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发生了什么,母亲没说。可能是雨天湿滑小流氓不小心掉下桥,可能是小流氓一时激动要跳桥表决心,还可能是母亲在激烈的反抗中把小流氓搡下桥。母亲在这里用的是春秋笔法,笔下并无憾意,只依稀残存有昔日的惊慌。大水淹没了那个年轻人。母亲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跟在后面的生父看到这一幕,便以不容分说的强硬姿态,走入母亲的生活。因为生父的要胁,母亲不得不忍辱屈从,与最可爱的人分了手。母亲写到这里的笔迹发了抖,纸上还洇有一摊摊泪痕。日记里夹有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相片。母亲美得像丝绸一样。 。 想看书来
人间世 四(2)
一个得意猖狂的精子与一个郁闷悲伤的卵子结合了。我来到人世。母亲当然不会给我好脸色。母亲给我哺乳时,恶狠狠地把乳房塞入我嘴里。若我咬痛她,她便一个耳光打过来。我若是呛了,她宁愿把乳汁挤在地上,也不愿意用它们来喂饱我,任凭我饿得在地上翻跟斗。三个月后,母亲拒绝再给我哺乳。邻居看不过眼,说没见过做妈的有这样心狠的。我才得以有一口稀饭吃。那是什么样的稀饭啊!不要说插一根筷子不倒,拿来当镜子也嫌光亮。我懵懵懂懂地生活在这个不欢迎我的世界里,体重不比一只猫重多少。因为捡到一粒用糖纸包裹的石子儿,便急不可待地把它塞入嗓子眼,哽住了,两眼翻白。母亲看了我一眼,当没看见,径直进屋。醉熏熏的生父跟进门,大怒,拽住母亲的头发,提起膝盖猛撞。我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还打得欢。我把手指伸入嘴里胡乱地抠,哪抠得出来?手指太短了。我摸起地上的一根细树叉,往喉咙里戳。老天垂怜。那粒石子儿竟然被我这样撬出嘴。我吐出满口的血。被生父打得鼻青眼肿的母亲飞来一脚,说我这个畜生,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丢人现眼?母亲嚎啕大哭。我手足无措,心里被猫抓了一样难受。那时的我又怎么能理解这些大人的恩怨?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成了畜生。
我离家出走了。也谈不上离家出走,不过是想找一个看不到他们的地方。我去了县汽车站,在破烂的长条椅上躺了一晚,等天色蒙蒙亮,睁开眼,看见一张短头发女人嫣然的脸。女人问我爸妈在哪。我说他们在家里打架。几个大人嗤嗤发笑。好像我说的是笑话。一个王八蛋还插上一句,“是不是你妈在下面,你爸在上面?”我扑过去,试图从王八蛋手臂上咬下一块肉。女人拦住我,把我送回家。她是好人。可好人没好报。这怨我。我不该再去找她。我知道她是县医院的医生,就找到她的集体宿舍,没事坐在门口用苍蝇喂蚂蚁,用树枝拨蚯蚓,或者拿块瓦片在地上勾勒各种疯癫癫的图案。我也画她的大眼睛与短头发。
我喜欢女医生。她住的小屋墙壁上有一幅非常大的地图。
她的手指头在地图上移动。我跟着她细细长长的指头在中国旅游。
南方的天空飘着吴侬软语,戴斗笠的农人牵着牛赤足行走在田埂上,河流在碧绿的田野上打出蝴蝶结,银子一样闪闪发光。林子里盛满鸟叫。鸟叫声让性格最急躁的人也心平气和;
东方的大海澄清剔透,海面飘满肥美透明的海蜇。岩石罅隙里的螃蟹挥舞大钳。大小黄鱼在水底悠然来往,闲谈着龙宫太子与哪吒的那场争斗。有福气的人能看见海天一线间的海市蜃楼,那是天上的街市,那里没有谎言、欺骗、烦恼;
西方的山峰比天空还要高,山巅终年积雪,连鹰隼的翅膀也没法抵达,却有一只豹子风化的神秘尸体。有的山不停地吐出浓烟与岩浆,那是唐僧取经时路过的火焰山。孙行者手中的芭蕉扇并未彻底熄灭大地深处的火种。沙漠里虽没有一丁点绿色,但出产最耐苦寒的马。它们扬鬃奋蹄,与地平线一起消失在远方;
至于北方,那更让人心驰神往。雪花比席子还要大。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在冰上凿洞,鱼会从洞里一只只跃出来。河边的树上挂满冰霜。幸福的人们坐在热炕头上,讲故事、剪窗花、纳鞋底,边做游戏,边在火盆里烧烤着土豆、地瓜、黄豆粒、苞米粒。一股股的香味在屋子里飘荡,整个世界又甜又香。
女医生让我对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中国充满好奇。我迷恋上这张地图,去她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根本不怕父母亲的打骂。我不想回家。她那间弥漫着福尔马林味的小房子是我的天堂。只要看见它,哪怕是坐在医院后边的山坡上,我的身体里也会出现燃烧的火把。母亲找来了,在医院门口破口大骂,言词很有点不堪,还动手扯落她几绺头发。我很伤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是希望我早死吗?为何还要管我?也许我只是一件归母亲所有的东西。自己的东西想怎么砸,就怎么砸,哪怕砸烂了,也没关系,但让别人拿走了,就不对,得弄回来——过去,我是这样理解的;现在,我还是这样理解的。
有一天,女人吃药死掉了。我想了很久,在母亲做的稀粥里拌入一袋老鼠药。这是我捡来的。当我掌心捏出汗时,一只该死的猫跑过来,打翻桌上的碗,舔过几口粥,伸直腿,身子比铁都硬了。生父瞟了母亲一眼,变了脸色;母亲瞄了生父一眼,眉毛跳起来。那天晚上,他们没打架。这让习惯在他们摔锅砸盆声中睡去的我失眠了。我非常沮丧,听见生父在屋子里长吁短叹,母亲坐在门外的矮凳上痴痴呆呆。月光照着他们。他们的体内迸出一道道光线。生父身体里跳出来的光线是棍子,母亲身体里跳出来的光线是匕首。棍子打在母亲身上,匕首插入生父的胸膛。几天后,生父死了。又过了半年,母亲改嫁了。
人间世 五
谈论这些事情让人心酸。
主说: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
天地间有轰隆隆的声音,耳朵好像被捂在贝壳里。一些细小的光点在水面浮动,并保持着神秘的战栗。短头发女人的死,很大程度上奠定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基本看法。人是什么?一群互相掠夺的病毒。掠夺必然要通过暴力。暴力不止是血浆流溢的瞬间,它还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现象,是一种自然的形态,是深入人之骨髓的本能。它有两种:身体暴力与思想暴力。前者作用于肉体,后者追捕灵魂。
人类的文明史,从表面上看,是与暴力这场噩梦做斗争的进化史。实质,是暴力的轮回史。每个人类历史的细节,释放了野蛮与残暴的暴力必定在场。事实上,文明即来源于暴力,正因为粗野的原始酋长通过暴力手段占有财富,掌握了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权力,才把自身改造为令人敬畏的国王。
国家,暴力之机器。
法律,国家规定的并以暴力保证其实施的行为规范的总和。
暴力的本质是什么?暴力是《低俗小说》里往日生杀予夺的黑帮老大在被*后的痛哭流涕?是《杀死比尔》里那一把把被笼罩在淡淡光晕之中的武士刀?是《杀死阿一》里血迹斑斑的断肢残体?是《罪恶城市》里的斩首镜头?是《大逃杀》里被国家以神圣名义赶到荒岛上自相残杀的学生?是《天生杀人狂》里始终弥漫的狂热与愤怒?是《搏击俱乐部》里对着虚空挥出的拳头?是《暴力史》中汤姆和杰克?是《辛德勒名单》里的纳粹分子?是《拯救大兵雷恩》那个在抢滩登陆中被射杀的无名美国大兵?是《现代启示录》里那伴随着“女武神“之乐疯狂射击的枪声?是《英雄本色》里的江湖道义与微笑的小马哥?是《无间道》里被子弹击穿头颅的警察?是《落水狗》里被包围的小木屋?是《美国往事》里那个躺在朋友怀里说“我不小心滑倒了”的孩子?是《末路狂花》里两个女性疯狂的自我表达?是《本能》里莎朗?斯通分开的*双腿?是《英雄儿女》里的“向我开炮”?是《发条橙》里没有功利前提没有心理负担没有逻辑前提的恶,它在那里升华成艺术?“任何关心历史和政治的人,都不可能对暴力在人类事务中惯常扮演的角色毫无知觉。”这些乏味的议论让我厌倦。
要理解檌城的存在是困难的,它为大多数人所不知,又确实地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它是一个矩形,规模宏伟、布局严谨、气势壮观。在这个巨大平面上的建筑一半是永恒的,必然的,不可毁坏的;另一半是瞬间的,短暂的,偶然的。
这使檌城呈现出一种残忍的诗意,如同一只有着千百万张嘴的独角猛兽,皮毛绚丽,激情澎湃。喉咙、口号、林立手臂、被灰尘弄脏的脸……人们听闻檌城的存在后,立刻抛弃了自己的语言、风俗、生活、思想,纷纷从各地赶来,并迅速为飘浮在檌城上空的一些极其简单、极端且夸张的符号所支配,在经过一番歇息底里的同时让自身不断崩溃的奋斗后,又两手空空回到原地,而他们中最浪漫的英雄,无一例外,被他们吊死在檌城高大的城楼上。这个“个人在群体影响下,思想和感觉中道德约束与文明方式突然消失,原始冲动、幼稚行为和犯罪倾向的突然爆发”的过程周而复始,每至“黄宗羲定律”所明确的年份,便在檌城如期上演,如唱“奉天承运”的京剧。不变的是脸谱,变的是戏子。而这一切又马上被谱写成诗篇,在世界各地传唱。
来到檌城的旅人啼笑皆非,同时亦被檌城庞大的体积、几万里的霓虹与街头浓妆艳抹的*、迟暮的气息、面容疲惫的原住民弄得头晕脑胀。旅人感觉自身仿佛置身于一艘剧烈摇晃着的没有船舷的船上,身边更无一处可觅得真理、公义等词语。在度过了最初的惊恐之后,他的内心开始充满伤感与悲悯,发誓要为那些浸泡在痛苦中而不自知的不幸的人奋斗终生,但很快,旅人震惊地发现:那些耗费了他一生的词语本身即为虚构之物,其功能是使世界(至少是檌城)如钟摆,维持某种可笑却必要的平衡。正如恐惧来源于想象,正如信仰来源于想象,檌城是人对自身最深刻的想象,是对自身的全盘接受。
发现没有止境,是否定之否定。几个月后,旅人在万众欢呼声中,痛苦地、也不无兴奋地认识到:檌城即是真理、公义、正直、尊严、自我牺牲、以及对国家与民族无尽的爱。
光笼罩下来,如神的灵,运行于水面。
这个曾在脑子里呈现出的荒唐梦境是这样真实。至今我也还能摸到那夜脊背上渗出的汗水。汗水中包裹着几只青灰色飞蛾的尸体。它们的翅膀有我的巴掌一样大。通体黝黑,间有红、黄、绿的花纹。花纹的形状构成了一双人眼。这让我恐惧。也许要消除暴力,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博尔赫斯在《神的文字》中所描述的:那个叫齐那坎的,被异族人打得遍体鳞伤囚禁在阴湿地穴里的祭司,在一头美洲豹毛皮的启发下,掌握了神的力量。他只要大声念出口诀就无所不能。但这个见过宇宙、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终于明白了“一个人的命运以及一个人的国家毫无意义”,所以他躺在暗地里,等待时间将他忘记。而不是念出口决,让黑夜进入白天,让众神为他祈祷。
活着的人啊,请原谅我语无伦次的表达。我所说的,并非一定就是内心所渴望要表达的。语言与文字充满岐义,是落日下逐渐萎谢的玫瑰。试图运用它们,去构建一座直抵云端的通天之塔,再来拼写神的脸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寂静的混沌之意本不可言说。说了就是错。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与人无法沟通。我们与他人交谈的过程,当是与他们谋求共性的过程。这种寻找必然要损害个性。我们永无法真正“抵达”他人,只能无限接近,接近那一片透明的蓝。岛屿在我们中间。我们各自坐在两端。回旋在礁石边的激流揉碎我们彼此的容颜,那些泡沫此生彼逝,如同鱼的嘴。那些渺茫的话语在微微发颤的林梢轻轻跃过。
人间世 六(1)
我五岁开始记事。对前些年的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以及亩产几十万斤没什么印象。那是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沸腾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口号赫然出现在《人民日报》上。一九五八年六月十六日,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撰文宣布: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可能达到“两千多斤的20多倍!”一年后,他的计算又使亩产潜力精确为万斤。据说他的文章还真的使伟大领袖对下面虚报的粮食产量信以为真,担心起“粮食多了可怎么办呀”。
一九五九年,我记得最清楚的事其实就是一个汉字:饿。
有多饿呢?眼睛是绿的,看见一只苍蝇也想把它拈入嘴。我就吃过苍蝇。最好吃的是麻蝇,味道有点甜;最难吃的是那种绿头苍蝇,有屎味。吃苍蝇是有技术含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