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被我们一点点地触摸,一点点地深入,仿佛进入了史前的白垩纪,眼前开始呈现出一番新的景致:千姿百态的参天大树上挂满一簇簇的树茸,长长的古藤从树冠、树干一直延伸到地面,在树干与树干之间,树枝与树枝之间,倒伏的树木之间凌乱交错。遮天蔽日的树叶凝聚成庞大的顶盖,腰一般粗的树根裸露在地表,扭曲地缠绕纠结在一起,一直延伸向更幽暗、更荒凉、更深沉的密林之中。满眼都是绿色, 树是绿色的,树干上的苔藓是绿色的,树枝上浓密的叶子是绿色的,地上铺满的蕨类植物也是绿色的,树叶间过滤的细小的阳光也不免染上了绿意,反射到脸上,留下绿色的阴影,比起好莱坞魔幻大片里运用高科技精心制作出来的场景更加灵异,令人炫目。
千年万年的杉柏经过长年的雨水侵蚀,有些已被腐化,上面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中间已经空了,歪歪斜斜地倾着,随时都可能倒下,深陷在泥潭里。正在腐烂的动物尸骨混着森林里霉臭的气味特别刺鼻。还有很多倒下的古木横亘在路中间,挡住道路。我们必须从树底下钻过去,才能继续向前。我知道,此时我们已经步入原始森林的心脏了,接来下所要面对的就是与它的“威严”作勇敢的较量。
我很想去看看那些朽掉的树洞里有什么,会不会有什么动物在那里安家。可转念一想,要是里面住着巨蛇猛兽,一口把我吞掉,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还不如带着这颗好奇心继续上路。
碎石污泥堆积的山路混着溪水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鞋子在烂泥和流水中不断打滑,已经完全湿透了。经过几个小时不停歇的行走,我体力透支得很厉害,身上好像压着千斤重的担子,不断地喘着粗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膝盖每次弯曲,就钻心地痛。感觉全身的细胞、血液、肌肤、骨骼躁动紊乱,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不再寻找可以踩踏的石块,双脚完全浸泡在水流中,麻木得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流水的冲击。机械而僵硬的躯体由意志力拖动,很沉重,也不能够停留。
死藤败叶下是沼泽般的烂泥,乌黑软烂,散发着腐烂的恶臭。烂泥堆积得很深,一不小心就会连半条腿也陷进去,拔出来也要费上一番工夫。走到一个分叉口,看见一直等在那里的杨进,很是感动。他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便先行离开了。
我、大姐、清平和刘朗四个人连拉带拽,走一步,便费力地拔出泥地里的腿,迈出另一步。惊出的冷汗还未挥发又被新渗出的冷汗覆盖,大脑和心脏不断接受轮番冲击。直到看到齐腰的灌木丛和杂草,点缀着白色和黄色的小花,我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拉格到这里,我们已经整整行走了8个小时。
脚踏之处无一例外被石块和水流掩盖,杂草中不断出现成堆的骸骨:头颅,肋骨,还有很多辨认不出形态的。
这些白骨是马的肉体被腐化后留下的。尸骨周围的土有明显的特征,黑色的轮廓,一种血液渗入泥土中的颜色。马匹怎样倒下,怎样咽气的情景我无从得知,背夫告诉我们,马背上驮着重达300多斤的货物,遇到泥石流、塌方、沼泽地,还有很多的自然灾害,它们庞大的体形根本无法逾越,生命困在其中,难以逃脱随此穷尽终结。感受不到马匹的疼痛绝望,也许它们在内心不止一次地抱怨,灾难面前被主人遗弃,它不明白人与牲畜的区别,人也不会理解它的情感,一种纯粹的动物情感。
人和动物从某一方面讲,差别不大。来到人间的时候独自一人,又独自一人死去。
曾见证过死亡,看着奶奶的身体一天天消瘦、萎缩,就像少了哪个部位一般。对于奶奶的去世过程,我很悲伤,每次回想心口都如同一把重锤在狠狠地敲击,完全不觉得死亡是很自然的事情,也根本无法平静地面对奶奶已经去世的事实。
可以断定这条路倒下了数不清的马匹,它们没有葬礼、没有坟墓,只有散落的骨骼和泥土地。在灾害面前作为人类的背夫又何以轻松逃脱,为了生存,一批背夫倒下,另一批背夫加入,更替着新的面孔。是生命的稍纵即逝和命途中的危险重重造就了墨脱人强劲的臂膀。苦难无处不在。在这些淳朴的灵魂面前总是让人禁不住想谈些什么。
“你们相信轮回转世吗?”
“也许。”
“来世这些马会变成人吧。”
“但愿它们变成人,只要不再做马。”
“死亡并不是结束,只是以悲哀为终点,以快乐为起点,它们会有新的开始,全新的。”
仿佛看到马儿的灵魂离开身体,然后再也没有需求,没有神志。灵魂在躯体中被释放出来,继续新的旅程,继续新的喜悦。
死亡并不是终点。
可能因为难过,也可能是想逃离,我用尽所有的能量,迈着沾满泥浆的双腿在高低不平的途中继续行走。
天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暗了下来,偶尔看见头顶的天空,云朵悄然移动。不明白为什么带着盲目的激情走进墨脱,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它在封闭中有着自己的快乐,恣意绽放着荒野的美丽,眼前所有的一切对外界来说都是个谜,我们却闯入扰乱它的宁静。不知道这片土地会不会怪罪鲁莽的我们,我在心里虔诚地说:原谅人类的好奇心,大自然广袤的胸怀一定可以容得下我们的愚昧。
背上的包越走越沉,双臂只要稍稍转动就会隐隐作痛,肩膀疲倦地在承受着几十斤的重量,但却没有办法摆脱。
刘朗看见我汗津津的脸和窘迫的样子,就说:“我先走,每隔15分钟返回接你一次,给你背包。”
“不用!” 我假意推辞着,他却已经加快了脚步。不大一会儿便和我拉开了距离。
“小雨,刘朗这个小伙子真的很不错。可是我却觉得你似乎不能完全对他敞开胸怀,有一些有意无意的排斥。”大姐看着刘朗的背影说,“我现在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去爱我周围的人和接受周围人对我的爱。”
“你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必须得接受刘朗的关爱并给予刘朗关爱。”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很滑稽,脊背上没有包的时候,轻松很多。
我以为,除了亲人、恋人和朋友,是不应该有太多接受和给予的。当然捐助是不同的,那应该属于爱心问题,跟单纯的关爱还是有区别的。关爱别人不易,接受别人的关爱更加不易。接受别人给予的关爱久了,就会产生依赖,把那当做是一种享受,陶醉其中,以为一切都习以为常。
心中有过很多的抱怨,却认为没有可以倾诉的知心朋友,便把抱怨压抑在心里,那种感觉特别难受。
有时候会觉得憋屈,有朋友打电话给我,关心我很多事情,身体、工作、现状……我会毫无保留地将压抑在心里很久的话告诉他。之后,我才发现,给很多不关心自己的人说心里话实际上是在往垃圾桶丢垃圾,丢完还要自己清理。他们不在乎我想要说什么,只想在我说完对他们无关紧要的话时,问我一句,借点钱可以吗?最近手头有点紧。
如果我说没有,他们会将身份证之类的重要物品拿出来当做筹码要抵押,说生活无法继续。有时候,碰见借钱的朋友进出高级餐厅和娱乐场所,很潇洒,似乎很久没跟我见面似的,只字不提借钱时的困境。
许多人之间都仅仅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关爱就是一件奢侈品。所以我渐渐变得谁也不相信了,不想接受别人所谓的关爱,也不去关爱别人。甚至包括相恋多年的刘朗。
刘朗背着我的包重复走着那段让人无比痛苦的路。他会在返回时告诉我们该怎么走不会滑倒,该怎么走不会陷进泥潭,该怎么走水流不容易渗进鞋子……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渴望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的脸,看到他如湖水般晶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柔、坚定与真诚。
记忆又飞回了大学时代:认识刘朗时,我上大二,他上大三。在社团里,阳光帅气的他总会吸引很多女孩的关注。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关注我。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美女,而且在别人眼中,我是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只有刘朗认为我心思细腻,问其原因,他只是说: “从你的文字就能看出来。”
后来,我们就相恋了。那是一段纯洁美好的岁月。和许多校园恋人一样,我们每天下课一起吃饭,晚上一起自习,周末一起去逛街,偶尔去看场电影,偶尔也会吵个小架,然后很快和好。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刘朗一直很平淡地表达着他对我的感情。我有时会怀疑,没有经历大风浪的感情是否真的可靠。80后的爱情一向被人评价为悬崖上的花瓶,稍不留心就会摔得粉碎。在大学校园情侣泛滥的时代,毕业那天一起失恋几乎是所有大学情侣对青涩爱情的总结。曾经恐惧地想过毕业就分手会是怎样的情景,很庆幸,那一幕没有上演。
携手踏上墨脱路,刘朗始终没有对我体力有过多的抱怨,总是一路相伴。爬多雄拉山时,一直在我耳边鼓励,你是最棒的,我为你骄傲……就是那些话语,让我有勇气坚持到山顶。我第一次爬山,第一次便爬到了海拔4300米的高峰。
拉格的晚上,刘朗帮我和清平清洗鞋袜,坐在烟熏火燎的柴火堆旁到两点,一直将鞋袜和背包烤干,那时我已经沉睡了很久。若不是清平告诉我,这个秘密我恐怕永远不会知晓。
想起早晨起床后,凤凰告诉我,她过来找我时,我还在睡,而刘朗早已收拾好行装,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熟睡中的我。
心中的感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是两眼痴迷地看着他由近至远,由远至近。一旁大姐和清平嗤嗤的笑声传入耳朵,脸上一阵阵地发烧。
初涉蚂蟥区
随着海拔的降低,周围的古树渐渐稀少,奇异的植物慢慢增加,气温也缓缓上升。沿着灌木丛里的狭窄山路继续前行,周围的色彩也从单调到斑斓,除了各种的野花、野浆果,还有各种菌类植物,色彩异常鲜艳,充满着危险的诱惑。此外各种地衣、苔藓、蕨类、藤蔓类植物也是粉墨登场,上至参天巨木,下至苔藓地衣,不管是共生,还是寄生,都是这个植物王国里不可或缺的成员。
植物随风的吹动微微摇摆,空中飞翔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地上爬行的软体动物也活跃在泥径边的草丛中。我神情紧张,心怦怦直跳,拿着登山杖不断左右甩动,给自己壮胆。清平走在我前面,汗流浃背。
“前面就要过蚂蟥区了,咱们得提前做好防护准备。”再次返回的刘朗带来了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消息。
来之前我翻阅了相关的资料,墨脱原始自然保护区6万多公顷,保存着最丰富的物种资源,高等植物3000多种,珍稀植物上百种,国家保护动物42种,巨蟒、毒蛇、蚂蟥、软体虫……数量在全国占到四分之一,被誉为“自然博物馆”。尤其是蚂蟥,这种会吸血的恐怖软体动物出现在所有关于墨脱的影像资料和游记中,每一个走过墨脱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与它们正面“交锋”,俨然成了徒步者墨脱路上的“头号公敌”。
我天生就恐惧蛇虫,电视上每次出现蛇的画面,我都是尖叫着换台或者干脆关掉电视。晚上睡觉还后怕,如果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我很有可能会当场晕倒。
好在之前看了不少 “墨脱攻略”,网上也有前辈倾囊相授,提供了不少对付蚂蟥的方法,现在终于到了该面对的时候。
头上戴着宽边帽,脖子上缠着围巾,手套、绑腿、鞋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基本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哈哈哈……”我指着同样全副武装的刘朗和清平笑个不停,“看见你们的样子,我就想起一位世界名人。”
“世界名人?谁呀?”他们一脸疑惑。
“别里科夫呀!很有名吧!”我得意于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别里科夫是谁?”这两个呆木头颇不解风情地问。
“我晕,别里科夫都不知道,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啊!真不知道你们怎们考上大学的!”
“我想起来了,以前课本里学过的。没错啦,我们现在就等于把自己装在一个大套子里。”清平叫道。
越想越觉得用“套中人”来形容我们这些人很是贴切,我们不只是把自己包在一个大套子里,而且我们也像“套中人”一样,必须按照一个固有的模式行走。有人说,人可以选择自己正要走的路,而在这里,只能是路决定你该往哪里走。
沿着山间的小径,我们一路疾行,好像是被人拿着鞭子赶着走一样,谁也不敢放松警惕,眼睛盯着路面上的岩石和枯叶,生怕一不留神,就遭到蚂蟥的“暗算”。一路上各种爬行动物总会时不时地窜出来和我们“打招呼”,我一路提心吊胆地行走,生怕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草丛只要呼哧一颤,或者植物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