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萍同徐元元属于那样一种妹子,如果端庄一点,可以叫做貂婵或西施;如果浪荡一点,可以叫做妖精或驴子。她们介乎其中,分寸天生地把握得妙。增之一分为多,减之一分为少,所以最后她们无法归类。同小二一起进厂的有十几个妹子,但是长得像武则天一样狐媚惑主的就只有她们俩。因为这样,她们就总是在一起,住也住在一间寝室,行也行在一个车间,吃饭上厕所亦相邀了笑呵呵地前脚跟后脚,好像我们家以前用过的油盐坛子,好像后来电视上看到的手术失败一命呜呼的连体姐妹。她们分在针剂班灌封组,整天穿白大褂,戴大口罩,在无菌室里把各种药液灌成针剂。一排蓝色的小火苗在眼前喷着火舌,如同烧氧焊一样把一支支自动线上移过来的灌了药液的安瓿封住口子。有时候她们又坐在另一间拿紫外线照射过四壁的贴满瓷砖的房子里,同样穿着白大褂,不过可以不戴大口罩。她们在一张并排坐了五六个人的长条桌前坐下来,眼前不是火苗,而是一盏瓦数很高的日光灯,她们拿个很长的木夹子,一排夹了十支安瓿,一下子倒过来,一下子倒过去,在灯光的照射同穿透下检查安瓿里头的药液的澄明度,看见混浊的就从木夹子上取下来朝身旁一个篾篓子里丢,“叮”地一响。这时窗子外头总是站了一些年轻的后生子,说他们年轻,其实也有二十五六岁模样了,有的甚至可能更大些,他们抽烟或是不抽烟,有胡子或是没胡子,吹口哨或是不吹口哨,总之是没找到对象的,总之眼睛不断透过窗玻璃朝里头注视赵丽萍和徐元元这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总之目光皆是猎人的目光,总之就像小二看见何仙姑两个肉球跟我看见大毛手里的《妇科手册》一样有点控制不住地脔心跳。
这些人不管脾气好不好,反正皆有点焦灼模样,就像站在妇产科手术室外的男人,口里跟别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眼朝那扇“男同志禁止入内”的大门偷瞟。他们皆来自其他车间,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其中最多的是维修车间的。他们热烈盼望针剂班有设备坏了,要改造了,要安装了,要使用葫芦吊同电焊机氧焊机了,要使用榔头改锥跟锉刀刮刀了,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这样就可以仿佛漫不经意地问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要不要我帮你们拿焊条打几口勾针,勾窗帘跟桌布跟围巾跟毛线领箍?”
他们使用孙子兵法,先巴结赵丽萍徐元元周围的人,当然主要是女人,给她们打勾针,然后引蛇出洞,让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很生气地朝他们叫:“何事不给我们也打勾针啊?”当然,简单地说,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后来手里各自有了一大把圆的扁的长的短的各种形状的勾针。简单地说,她们也无法区别哪根勾针是哪个人送的。简单地说,她们甚至叫不出所有送她们勾针的人的名字来。
后来小二就开始注意观察她们的胸脯了。小二发现,徐元元的胸脯要大一些,赵丽萍的胸脯要小一些。除此之外的区别就是,徐元元要胖一些,赵丽萍要苗条些。拿现在的好莱坞明星打比方,徐元元有点像《泰坦尼克号》里的凯特·温斯莱特,赵丽萍有点像《红磨坊》里的妮可·基德曼。但是没有人找她们拍电影,只有人找她们送勾针。
师傅王胖子对小二说:“小家伙,你以后找对象就要找左边那样的妹子,右边那样的妹子不要找。晓得啵?”
“哦——”
小二跟师傅王胖子坐在窗台上,望着外头经过的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左边走的是徐元元,右边走的是赵丽萍。
师傅王胖子抽着南桔烟,老道地说,有的妹子好看不好用,有的妹子好用不好看,又好看又好用那是盘丝洞里的妖精转世。反正妹子一定要肉多,“当然也不要多得像我这样”,胸脯一定要大。“当然要大得比老子好看”。
“左边那个叫徐元元吧,我看将来就好用,而且是又好看又好用。”王胖子师傅语重心长道。
“什么是好用嗳?”
师傅王胖子拍小二脑壳一下,“将来你就会晓得。你只要记住我今天告诉你的诀窍就是。”
“哦——”
小二望到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抬了个篾篓子,消失在冷库的电梯门口。他不大明白师傅说的诀窍是什么,将来是什么,好用是什么。所以他额头很突出地呆了小半天。
不过小二总还是明白一点的,就是两个无法归类的妹子,他确实喜欢徐元元一些。这是因为徐元元爱笑一些,打打闹闹一些,跟小二说话多一些。
“小二小二,表演一下看看。”徐元元喜欢朝小二喊。因为小二有一种本事,把自己的大拇指能掰到贴在小臂上。而且他的手若是向右划圈,脚则可以向左划圈。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每回表演这两个节目,皆叫徐元元笑得前仰后合。“好玩好玩好玩,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第二章 上吊 4(2)
于是小二又再来一遍。
“告诉我噻!告诉我噻!拜你为师噻!”
小二就告诉徐元元手跟脚划相反的圈。徐元元一学就笑,因为划一两下,手跟脚的圈就是同向的了。
“小二,你是天才。”徐元元道。
“我师傅讲,他没见过天才。”
“莫信他的,你就是天才。”徐元元望小二一眼,目光里有喜欢的意思。
赵丽萍就不是这样。她不看小二的才艺表演。她喜欢跟武支书说话,跟团支部的小关说话,喜欢要那些站在窗户外头的维修车间的青工们没完没了地帮她打勾针,星期天,带回城里去,送给她的三姨姨四姑姑五干妈。所以小二也不怎么对赵丽萍感兴趣,他只喜欢看徐元元笑呵呵的一张脸,虽然喜欢看徐元元笑脸的五湖四海的青工,加起来至少有一个加强排。
最重要的是,小二现在开始意识到胸脯大的妹子要有味得多。为什么要有味得多,他没想出原因来。当然,最后他还是想到了一点,妹子胸脯一大,他看久了就会脔心跳。
徐元元经常对小二示好,这使小二异常得意。有一回片剂班里长着蒜头鼻的一位青工结婚,蒜头鼻是厂文艺宣传队舞蹈队的队长,人缘很广,所以参加婚礼的人特别多。女方是城里一个纱织厂的女工,双方皆没有房子,只好住在女方的父母家。吃完喜酒大家就去女方家闹新房。肉联厂各个车间的人去了百多号,而且几乎皆是年轻人。那回不知为何赵丽萍没去,但小二看到徐元元去了。结果徐元元被一群男青工簇拥在新房里,你一句我一句找她搭话,风头大大盖过了新娘子。徐元元在人堆子里喊:“小二,小二,在哪里啊李小二?”小二挤拢去,“我在,我在,我在!什么事?”
徐元元说:“带我出去,小二,找个电影院去看场电影!”声音很大又很脆,所有人皆听得分分明明,所有人皆拿绿眼睛望定李小二,所有人皆在心里说这小王八他妈的怎么这么有福气!
徐元元说完就抓着小二的胳膊朝人堆子外头挤。小二跟起走,只感到脚下被人使了绊子,差点摔一跤。徐元元回过头来说:“没事吧你?没事吧?”
那一刻,小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那一刻,小二想起了师傅王胖子讲过的话:以后找对象就要找左边的那个妹子。
“我师傅讲,你将来又好看又好用!”挤出包围圈之后,他们来到街上,灯火四处闪闪烁烁,行人各自匆匆忙忙,小二就对徐元元说了这句话。并不是冲动,只是没话找话。
徐元元听了一下站住,“你师傅是什么意思?”
小二亦站住,“我不晓得我。”
徐元元说:“哼,我觉得你师傅好莫名其妙的。”
第三章 裸画 1(1)
施学稼终于搬出去了。武支书给他和南京驴子在车间会议室一角拿木板子石棉瓦隔出了一间房,暂时安顿下来,总算有了一个窝。小二觉得轻松了好多,不然的话他经常要扮演贺技师,把施技师或者被施技师打得两眼群星灿烂。每个星期南京驴子还要到寝室里来一两趟,一来施技师必对小二说,哎,你出去玩一下,等个把小时再进来。有回小二走到楼下,忽然记起忘了带钥匙,又返身上楼,走到寝室门口,只听得里头南京驴子发出来老鸹样的叫声。小二一敲门,叫声就没了。里头施技师问:“哪个?”小二说:“我咧,小二咧。”施技师又问:“干什么?”小二说:“拿钥匙咧我。”施技师顿了一下,说:“你到楼下头去,我从窗子里丢下来。”小二走到楼下,仰起脑壳,看见窗子打开来,一只手臂闪了一下,钥匙在空中划了道闪亮的弧线,落在了脚底下。“砰”的一声,窗子又迅速关上。小二喃喃道,搞什么鬼啊你。莫名其妙啊你。走到路上碰到了猴子,就把刚才的事说给了猴子听。“每回南京驴子来就把老子喊出来,他妈妈的。”猴子听了就笑,说,你这筒蠢卵,人家在搞什么你晓得啵?
“搞什么嗳你讲讲看?”
“人家在这个咧蠢卵!”猴子左手食指拇指弯个小圈,右手食指在圈圈里插来插去。
“什么意思嗳你?”
“蠢卵啊你,你晓得你是如何出世的啵?你就是这样才出世的啊蠢卵!”
“哦——”其实小二还是没有弄得明白。小二就是这样的呆子,众人皆明白的事,他就是不明白。
施学稼搬走之后猴子从武支书寝室搬了过来。
“跟武支书一间寝室真是没得卵味。”猴子道,“一天到晚管犯人一样地管。早上七点钟就喊起来,不起来就掀被子,一分钟懒觉都睡不得!”
他学武支书的模样:“起来起来起来后生子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后生子!”学得倒还蛮像,惹小二笑得快活。
“老子现在有点后悔,”有天猴子跟小二说,“老子不该欺负苏福生,老子还朝他的面汤里吐过痰,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悔。苏福生蛮遭孽的。”
小二说:“你是缺德嘛,欺负老实人。”
“早晓得苏福生是这样的下场,老子会对他好一些。你讲得对,老子是缺德。老子下回再不欺负老实人了。”
小二跟猴子吃了晚饭就到灯光球场去看篮球赛。肉联厂在郊外,离市区有十来公里。如今大家皆有私家车,十几公里那是小菜,档位刚拉到五档就到了。但是那个时候从肉联厂到市区才有一路公交车,一小时一趟,要坐半个钟头才能到,坐在车上大家像吃了半瓶摇头丸,闭着眼睛摇老半天,摇出一脑壳豆腐脑时只听得售票员一句唱“到啦!”大家才醒过来。
肉联厂的工人大半住在厂里,小半住在城里。住在城里的,一般只是到星期六下了班才坐厂里的班车进城,手里提了猪肥膘跟猪下水,在那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匮乏年代让路人景仰不已。工人们平时下了班无甚事做,有球赛看就是福气。当然围着看人家打架那是更大的福气。打架又打出奶子跟屁股来,那就叫洪福齐天。
走到灯光球场时小二看见了化验班的前班长管得宽,一脑壳头发纷披在肩上湿津津的,腰里头抱了个花脸盆,脸盆里是洗过又拧成麻花样的衣服,显然是从澡堂里出来的。上回她跟何仙姑在澡堂里打架,隔了一天,武支书找她谈话,宣布处分决定:撤消化验班班长职务,以后的工作就是喂那些供实验用的小动物,比方小白鼠跟大灰兔。“这个决定还不是我们车间支部的决定,”武支书跟她解释,态度极严肃,“是上头的,厂革委会的!问题严重啊我的同志!”武支书还要求管得宽写出深刻的检讨来,“还不是给我看,要给厂革委会看,给军代表看,他们说要得才要得我的同志!”前班长管得宽拉着张马脸道:“写写写,写个屁!”又问:“那何仙姑写不写?要是她不写,我也不得写!”
“何翠同志肯定不会写,”武支书摆道理的模样道,“这件事是你没理在先,哪个要你揭人家的短呢?听说你还先动的手,掐人家的奶子,掐得青一块紫一块,问题严重啊我的同志!”
“狗屁!青一块紫一块,你看见啦?”前班长越想越火,冲着武支书发怨气。
“我我我倒没看见哦我,”武支书道,“反正是有人看见,反正!你这件事嗳,怪不得我,我是帮不上忙的!”
从此马脸管得再宽,也只能管那些小白鼠大灰兔了。从此马脸的脸是长得要超过会写诗的苏小妹了。
小二跟猴子看了两场篮球赛。前一场是男子的,后一场是女子的。猴子跟小二说,你看那个田报幕员腿好长好白啊。小二也觉得田报幕员的腿确实比别的女人的长一些白一些。田报幕员以前是省民间歌舞团的,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