象你。她忽然光彩十倍地一抖,伴着钢琴一串低声的欢叫,她便生出了一片儿女。一个个小火苗由独舞变成群舞,慢慢连成一幕火屏,象水一样向前漫。那明黄的边沿多么兴奋地跳跃着,下边的蓝色缥缈纯净,多么象你给我打开的那个世界。可是火的中心为什么黑得那么忧郁?钢琴奏到了成熟的中年,沉稳,悠长,深深的热烈。整个一捆已经都是火的天地了,你的手溜到我的手上。火一绺一绺地开始熄灭,一堆灰烬闪烁着一道道通红的伤口。钢琴似乎泣不成声了,最后一簇火苗痛苦地倒下去。伤口一道道地焦糊。蓦地,灰烬中腾起一团火苗,又一团。它们无声地呐喊着。钢琴又镇静地低吟起来。复燃的火几次跌倒,又几次艰难地抬起头,试图挺起那无骨的腰肢。你在捏我的手。终于,一切都停止了,几缕青烟飘扬着她们的长袖,送来一阵青春夭折的气息。不要动,等到烟也死去的时候,我来吹这堆美丽的尸体,看,它们飞升了,一片片黑色的精魂。我用力地吹,灰烬翻腾了,如一朵怒放的黑牡丹。你来帮我吹,我们吹散最后一片黑纱,下面躺着一块椭圆的残片,在这黑色羽毛的环抱中,显出万分的洁白,边上是一圈酥黄。你拾起来,读出声来吧:“让我们苦笑一次吧,眼睛对着眼睛。”你明白了么?
既然你俘获的是一只苍鹰,那么放掉它吧,因为它作为一个猎人,比你更伟大。打开你的笼子,永远地打开,它也许会飞回来合一合眼,当它受伤的时候。
是的,不必说了。为了讲这个故事,我毁了另一个故事。我毁了一个故事,却不是为了换一个新的故事。故事很不好,在你走出房门之前,让我们苦笑一次吧,眼睛对着眼睛。
47楼207(1)
“北大往事”,本来是我计划中的一部长篇的名字,现在忽然有人以此为名编一本书,那我的长篇将来出版时拟改名为《狗日的北大》,以表示我对北大无法言说的无限挚爱。当然,也可以叫《挨千刀的北大》或《老不死的北大》。我先把这些漂亮的名字公布出来,算是霸占一份专利,倘若有人侵犯了我的冠名权,那我将把“北大”二字置换为他的尊名。
现在,特从我的这部巨著中拈出一小节,作为北大百年校庆的一份贺礼。这一小节属于最最平淡无奇的部分之一,因为那些比较精彩的乐章,我是舍不得在这个年头拿出来暴殄天物的。这里讲述的,只是80年代最后几年一条楼道里的一群研究生的凡人佚事,我尽量每个人都说几句,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与我久违了。我讲讲他们的一些无伤大雅的隐私,不是为了笑话他们,而是以此深深怀念我们共同奋斗、共同忍耐、共同享受、共同消磨过的那段神话般的岁月。
我1983年从哈尔滨考入北大中文系,住32楼416,那段岁月我将专章讲述。现在话说转眼到了公元1987年,我本科毕业,考入本系现代文学专业,跟钱理群老师读研究生,这便动迁到了47楼2072室。
47楼是80年代新建的几幢研究生楼之一,坐落于燕园的西南隅。从八卦上讲,属于“死门”,主大凶。不过我当时不懂八卦,相信“人定胜天”。结果终能死里逃生,得以今日坐在“生门”这里饶舌。
这几座研究生楼的形象和设施,在当时是颇令学生满意的,体现了党和政府重视知识分子的诚意。每座楼均为六层,每个楼门内的每层分为相对的两个单元,每个单元里有五个或七个宿舍。47楼207单元住有中文、东语、俄语三个系的研究生20人。2076是水房和厕所,不过有一次竟收到一封信,寄给47楼的2076号的刘洪波先生,大家以为是恶作剧,便有人拆信阅读。写信者是一位云南小姐,信中含羞带怨地倾诉了对“刘洪波”先生的思念,并说欲近日来京,问刘洪波“既然有窃玉之勇,有没有藏娇之屋”。我们读后齐声谴责这个化名刘洪波的家伙,实在给北大丢脸。那份信后来不知下落,但我始终怀疑“刘洪波”可能就是207中的某个人,这小子在云南偷了点荤腥,既不敢承担,又想留点余地,于是就给人家一个假名假地址,既不会牵连他,他又能看到信,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207的哥们现在大多已有了妻室,要他们站出来承认大概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又怀疑是208的那些哲学系的小子干的。
下面我分别介绍一下207的20位哥们。由于介绍的目的在于描述当日的人文气氛,并不在于为具体的人树碑立传,因此将其真名隐去,姑作假语村言。
先说2071,此室住的是4位东语系蛮子,分为两类。朱、毛二人原系北大毕业生,现读波斯语专业,所以长得跟西亚人没什么两样。老朱高大肥硕,活像一架立起来的波音747,头脑聪慧,谈吐诙谐,性格憨厚。他吃饭用的家伙叫饭盒不如叫钢盔。由于经常游泳,加上谦虚,所以有些驼背,估计砸直了的话,能有1米9。此公家住北京,不常住校,来则必到我处谈笑一回。四面敬烟,八方借火,人人乐与调侃,惟其臀下之床板嘎嘎作响。毕业时多数床板有裂纹,盖皆蒙老朱之赐也。老朱常穿一件滑雪衫,装束严整,尤其冬天戴尖帽穿厚靴,推门而入时,活赛中东恐怖分子。别看他乐乐呵呵,在学习上实则律己甚严,除了英语、波斯语,还会法语,好像还会什么语。于是后来就娶了个法国妻子,看上去很贤淑。到法国干了几年,现在又回到中国为促进中法友谊而辛勤工作。我和老朱在一起开过很多玩笑,特别是1989年秋天他讲的那些笑话,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47楼207(2)
小毛姓毛名嘉,自称山东人,但任何人一眼看去,就可断定他是个胡人。我几次开玩笑,劝他问问母亲年轻时有没有穆斯林朋友。毛嘉不到1米7,但体格匀称结实,体多毛,因此酷爱到游泳池去展示,不舍昼夜。他发现我肚皮发福之后,兴奋异常,积极带领我做仰卧起坐,并引众人围观。后来又非要指导我游泳,我提出每次游泳前必须给我买一个大磨坊长面包加一瓶可乐,他一口答应,但只兑现了一次。其余的我都记了账,要他一并连本带利偿付,他总是答应,至今仍在推脱,每次国际长途中,这都是必涉的话题之一。
毛嘉是全盘西化的受害者,除了爱游泳,还爱打网球,做健身。他的嗜好全是资产阶级那一套,比如说听交响乐,一盘接一盘,还很讲究版本。我原来对交响乐只是听着玩玩,后来看他实在孤单可怜,就有时陪他听听,条件是他去买二斤鲜草莓,洗净摆好。他的欣赏水平当高出我许多,但表达上不如我,我对老柴、老贝、老莫的评析每每令他大笑之余加上一句“没错儿”。他送给我一盘《欢乐颂》,那是在我很需要力量、很需要友情的时候,我常常听。
毛嘉还爱汽车。没事儿就画汽车解闷,被我怒斥为“*”。所以后来我一看见他画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