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不可言。她有些害怕,怕他会注意到她的新罩衫。
他用那种嘲讽刻薄的语气绘神绘色地向她家人讲美以美教会守旧派一个著名的传教士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情形。他坐在餐桌的一头,脸上表情丰富多变,学着那个他嘲讽的对象的模样。两只漂亮迷人的眼睛一会儿闪着柔和的光,一会儿又眉飞色舞。他的嘲弄伤害了她:因为模仿得太逼真了。他过于敏锐,也过于残忍。每当他眼睛这样冷,这样充满嘲讽的恨意,她就知道他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人,甚至她自己。
可是雷渥斯太太却笑得直擦眼泪。刚从星期日午睡中醒来的雷渥斯先生,也乐得直摸脑袋,三个兄弟只穿着衬衫坐在那儿,脸上还挂着睡意,听得也不时地哈哈大笑,全家人都非常欣赏他这种模仿和嘲弄他人的“表演”。
保罗没有理会米丽亚姆,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他注意到了她的新罩衫。从他脸上,她看到了画家的赞赏,但却没有赢得一点热情的赞扬。她有点紧张,几乎没法从架于上把茶杯拿下来。
屋里的男人们都出去挤牛奶了。米丽亚姆这时壮着胆独自跟他打了声招呼。
“你来晚了。”她说。
“是吗?”他答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路难走吗?”她问。
“我没在意。”
她继续飞快地摆着餐桌,摆完之后——“茶还得沏几分钟,你要不要来看看水仙花?”她问。
他站起身来,默不做声。他俩走进了后花园,站在含苞欲放的西洋李树下,群山和大空晴朗而略带寒意,一眼看上去都好象被洗过一般,显得格外刺眼。米丽亚姆看了保罗一眼,只见他脸色苍白,表情漠然。在她看来,她深爱的那双眼睛,眉毛会看上去如此伤人,这对她太残忍了。
“风尘仆仆的,累了吧?”她问,她觉察到他隐隐有点倦意。
“不,我不觉得累。”他回答道。
“路一定很难走——风吹得树林直响。”
“看看云,你就知道这是西南风,到这儿来是顺风。”
“你知道,我不骑车,所以我也不懂这些。”她低声说。
“难道这需要骑车才知道吗?”他说。
米丽亚姆认为他的讥讽毫无必要。他俩默默地往前走着,有一堵荆棘树篱绕着屋后的那片长满野草的草坪,树篱下的水仙花正从浅绿色的叶丛中探出头来。花瓣呈绿色,略透着寒意,不过还是开了几朵,金黄色的花朵摇曳多姿,灿烂生辉。米丽亚姆跪在一簇水仙花前,捧起一朵野花似的水仙,低下头去,用嘴唇、脸颊和额头接受着金黄色的花瓣。他站在旁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她把花一朵一朵地转向保罗。一边两手仍不停地抚弄着这些花。
“这些花挺美,是吗?”她喃喃地说。
“挺美!只是花开得有点密了——不过,还算漂亮!”
尽管保罗对她的赞赏横加挑剔,她还是低下头看花。他看着她蹲下身子,用热情的吻啜吮着花朵。
“为什么你一定要抚弄它们?”他烦躁地说。
“我就是喜欢抚爱花朵。”她不高兴地回答。
“难道你喜欢什么东西就一定得紧紧抓住不放,好象要把它们的心掏出来不可吗?为什么你不能多少克制一点,或者保守一点呢?”
她痛苦地抬起头来看着保罗,接着又慢慢用唇去碰这一朵朵摇曳生姿的花儿。
她闻着花的芳香,觉得它要比保罗友好。这种感觉使她想痛哭一场。
“你能把什么东西都哄骗得灵魂出窍。”他说,“我决不会这样。我总是直来直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些话是无意识地说出来的。她望着他。他的身子仿佛象一把坚硬挺直毫不容情的尖刀直指着她。
“你总是在乞求爱,”他说,“仿佛你是爱情的乞丐,甚至对花朵,你也这般乞求……”
米丽亚姆有节奏地用嘴一下一下地抚弄着花朵,呼吸着花的芳香,幽幽花香扑鼻而来,她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你不想去爱——你只是没完没了地、反常地渴望别人来爱你,你不主动,而是消极等待,你吸啊吸,好象你内心某个角落有什么缺憾必须用爱来填充自己似的。”
她被他的刻薄狠毒惊得发呆,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由于热情遭到打击,他那烦恼痛苦的心灵激情仿佛无法自制。因此,这一番话就象闪电火花似的冒了出来。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有在他对她的刻薄和厌恶下,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她没有一下子清醒过来,只是默默地思索着思索着。
用过茶点后,他和艾德加兄弟们呆在一起,不再理会米丽亚姆。她呢,对这个盼望已久的节日感到极度的失望,只好等着他。到了后来,他总算是让了步,来到她身边,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心情变化的缘故,她认为这只不过是心情不好罢了。
“我们再穿过林子走一程好吗?”她问他。她知道他从不拒绝一个直截了当的要求。
他们来到狩猎区,半路上他们路过了一个陷阱,是用小纵树枝编的马蹄形树篱盖着,里面放着当作诱饵用的兔子内脏。保罗皱着眉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很可怕,是不是?”她问。
“我不知道!难道这比黄鼠狼叼住兔子的喉咙更可怕么?是逮一只黄鼠狼呢,还是让许多兔子遭殃?二者必居其一!”
他对生命的痛苦大发感慨,米丽亚姆为他感到难过。
“我们回屋子去吧,”他说,“我不想再在外面走了。”
他们经过丁香树,上面古铜色的叶芽就要绽开,有一堆方形的干草堆在那儿,呈棕色,像个石柱子,这是上次割草时留下的一个小草垛。
“我们在这坐一会吧。”米丽亚姆说。
他不太情愿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干草堆。他俩面对着晚霞有如圆形的戏台的群山,远处一排排小小的白色农舍。牧场泛着金光,树林阴暗,然而还不时闪着亮光,清楚地看到层层叠叠的树顶渐渐远去,傍晚时分,天朗气清,远方天际有一抹霞光,霞光下的大地多彩而寂静。
“这景色是不是很美啊?”她追问他。
他只是皱着眉头,其实他倒希望景色不堪入目。
这时,一只高大猛大跑了过来,张着嘴,两只爪子搭在保罗的肩头,舔着他的脸,他大笑着往后退,比尔对他是一大安慰。他把狗推到一边,可它又扑了上来。
“走开,”小伙子说,“要不就打你了。”
但是狗推也推不开,保罗就跟这畜牲打闹起来,把可怜的比尔推到一边,它却更挣扎着往回扑,高兴地发起野来,两个撕打成一团。他勉强笑着,狗也张牙舞爪。
米丽亚姆看着他们,觉得保罗有些可怜,他如此迫切地渴望得到爱,渴望得到温存,他跟狗厮打玩闹,其实就是爱。比尔跳起身,乐得喘着粗气,褐色的眼珠直转个不停,蹒蹒跚跚地又靠近过来。它很喜欢保罗,保罗却皱着眉。
“比尔,我跟你闹够了。”他说。
这只狗却用有力的爪子站了起来,颤抖着满心欢喜地扑在他的大腿上,冲着他伸着红舌头。他往后退着。
“别,”他说,“——别,我已经闹够了。”
没多久,狗就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另找乐去了。
他依旧感伤地凝望着对面的群山,依旧在怨恨着群山的美丽,他想去找艾德加骑车玩,然而他又鼓不起勇气丢下米丽亚姆。
“你为什么伤心啊?”她谦卑地问。
“我没有伤心,我为什么伤心?”他回答道,“我很正常。”
她很纳闷为什么他心里不痛快,而嘴上总说自己正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好声好气地恳求他。
“没事!”
“不是这样!”她低声说。
他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刺着。
“如果你不说话,那再好不过了。”他说。
“但我希望知道……”她回答。
他报复似的大笑起来。
“你总是这样。”他说。
“这对我可不公平。”她低声说。
他用这根尖尖的树枝在地上戳着、刺着,挖起了一小堆土,好象他满肚子的烦躁苦恼没处发泄。她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
“别这样!”她说,“扔掉吧。”
他才把枝条扔进了醋栗丛中,然后斜躺下来。现在,他的情绪总算控制住了。
“什么事?”她温柔地追问。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眼睛还在转着,里面饱含着痛苦。
“你清楚,”最后他消沉地说,“你清楚……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这正是她所害怕的。立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暗淡下来。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只是认清了我们自己的处境。这样下去,没有好处……”
她耐着性子默默地等着,非常伤心,跟他在一起下放松,一直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会告诉她是什么让他苦恼。
“我们说定了保持友谊,”他声调沉重而呆板地说,“我们不也一直说定保持友谊吗?而且——我们的关系既没止于友谊,也没有进一步地发展。”
他又沉默了。而她内心琢磨着,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他是如此的消沉。他肯定有什么事不愿意说出来,她一定得耐心地对待他。
“我只能给你友谊——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我的性格有点缺陷。事情发展到了一个极端——我讨厌这种不稳定的关系。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他的最后几句话含有激愤的情绪。她的意思是她爱他甚于他爱她。也许他不能爱她,也许她内心没有他所需要的东西。她灵魂深处最隐密的行为动机就是自我怀疑。她的行为动机埋藏得很深。她既不敢去认识,也不敢去承认。也许她是有缺陷的。这象极为强烈的羞耻感那样,使她总往后退缩,如果他真是这样,那么她没有他也行。她宁愿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想他。她现在只是在观望事情的发展。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我自己的缘故——现在才发泄出来了。到复活节时总是这样。”
他如此绝望地求饶,让她觉得同情起来。至少他从没这样可怜兮兮的前言不搭后语过,毕竟,这回主要还是他丢了面子。
“你到底要怎样?”她问他。
“哦——我绝不能来得太频繁——就这些。我为什么要独占你呢,我又不是……
你看,和你比起来,我有点缺陷……“
他在告诉她,他不爱她,因此应该给她机会去找其他的人,他简直太愚蠢,太糊涂,大盲目!对她来说,其他男人是什么呀!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他,哼!她爱他的灵魂,他有缺陷吗?也许是的。
“可我不明白,”她沙哑着嗓子说,“昨天……”
夜暮渐渐降临,对他来说,夜变得喧闹而可恨。她则痛苦地低着头。
“我知道,”他叫起来,“你绝不会,你绝不会相信我会象只云雀那样飞翔,我也不会在肉体上……”
“什么?”她喃喃地说。这下她有点害怕了。
“爱你。”
她这时候恨极了他,因为他在使她痛苦。爱她!她知道他爱她。他确实属于她。
至于什么在身体上、肉体上不爱她,那只是他的任性胡说,因为他知道她爱他。他愚蠢得象个孩子,他属于她,他的灵魂需要她,她猜测可能什么人在影响他。她觉得受了外来影响,态度生硬蛮横。
“在家时,他们说了些什么?”她问。
“这和那无关!”他回答。
然而,很清楚和那有关系。她看不起他家人的那种俗气。他们不懂事物的真正价值。
这天晚上,他俩再没谈什么。他还是丢下她和艾德加骑车玩去了。
他只要回到了母亲身边,母爱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纽带。每当他就这么左思右想时,米丽亚姆就被他置之脑后,她只是一种模糊而虚幻的感觉。这世上,别人都无关紧要。只有一块地方牢不可摧,也不会变得虚无缥缈,那就是他母亲所处的位置。在他眼中,其余的人都会逐渐模糊,甚至完全消失,但她不会。母亲仿佛是他的主心骨,生命的支柱,让他无法逃避。
同样,母亲也在等待着他。如今她的生命就寄托在他身上,已往的生活毕竟没能给莫瑞尔太太很多东西,她知道人们能在这个世界上有所作为,而她的机会,将由保罗来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