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亲近,那份不分你我的爱,孩子的感受是不骗人的……”父亲有点激动,说得眼圈都红了,阿姨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连干两杯酒,双颊也飞上去了两朵红云。
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4)
就着这一桌子好菜,我很快吃完了一碗米饭,意欲离席而去,在父亲的要求之下,才又喝下了一碗肉汤,然后跳离桌子:
“我看电视去了!”
大约三小时以后,我在电视房看完电视回到家,推门进去只见父亲和阿姨仍旧坐在那桌菜前喝酒、倾谈,菜没有吃多少,酒却已喝掉了大半,他们正在触及的话题似乎是在回忆过去,阿姨的舌头已经大了,也不那么利索了:
“老……老武啊,我大学毕业那年,刚分……分到咱们这儿,头一眼看见你,不瞒你说:眼儿都直了,那可真是眼前为之一亮啊!我对一块儿分来的……那谁——反正是个女的说:这是哪来的小伙?怎么长得这么精神?这才几年?你这个帅小伙也老了,连白头发都那么多了,我发现索索他妈走的这些年,你好像老得特别快,真像是一夜老去……”
“是老了——能不老吗?”父亲一边招呼我洗脚一边说,“别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们在野外工作,平时很少照镜子,过上很长一段,一般是在理发的时候才猛然照上那么一次,把自己吓上一大跳:这镜子里头的鬼是我么?我怎么是这副鬼样子!”
“我说……老武,武兄,我真挺佩服你的!一个人拉扯个孩子,工作方面还这么要强上进,业务上至少也是单位里头没人能比的尖子,我觉得你真是挺汉子的!”
“那有什么用啊?还不是混了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我跟索索他妈吧,都属于出身不好的,她就更典型了,是大资本家出身,我们这种人在单位里头呆着,也只有一条出路: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工作,只有比别人干得更多干得更好才能够让人家暂时忘记我们的坏出身,当作同样的人来平等对待,唉!也只有我心里清楚:索索他妈正是在这样一种精神压力的长期重压之下才会丧失掉自我保护的意识,一门心思只想表现好,最终把命搭上的。唉!说穿了:拼命工作也不是为了图个什么——我还想图什么呢?只不过日子无聊找一个精神寄托罢了!”
“对呀!你说得对呀!人活着就是要有点精神寄托才对啊!你看我们家那口子,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对他来说,唯一可以称做‘精神寄托’的东西就是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可偏偏又得不到满足,精神空虚到竟然去跟人比谁能吃,还把自己亲手带着的徒弟给吃死了,你说那孩子多冤啊!连二十岁都不到!那么一条好端端的生命就这么给没了!在世界上消失了!幸亏吃死人不偿命!唉!老武,你说……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呢?唉!当初都是家里头给介绍的,偏偏我又思想幼稚耳根软,一下子鬼迷心窍了:工人阶级——听起来多好听啊!”
他们说着话,我已坐在小凳上洗完了脚,父亲让我对阿姨说上一声“晚安”,然后到里屋床上去睡觉,我便很乖地说:“阿姨,晚安!”
“索索,”阿姨已经喝得满脸通红,身上散发出的已经不是她那特有的香气而是酒气,“你叫我叫得不对——你早就把……叔叔叫干爸了,怎么还把我叫阿姨?叫干妈啊!干脆……你就叫我妈得了——叫妈!”
“……”我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叫了,因为父亲在场,正盯着我看,如果父亲不在场,我肯定就叫妈了。
“你怎么……哑巴了?你忘了……你其实已经叫过的,有天晚上……这是咱俩的秘密!是不是?”
我总算叫了出来,但却是:“干妈,晚安!”
父亲连忙插嘴说:“好了,快上床睡觉吧!明天爸爸带你去公园玩。”
我上床钻进被窝以后,没有立刻睡着,脑子里在想着:我是在什么时候把阿姨叫过妈的?我很快便想起来了:就是在我现在睡着的这张床上,那个晚上,他们打架了,阿姨带我睡在这里,睡到半夜,她把奶头塞到我嘴里让我喊她“妈”,我好像是喊了……此时此刻在外屋——在一阵沉默之后,两个大人的说话声重又响起:
阿姨的声音:“老武啊……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做索索的妈妈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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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5)
静场。
父亲的声音:“小邢,你今天……喝得有点多!我们都喝多了!”
“没有!我没喝多!不喝这点酒,我敢向你表达吗?我敢吗?在我面前,你老是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连句玩笑都不开,其实,我挺欣赏你在女同志面前的那副庄重样儿的,可一具体到我自己这儿又那么不舒服……老武,你别打断我,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跟你说:现在,我一点都没醉,头脑很清醒,比平时还冷静,今天晚上,我就想为自己做上一回主,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毕竟还有半辈子的时光好过呢!”
“太……太突然了……况且,还会牵扯到别人,别人毕竟是无辜的。小邢,我现在只能对你说: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我会积极考虑的……”
“这有什么难办的?!等他在父母家过完这个年回来,我就跟他提出离婚——他会同意的,他妈已经给他出过这主意了,对他这个大老粗来说,谁是老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给他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他早就嫌弃我这个不会生蛋的母鸡了!”
“不不不,千万不要……小邢,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你不嫌弃我对吗?我们要是能在一起生活,也不需要再生孩子了,有索索就足够了,你一百个放心:我会对索索好的,比他亲妈对他还要好!他亲妈活着的时候还不能陪在他身边呢!”
“小邢,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我感觉很累了!”
“不用……不用你赶我,不用你送我,我自己会走!”
过了一阵儿,隔壁有了动静,接着传来女人的哭声,让这夜晚显得格外凄清冰冷……
这些隐隐约约的声音叫我听来费解,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四周已是一片黑暗,凭感觉我知道:父亲正躺在我身旁抽烟,烟火像一颗红色的星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又像夜航船所看见的海上的灯塔,让我感到温暖、踏实和安全,父亲结实的身躯就像永不漂移永不沉没的陆地般可靠……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在兴庆公园的湖面上,我和父亲各执一桨,共划一条小船,阳光暖暖地照在湖面上,湖水笑出了满脸的皱纹……
显得心事重重的父亲有点忽然地问起我来:“索索,你是不是很想让……邢阿姨……做你的新妈妈?”
“……”我继续划船没有作答,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从根本上觉得这纯粹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伪问题。
“跟爸爸老实讲:想不想?”
“……”
“有点想,是不是?”
“不想!我不想要后妈!”
应该说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在大人需要我做出一次正式的表态时,我比较负责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是情感上的小欲求,而是理智上的大态度。至于我在当时的表态在父亲对此事所做的决断之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我不得而知,只记得当时的情景是:父亲收起了他手中的那支桨,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来点,湖面上有风,他手指哆嗦着一连划了三根火柴才将香烟点燃,帅帅地猛吸两口,然后吐出一句话来:
“不想就不想,这是大事,不能含糊!咱爷俩就这么过,只要你不觉得缺少什么就行……”
此后,我们集中精力专心划船,在湖面上以最快的速度猛赶猛超其他的船只,一直划到严重超时,暮色降临,才靠了岸。步行到公园的北门口,父亲到存车处取了自行车带我进城去吃晚饭,不知不觉间便进了城东门沿东大街到达解放路口,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跟着干爸到这儿来迎接周总理,结果没有看见周总理,只看见了西哈努克亲王,还是我先看见的……”
“是吗?对对,我在野外都听说了,说是周总理来过了……你没有看见吗?不过看见西哈努克也不错!”
“我还看见红旗车了——是真的红旗车!黑色的!”
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6)
“是吗?这可是最高级的国产轿车了。”
当父亲将车子停在以往我们常来的解放餐厅前的路边时,我说:
“爸爸,干爸的那个徒弟就是在这儿给吃死的!我们在二楼吃包子、馄饨……”
“在这儿……吃死的?那咱换个地儿——不在这儿吃了!”
父亲又带着我继续朝着钟楼的方向骑去,来到我们以前吃过的一家餐厅。当这顿晚餐快吃完时,父亲一脸严肃地在饭桌上给我提出了如下两点要求——
“索索,过完年,爸爸又得走了。爸爸走了以后,你还是在食堂吃饭,卢伯伯会继续照顾你,就是晚上啊,你不要再去阿姨家睡觉了,你老睡在阿姨和叔叔中间,他们俩本来就不好的关系就永远好不了,还得继续干仗,你懂吗?你就自己一个人在咱们家睡,睡前记住把门插好,没啥好怕的!反正隔壁有人不是吗?你已经上学了,只要一上学就是大人了,也该一个人睡了。还记得《红灯记》里是怎么唱的?你不是也会唱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是没妈的孩子早当家!你现在就要当起咱们这个家!明白吗?还有——千万记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把人家邢阿姨叫妈,叫干妈可以,但不要叫妈,不要引起人家的误解……”
正如父亲所说:过完这个年,他就走了。这一年,他出去得早,他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学上课呢!
他走后,我按照他对我提出的上述要求,晚上不再去隔壁的阿姨家睡觉,也许是只有父亲一个亲人可以信任的缘故,我特别信他说过的话,任凭阿姨说什么我都不去了,这立即引起了阿姨的猜疑,她问我:是不是父亲不让我去睡的?我吭哧了半天,终于说是。她问我:关于她,父亲还对我说了什么?我一口咬定说没有。阿姨听罢,有点黯然神伤,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段我在当时听不大懂的话:
“我从他眼里能看出来:他不是不需要女人,也不是对我毫无感觉,他是考虑的事情太多了,自己给自己的思想压力过重了,又太在乎群众舆论……唉!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好,也有知识分子的毛病啊!索索,等将来长大了,你一定要对你爸爸好,他为你是做过很大牺牲的!”
在新学期第一天的早自习上,不见往日准点到来的王老师。我们一年级二班这一班人咿咿呀呀地念着书,直到早自习快要结束时,才看见我们的女校长领着一位干巴瘦的老太太走进教室,全班顿时安静下来,女校长说:“我现在通知大家:你们的王老师调走了,调到东关小学工作去了,从今天开始,由苏老师担任你们班的班主任,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劈劈啪啪鼓起掌来,手上鼓着掌,我的心里“咝”的一声——好像被人从中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
干练的女校长介绍完毕便走了,只留下这个干巴瘦的老太太——苏老师一人站在讲台上,她沉默半晌,目露凶光,横扫全班,然后忽然开腔:
“谁是班长?”
由于问得实在突然,我慢了半拍方才反应过来,赶紧起立:
“我……到!”
“叫什么?”
“武文革。”
“你是班长?”
“是……是!”
“那好,那请你告诉我:咱班应到人数多少?今天实到人数多少?”
她这一问,我竟哑了。这位新来的老师问得一点没错:是该由我这班长负责记录每日的考勤的,那个方方正正的考勤本此刻就在我的绿书包里装着呢。虽然已经记过一个学期的考勤了,但我确实还没有搞清楚(似乎也不需要搞清楚):我们班的准确人数——即所谓“应到人数”,至于“实到人数”:在这新一天的开始,我还没有来得及数呢!吭哧了半天,我也只好实言相告: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回答?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不知道?那你这个班长是干什么吃的?!”
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起来,也变得尖利刺耳,我吓得赶紧将头低下……
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7)
“副班长是谁?”
“到!”
“叫什么?”
“陈晓洁。”
在我眼睛的余光中,坐在我前头一排跟刁卫国同桌的陈晓洁站了起来,她所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