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秦平帝廿一年五月初十,云帝大婚,封后大典结束后,云帝携帝后銮驾巡游大梁王都,百姓纷纷跪地朝拜,九州同贺。
“累了么?”是夜,大婚的寝宫内,云帝将帝后扶坐在新婚的大红喜榻上,挑开了她头上的鸳鸯盖头,顿时一张绝美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如果撇去她漠然含恨的眼睛,她的妆容和打扮可以算得上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她还不能说话,他的问石沉大海。
男人着一身大红色喜服,更显得丰神俊朗,人都说新婚的新郎最是意气风发,于是他的整张面容难得地十分柔和,漆黑的凤目满是柔情,他坐在床前认真地看了新娘好一会儿,这才伸手解了她的哑穴……
他明知道只要新娘一开口说话,他为自己铸造了一整天的美梦就会全部破碎。
果然,新娘子怒视着他,恶狠狠道:“萧陌!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真是一个傻姑娘,他只是一个得不到爱的男人,他还能做什么呢?从前的他被她的错爱宠坏了,一直对她很凶,现在她再也不喜欢他,语气也再不会温和。他却不在意,摸了摸她头上的凤冠,对她笑起来:“桃子,你今天真漂亮。”
可惜,鸢尾珠钗摔碎了,再也没办法替她插上了。
他真心的赞美却换不回少女任何一点动容,她不能动,只能骂:“萧陌!你把哥哥还给我!你把他怎么样了?”她这么地担心着那个人,那个人,是她的心上人。
萧陌却不回答,将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握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漆黑的凤目越发幽深,他自顾自道:“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可是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听……”
“我不想听!”少女毫不犹豫地拒绝。
萧陌却把少女搂住,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其实也挺合适,他宽阔的胸膛也可以让她自由地飞翔,她想要什么他也能给,他们不也曾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日子么?虽然,那些日子都只是错误。
萧梁国的双生子,被丢弃是苦难,被选择也是苦难,如今他坐拥了整个天下,却还不如得到一个女孩的心来得欢喜。
男人笑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想要的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别人硬要塞给你,而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人的心走了,连他自己都拦不住拉不回,桃子,你对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沅芷正要开口,又听男人在她耳边问道:“桃子,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许是男人的声音过于沙哑,她竟一时怔住,反应过来还是道:“不会。”
“呵呵,”男人笑了笑,他忽地抱紧她:“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么?”
这一次少女没有迟疑,决绝道:“不会!”
男人沉默了许久,这才轻轻吻在她的脸颊上,轻不可闻地叹道:“那我就放心了。”
沅芷又怔住,自从遇见萧陌,他从来就没有正常过,他做的所有事情都让她这么摸不清头脑,然而,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比哥哥更重要,她冷声道:“你不用再说这些废话了,就算我们成了亲我也还是哥哥的,不论哥哥是生是死,我的心永远是他的,你到底想……”
话音未落,唇上一凉,男人已经低头将她吻住,没有深入,只是浅尝辄止般地轻触,他的唇冰冷,隐隐带着莫名的颤抖,尔后自喉中滚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桃子,我爱你。”
明知道她不想听,他也要说,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沅芷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只是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等到少女不省人事地偎靠在他怀里,萧陌悲戚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的记载,没有一个人相信萧梁世子是爱着西蜀小公主的,因为他曾经在天下人的面前做了那么久的戏,人人都以为他灭蜀国是为了夙锦,为了复仇,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用怎样自卑羞惭的心爱着一个随时可能失去的敌国小公主……
谎话说得太多了,最后便是这样的结果,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害她声名狼藉,无论怎么洗刷都洗不清,他害她失去了所有……他该怎么定义自己对她的爱呢?
惶恐,侥幸,卑微,宿命。
后来,他才终于懂得,其实,无论他迈出哪一步,他们之间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无论他怎么努力,永远不可能……命运不过是让她来他身边走一遭,让他彻彻底底地爱上她,再彻彻底底地让她离开他,以证明她与另一个人多么两情相悦罢了。
他只是命运的棋盘上被玩弄的一枚棋子。
男人将少女放在喜床上,红艳艳的鸳鸯锦被,美丽如玉的新娘子,高高燃着的红烛……他到底是娶到她了,他到底是没有再失信……这里的一切是他送给自己的美梦,如果可以,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一只雪白的狐狸突然窜到男人脚下,围着他的大红喜服转了又转,显然不适应他这样的装扮,男人弯腰将它抱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少女安静的睡颜,轻轻笑道:“小笨蛋……”
也不知道是在叫它,还是在叫她。
姚秦平帝廿一年五月,萧梁夙太后薨,其后,云帝不知所踪,九州大乱。
姚秦平帝廿三年五月,敦煌瀚海城风息谷。
清晨,蓝紫色的鸢尾花海中,一道绯色的小小身影正蹲在那里耐心地收集着鸢尾花上的露珠,少女一身西域打扮,身着敦煌绯色蓼纱裙,眉心缀着一颗红色的宝石,更加衬得她皮肤莹白如玉,容颜绝美。
空中忽地传来一声鹰啸,与往日很不一样,少女扭头望去,便见到鸢尾花海的尽头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朝她走来……那人着一身朴素的青衫,衣袂飘飘,宛如谪仙,他的脚步从容不迫,少女却猛地站起身来,待看清那人的琥珀色眼睛,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浮出大大的笑容,黑亮的眼睛里却泛起了点点泪光,她骤然扔掉手中的细口瓶,朝来人的方向拼命地奔过去!
“哥哥!”少女撞进男人的怀里。
“阿沅!”久违了的珠玉落盘般好听的声音随即在头顶处响起,男人承受着她急急奔跑的巨大冲击力,稳稳地将她抱在了怀里,他的所有举止还是这么地沉稳,却在那声呼唤里泄露了他此刻的激动情绪。
少女抬起头来,恰好看到男人也在看着她……这世上最美的事,就是我看向你的时候,发现你正好也在看着我,不躲不避,所有的情意在眼眸中流转。
“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在这里一直等,一直等……”少女笑起来,泪水却不断地往外涌出。
男人伸手拭去她的泪,拍了拍她的头:“阿沅乖,哥哥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少女摇头,握住男人的大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哽咽道:“哥哥,你回来就好了……其它的,阿沅都不要。”
倔强的少女啊,她的爱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东西,倘若被她爱上,那是此生最幸福的事,倘若爱上了她却不被她所爱,那么,便只能坠入绝望的深渊。
“咦,哥哥,怎么会有一只狐狸?”少女发现了男人身后的雪狐,不解地问道。
青衫男子环住少女的肩,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狐狸,思绪万千……
两年前的五月初九夜,他去萧梁王宫准备带回他的小姑娘,十几年来第一次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就在萧陌阻止他进去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批黑衣人,为首的那人将剑插入了他的胸膛,口中唤着的却是萧陌的名字……
他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也不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可是他从未想过会这样死去,从未想过会死于刺客之手,而那个行刺萧陌的人,正是西陵禄。命运从来不会饶过任何人,他躲不过,该报的仇怨都得报,他欠别人的终究要还……
他的小姑娘就睡在里面,他连一声道别都不能跟她说,本以为就这样带着极度的不舍死去,却没有想到居然能够再次睁开眼睛。
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只有那封信:
“忆及旧人言,死无全尸者不能入六道轮回,所有恩怨不过前世因今生果,我已再无来生,但求还她一世长安。哥哥从来骄傲,处事沉稳,我此生莫及,倘若心换在哥哥身上,她也许不会再嫌弃。萧陌。”
敦煌卷轴中除了有换眼的秘术,还有换五脏六腑的秘术,只是换眼睛容易,要找到合适的内脏却着实太难……
却没想到萧梁双生子的内脏居然完全契合。
近两年的时间他完全恢复了健康,所有被毒侵蚀腐朽的内脏全部换过,他的身体里仿佛住了两个人,一个控制着他的脑袋,一个控制着他的心,然而,无论是脑袋还是心,他们所想的所惦记的,只有那一个小女孩。
当他要离开的时候,却被枭拦下,枭恭敬地跪在地上,告诉了他许多往事,并祈求他为了萧梁的国祚留下来主持混乱的大局。
“当年西蜀亡国,夙锦奉太后之命赐死小公主,世子来迟一步,亲眼见到小公主死去,可是他不相信小公主已经死了,替小公主换下了血衣,抱着她的尸首入了西蜀王宫地底下的冰窖,不准任何人靠近半步,竟一夜白了头,等到三天后,世子被人从冰窖抬出来,已经昏迷不醒,足足昏死了三个月。想当初王上薨于西蜀王都时,世子尚且沉稳,处理国之大事丝毫不乱,却为了小公主颓唐如斯,夙锦心生妒忌,将小公主的尸首弃在了乱葬岗,等到世子醒来,便将她打入了冷宫,永生永世不得出来,所有西蜀王宫里的那些宫人全部被斩首,再没有人敢提起有关小公主的事,而世子的白发也成了宫中大忌,一直以来都是墨染的黑色,碰不得水。”
“这些年,世子只顾着南征北战,再没有瞧过任何女人一眼……枭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可以爱到心如死灰的地步,等到世子当了萧梁王,又做了云帝,却仍旧没有笑过,他临死之前,手里握着一块染了血的平安符,属下认识那是西蜀小公主的,他说,平安符弄脏了,再也不能保平安了,他若是离去,也不算失信……”
听罢所有的一切,各种滋味拥挤在心头,倘若不是那三日的冰封,他的小姑娘中的断肠草根本无法救治,难怪在乱葬岗中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全身上下都是水迹……世间事莫不关联,他一面恨着一面却又愁绪万千……
为了萧梁的国祚,他们几乎都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不论是被选中的,还是被抛弃的,都不是幸运,而是苦痛。
“请您留下来主持大局!”枭仍旧跪在地上祈求道。
男人却笑起来,语气颇为荒凉:“萧梁如何与我再无关系。”
说来可笑之极,他因为被自己的国家抛弃,所以能心无旁骛地爱着他的小姑娘,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他都仍旧爱着她,倘若他身在萧陌的位置,她便是他的生死对头,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在一起……
十几年前的被放弃,注定了十几年后的被选择,是幸,还是命?
“哥哥,你这次回来……还会再走么?”少女偎进他的怀里问道,打断了男人纷纷扰扰的思绪。
男人低下头去,认真地凝视着她黑亮的眼睛,温柔地笑起来:“不会。”
“那,哥哥可以陪我多久呢?”少女的眼睛越发亮了,咬紧了下唇又问。
“永远。”
“哦。”少女点点头,她不知道永远有多远,可是只要哥哥在她身边就好,这个世界上只有在哥哥的面前,她才什么都不怕,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安心。
“哥哥,你看,你一回来,鸢尾花开得多好啊!”少女喜滋滋地抱着男人的胳膊撒娇,又问:“哥哥,这只小狐狸叫什么名字?”
“它叫小笨蛋。”男人笑道,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还没有一枝花好听呢!”
“阿沅不喜欢?”
“喜欢啊!只要是哥哥的,我都喜欢!”
“阿沅……”他忽然叫她。
“嗯?”少女回过头来。
唇上一暖,青衫男子已经低头吻住了她:“阿沅,树在,山在,大地在,鸢尾在,岁月在,你在,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世界了……”
十一岁那年有一个男人闯入了一个小女孩的生命,给予她最大的包容和宠溺,令她今后所遇之人通通黯然失色,而她,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终于与他走到了一起。
“哥哥,有你在,就是最好的世界。”少女笑起来,小狐狸蹭了蹭她的腿,而一枝花则停在了男人的肩头上,他们的周围是茫茫的鸢尾花海。
风息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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