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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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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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赵丽萍!徐元元!”
  把徐元元放在前面喊的,跟小二有同好;把赵丽萍放在前头喊的,与小谭师傅有同好。
  喊一声,又喊一声,第二声仿佛是第一声的回音,第三声仿佛是第二声的回音,悠长而飘忽,动情而婉转。白天也有人喊,夜里也有人喊。窗子里是没有人来答白的。窗子里有时听得到隐隐窃窃的笑声。若是很晚的时候有人这么站在下头喊,会有旁边的某个窗子泼下一茶缸子的水来。于是亲切的喊声就变成了恶毒的詈骂。
  肉联厂单身汉太多了。单身汉太多的原因其实一说你就明白,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个,你相中了某个妹子,或者经人介绍你认识了某个妹子,她低眉微笑开口问你:“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你说,肉联厂的。“啊呀杀猪的!”妹子转脑壳就会跑,鞋子掉了发夹掉了也不回头拣,仿佛你手里握了屠刀,紧赶在她身后欲将她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然后送进零下四十度的冷库。
  所以单身汉看见像徐元元、赵丽萍这样的年轻漂亮妹子,不雄激素剧增是没有道理的,不站到窗子下头喊出回音来是没有道理的,不一茶缸子水泼到脑壳顶上来也是没有道理的。
  二楼最朝西的那个窗子亮着灯,灯光很黄,像毛茸茸的鸡崽。小二望那窗子,不是为了想赵丽萍,而是为了想徐元元,想她的胖胖的脸上的笑,想给她再表演一下魔术般的绝活,想再三再四地有机会来当她的挡箭牌。
  开完帮教会之后,好多人开始斜眼来看小二了。尤其赵丽萍,刚刚递了第五封入团申请书,看见小二转脑壳就走,好像他有肺结核,通过空气传染,两三米之内不可近身。团支书小关亦如此,瞧小二的眼神极是轻蔑,脸上的青春痘自从帮教会上抢了人体画册来看,一夜爆增。据说他跟武支书要求要借那本画册“研究一下,倒看看资产阶级腐烂气息是通过什么形式散发出来的”,然后他来写批判心得,然后庄严发表在黑板报上。
  只有徐元元,对小二的态度一如既往,正好比她喜欢嘻嘻哈哈,同样一如既往。
  “鬼哎,没事吧?”帮教会第二天徐元元在食堂里碰到小二,就是这样来问,声音里透着让小二感动的关切,圆脸上堆着让小二温暖的笑意。
  “没事,没事,我有什么事,我。”
  “没事就好。”然后朝小二调皮一笑,唇红齿白,“多买两个荤菜吃,莫亏待自己。今天有黄豆炖猪脚,营养。”
  师傅王胖子跟小二一起在食堂排队,手里拿着至少可以装一斤半饭的铝盆子,说,这个妹子对你还蛮那个啊?
  “什么那个?”
  “这个妹子要得,我跟你讲过的,好看又好用。你要下点功夫。”
  现在,徐元元窗子里虽然亮着灯,但是她不一定在寝室里。小二晓得,她有时候在大礼堂里排练节目。徐元元跟赵丽萍进厂没好久就参加了厂里的文艺宣传队。徐元元是舞队的,赵丽萍是歌队的。如果猴子不只晓得吹口琴,还晓得吹笛子跟唢喇,那他就是乐队的,那他就可以经常瞻仰田报幕员及其修长的腿。小二有时候也跟着许多人一起坐到大礼堂台下的长椅上,看宣传队排练节目,排《抬头望见北斗星》,排《白毛女》里头的“扎红头绳”跟《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赵丽萍演李铁梅,徐元元演头发还没白起来的喜儿,穿带绿条子的大头裤,脚尖有时候踮有时候不踮。小二坐在下头跟猴子说,老子要是会唱会跳,老子就来演杨白劳。猴子说,老子演演黄世仁也要得,反正老子把喜儿一把抢过来,趁机抱一抱。
  “你好痞的啊你。”小二说。
  “你爷老子才痞。”猴子说。
  现在,赵丽萍在跟小谭师傅游马路,徐元元在搞什么?小二不会在楼下喊。他的荷尔蒙日渐澎湃,但他还是不会喊。小二想,总有一天,不是他站在窗子下头喊徐元元,而是徐元元跑到他的楼底下,仰起胖乎乎的脸,把肉肉的手掌搭成喇叭,喊:“小二,小二,走,我们同去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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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裸画 4(1)
肉联厂在郊外,出门就是菜土同稻田,因七八里路外有个飞机场,军事要地,周围不可发展其他高大建筑,所以视野开阔,但是单调。风景看多了,就不成其为风景,老婆看多了,美女成烧饭婆。肉联厂的天空中总有仿米格的歼六跟歼七呼啸掠过,飞得很低,仿佛擦着锅炉房高高的烟囱,连飞行员的帽子跟银色机身上的编号都一清二楚。小二刚进厂时觉得新鲜,呼啸声一来,就把额头很高的脑壳像鸡鸡一样昂起。过了两三个月,也就觉得习以为常,不再有趣。
  不过平心而论,肉联厂除了有战机可免费观赏,还有什么可看呢?当然,施学稼举大号扳手追打贺光雄可看,何仙姑跟马脸前班长互相揪头发可看,田报幕员投篮时黑毛一闪可看,童状元发动一帮婆娘把杀猪大汉的裤子剐掉扔在月台上可看,然而这毕竟可遇不可求。没有这一切的时候,肉联厂的生活死板一块,了无趣味。所以很多青工就得了抑郁症,所以他们就站到女单身楼窗子下喊年轻漂亮妹子的名字,或者隔着针剂班无菌室的玻璃看年轻漂亮妹子的影子,或者把不锈钢焊条锤扁然后在砂轮上磨成一根根可以编织梦幻的勾针,借以医治青春期的苦闷跟无聊。
  有时候,在这一切之外,也有偶然的欢欣如同菜土旁的野花迎风绽开。比方说,飞机场,长的隔几月、短的隔几周,不定期地有电影放映队来慰问人民子弟兵,就在指挥塔后头的操场上。肉联厂有几个女工是机场的随军家属,每有这样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厂。于是吃了晚饭之后人们成群结队地朝机场走去,大多数人手里拿了小板凳,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小二跟猴子跟薛军就夹杂在这样的人群里,夹杂在淡蓝的黄昏里,心情大好。薛军抽着两毛钱一包的飞虹烟,问小二跟猴子要不要。小二就说不要不要不要。猴子说给老子也叭一根看。他们一路走一路观赏不时在前面闪过的妹子。有的刚刚洗了头,长发披肩;有的换上了新裙子,在晚风里飘逸;小腿跟胳膊在半明半昧里白生生的赏心悦目。就是这种风景,让他们兴奋不已。就是这种风景,让猴子吹起暧昧的口哨,而薛军从乌紫的唇间把烟吐得极为舒展,而小二却期盼看到徐元元胖胖的身影。
  很多电影是朝鲜的:《南江村的妇女》、《看不见的战线》、《苹果熟了的时候》;也有国产的:《奇袭》、《上甘岭》、《打击侵略者》。无论中外,皆是老片,黑白的居多。但这就足够,那么一大操场的军人跟男女百姓,黑黑的脑壳数不清,你挤在其中就是幸福,就有期待,洋溢了过节般的喜悦同心跳。在电影放映之前,或在正片之前放“新闻简报”的时候,小二会站起来,徨四顾,寻找一个胖胖的身影。可是太多了,声音太吵了,影子太乱了,天黑得太快了,哪里寻得到?这时小二就有点隐隐的怅惘,这时小二就吐一口好长的粗气,然后坐下来。放电影了,一柱光亮远远地打在两根电杆之间的幕布上,上头的人影动起来,音乐也响起来,小二这才把胖胖的身影暂时忘却掉。在电影里,小二看到南韩特务“老狐狸”被人民军公安战士抓起来了。在电影里,小二看到英俊的张勇手说:“嗬,摩托队好威风啊!”在电影里,小二看到那个一头短发的志愿军女战士王兰在坑道里一边缝军衣一边轻轻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小二很容易激动。小二两眼泪光闪闪,胸中意绪鼓胀如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
  如果小二好多年之后回想起走七八里地去飞机场看电影的情景,他可能仍有这样的激动。他回想那么一大操场的黑压压的人,中间整整齐齐坐着飞行员跟地勤兵,穿着蓝军裤,扎着白衬衣,在电影放映之前还会唱《我是一个兵》,或者《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军人周围挤满了肉联厂的千百号人以及机场四周的农民,连幕布后面也是黑脑壳一大片。小二会回想起有几回就是因为来迟了,只好挤在幕布后头看电影。影片里所有的人皆变成左手举驳壳枪,左手写字,左手举炸药包,左手行军礼,特好笑。小二会回想起银幕上喀秋莎万炮齐轰的时候全操场骤然响起暴雨般的掌声跟家属小孩子亢奋的尖叫,声声犹在耳畔。小二会不会回想起从人堆里站起来,徨四顾,遍寻一个胖胖的身影,寻不到之后心中隐隐的怅惘,吐好长一口粗气呢?
  散场之后,七八里地走在脚下,路的两旁只有黑黑的树影,没有路灯,没有手电,没有任何照明之物,但是老马识归途,一泓秋水般地朝前淌去。依然叽叽喳喳,依然嘻嘻哈哈,谈着老狐狸,谈着阿妈妮,谈着喀秋莎,手在黑暗中挥舞,声音前后可闻。薛军听出他们车间的几个婆娘走在前头,伸手在其中一个的后脑壳上拍了一下,然后迅速躲在小二的身后。“哪个鬼啊!”那婆娘尖叫一声,回头一望,只有黑影绰绰,彼此分不清彼此。猴子也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拍一把,婆娘又是一叫,但那么多黑影子,她知是谁呢?猴子就在黑暗中闪出牙齿窃窃地笑。“小二,小二,”猴子附在小二耳边怂恿道,“掐她屁股一把。反正又没有手电筒,照你不到。”小二的手举了一举,又放下。小二跟猴子说:“我不敢我。”小二又说,“她会骂我是流氓。”
  

第三章 裸画 4(2)
那是几多快活的时刻,即使小二害怕前头看不清脸面的婆娘骂他流氓而不敢作为,他也是快活,也是刺激。在黑暗里,在人声里,在秋水般朝前流淌的路上,小二觉得自己无比轻盈,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一踮一踮,像块太妃糖一样溶解在这个有电影同尖叫的夜晚了。
  散场之后,回到寝室,电影的情绪还在小二脑壳里没有完全挥发掉,猴子就坐在床上画速写了。他把一个草绿色带背带的速写夹搁在膝头上,速写夹已经邋里邋遢,证明猴子拿它不知用过多少的功。猴子平时嬉皮笑脸,只要画起画来,就很艺术的模样,就很庄严的模样,低头默想片刻,就拿一支炭笔在用铁夹子夹住的纸上唰唰唰唰画电影里的人物,正面的英雄,反面的特务。画男人只画头像,画女人要画全身,总是把腿画得修长,就像田报幕员一样。进厂的头一天,新学徒集合在灯光球场上等军代表来训话。大家坐着,彼此有些陌生,皆不说话。只有猴子,把两只手的食指与拇指反过来搭成个“口”字,移来移去,一只眼眯着,一只眼睁着,目光穿过“口”字来看各人的脸。赵丽萍最先发现,问他:“你这是搞什么鬼?”猴子笑笑不答。又移过来朝着徐元元的脸,徐元元发出了和赵丽萍同样的质问。猴子仍是笑笑不答。后来车间里开会,他也是如此,对着小二。小二就摇着脑壳说,你莫看我好啵,莫看。我额头好高的。小二还说,有神经病吧你?猴子这才说,蠢卵,这等于是取景器,跟照相一样,我在练习构图咧!
  开全厂职工大会的时候,猴子就穿过取景的“口”字来看坐在左前排的田报幕员。田报幕员梳着个芭蕾头,额头很光洁,颈根很长。猴子的取景器停留在芭蕾头上良久不动。
  “有些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有回猴子就跟小二发感慨,“那个气质啊啧啧啧,就是不一样。”
  “什么叫气质?”小二在猴子跟前有时一副好学模样。
  “气质是……”猴子眼睛翻了翻,“气质就是他妈妈的一看与众不同。气质就是梳芭蕾头,额头很光洁,颈根很长,而且,大腿也很长。”
  “哦——,我晓得你讲哪个,我晓得,”小二跳起来道,“田报幕员!你是讲她,你是!”
  小二看到猴子的脸在一瞬之间红了一下,然后猴子嗔怒道:“莫乱讲!你这张烂嘴巴!”
  “我觉得你蛮喜欢那个田报幕员的,猴子嗳。”
  “喊你莫乱讲你还要乱讲,找打吧你?”
  小二不懈地说:“你为何喜欢一个阿姨呢?我就搞不懂。”
  “你搞不懂的事太多了,你是筒蠢卵小二我告诉你。”
  猴子经常打击小二的好学态度,但小二并不气馁,小二说:“为何不可以告诉呢?又不是党和国家的机密。老子又不是老狐狸。”
  “出学费,出学费老子就告诉你。”
  但是有一回,猴子在整张宣纸上画完了一张模仿杨之光的红极一时的《矿山新兵》的国画《制药新兵》,一脸一手的墨汁,兴奋异常,连说要送到工人文化宫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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