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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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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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内又有宫城与皇城,琉璃红砖,金戺玉阶,状极巍峨,尽极绮丽。每日午时,有青牛玉辇、白马香车自宫阙内奔出,金鞭络绎,无人胆敢侧视。宫殿之外,人流若过江之鲫,人不得顾,车不得旋。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极富繁华。又有东西两市,皆为异邦商贾云集之所,货物山积,珍奇遍地。有南海鲛人之泪化成的珍珠、蛟龙血经万年凝结而成的翡翠、极北之地奇兽雪白的巨齿、远古黄帝炼丹的铜鼎、大漠深处的黑铁陨石,以及来自交趾国的雄狮猛虎。
  再往前行,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名士簪花,凭栏徙倚。游侠豪杰,结党连群。辩论之士,弹射臧否。更有女娥行而长歌,丽服飏菁,眠藐流眄,一顾倾人,再顾倾城。歌声清畅,内有八景:
  一曰骊山有晚照,入暮疑是烽火西来;二叹灞桥落风雪,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赠别;三唱曲江池边天子赐宴,坐对迥波醉复醒。又复咏“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四诵终南山下,后秦王姚兴迎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前生因果,后世轮回;五望太白积雪六月天,山腰下青绿、山顶上雪白;六看朝阳峰上,五指分明,宛如仙人左掌;七惜咸阳古渡,天空雁鸣,水上白鹭;八见大雁塔。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下窥指鸟高,俯听闻惊风……
  也许我曾是长安城里的一位金吾卫,朝九晚五持戟守护这座巍巍帝都的大门。一些戴尖顶帽的美貌胡女,裸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我面前跳起胡旋舞,“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沿着丝绸之路走来的波斯商人,弯着腰往我手中塞过盛有金银的皮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告诉我有关西域的种种传说与奇闻。极西北处有子利国,人一手二足。二手二足的人去了那要早早用布把自己另一条臂膀缠住,要不就可能被逮到铁笼子里供子利国人观赏;又有异兽,大如狗,虎豹见之即低头匍匐不敢动。这异兽名“瀦”,唯有处女方可接近。国有“瀦”,大祥;还有异虫,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常有异邦商贾不知这虫之厉害,结果白白葬送了性命;更有汗血马,极神骏,为天马种。
  说的人自觉稀奇。我听多了不免懒洋洋打哈欠。
  便有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他们那边的王刚剥掉了一个叫摩尼的人的皮。剥皮并不稀奇,但把皮剥成一圈圈狭长的环行细带就让人叹为观止。人皮在油里浸过,坚韧无比,孩子们踩在上面,像踩在风火轮上。虬髯碧眼的波斯商人,头上缠着古怪的白布,嘴里呼出的的气息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烛火,腋下好像藏着十七八只死老鼠。他们一边说话,一把用手指抠鼻孔。他们的鼻毛太长了,又非常硬,当后背骚痒时,他们便拔下一根鼻毛去挠。照在大街上的阳光酥软透香。一个叫扎的波斯商人以这种古怪的姿势绕过那些绕舌的商人,一跳一跳地来到我面前,目光艳羡,口吻哀伤。

人间世 三(2)
他说:这个伟大的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名,还不如说是一个关于人类历史的隐喻。在不远的未来,它将被自身的重量压跨。它所有的王气,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会有吐蕃人的占领,回鄂人的洗劫,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谋反,不断折磨着它,羞辱着它。一场大火将把它最后的荣耀也付于灰烬。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朝代将首都设置在这个曾经的帝畿重地。它将被太阳晒蔫,像一颗烂白菜。
  我逮捕了出言鲁莽的商人,把他送进监狱。长安不需要这种喜欢危言耸听的家伙。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见过太多先知,他们多半是老人、妇女、儿童,以及和尚、道士。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人除了添乱,就不会再干出什么有益于国家的事。但逮捕扎还是让我有点难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从他那里买过一架千里镜。那种神奇的东西能把整个世界都拉到眼前。可扎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我夺走扎的财富与他不远千里带来的数十名胡女,用铁链锁了她们呈送给国家,以示自己的赤诚之心。不幸的是,在这个可怕的押送过程中,我爱上了她们中间一个叫娅的舞姬。
  娅长着玛瑙般的眼睛,脖子比象牙还要白,乌黑的铁链缠在上面活像一条可怖的蛇。可娅一点也不怕,照样赤脚扭动身躯。她的舞姿是那样曼妙,如火在扭动,让护城河的鱼儿也跃出水面。士兵们看傻了眼。我不得不挥起皮鞭抽打他们,也抽打她。尖啸的皮鞭撕裂了娅的衣裳,接着又撕开了她雪白的肌肤。她叹息着跪伏下身,把跳到路面上的鱼捡起扔回水中。她说,“将军,等我把鱼扔回去,你再打行不?”
  她的唇上有蜜,隔着空气,我嗅到了那丝甘甜。她的声音美得像春天里从河面上流过的冰。这种水与火缠绵的感觉让我手中的皮鞭颓然落地。我不得不求助于浑身漆黑有着一双惺松睡眼常在城门根酣睡的昆仑奴。这位老兄并没有像《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里的那位昆仑奴一样,把娅用“三重棉絮、六层绸缎、八层轻纱”裹来,而是把娅扛在肩头,连夜奔出长安,急行数万里,乘槎浮海而去。
  我来到关押娅的教司坊,捡起地上那根命中注定的铁链,挂在脖子上,再用铁镣反铐住双手,拖着灰暗的影子,去了监狱。犯了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自然不能例外。我遇上了扎。这个已经被各种刑罚折磨得几无人形的商人,眼里冒着骇人的精光。他一眼认出我,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你来啊。”我点点头,注视着这间囚室,它的地板与墙壁皆是坚硬的青石。在离地面三丈高处有一个拳头大的洞。要想看见囚室外面的世界,就得像蜘蛛一样沿着两扇墙的交角处爬到天花板上。囚室里没有惯常的血腥与腐烂的气味。石头缝隙里长着密密的青苔。扎抓把青苔喂入嘴里,“你来了,我也该走了。”然后,他用碧绿的指甲在地面划下最后重重的一道,头往一边歪去,就这样死掉了。我在石头上和衣躺下,眼睛里空空荡荡,在百无聊赖中,突然意识到这颗狭*窄的囚室就可能是自己的心脏。
  活着的人啊,请原谅我这样漫无边际的幻想。我无意在囚室里寻找那个“古老的、不会毁坏的、永恒的形式”。我清楚:神的文字,那个由十四组偶然(看来偶然)的象形字凑成的口诀,已经被卡霍隆金字塔的巫师带走。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神的遗弃之地。
  檌城的形状与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差不多,皆由宽大的青石砌成。城分三层,底层宽千里,到处是杂乱无章、迷宫般的建筑、蹲在街角用手抓冷窝头干咽的人;中层宽百里,房子如火柴盒一样沉闷乏味,被整齐地堆放。在路上匆匆走动的人形状基本相似,偶尔有人抬头看几秒钟阴沉的上空;高层宽十里。这里的房子精美无比,犹如音乐,连墙壁外面都装饰着让人目眩神迷的青铜雕塑、白银窗棂、水晶与瑰丽的宝石。应该说,这种建筑结构在旅人眼里并不稀奇。它是“不平等”的最通俗的呈现,但人类这种两足无羽生物所追求的即是:不平等。一切权力皆来自于不平等。一切人类所谓的美德皆是对不平等的服从。这种渴望“我比你好”的驱动力让被封闭的世界流动(有时流得快,有时流得慢),继而呈现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复杂性,所有的词语因此得以诞生,所以它遍布人迹所至处。
  在漫长的旅途中,旅人把玩过这种城的各种材质的模型。它们是混乱的、是道德的堕落、对天堂的向往、欺诈、肉体不死、“人惧怕时间,而时间惧怕金字塔”和个体的异化。它同时是明确的、对梦想的渴望、勇气与灵魂的结合、四季更替、永恒的崇拜……很难理解这些在脑海里不断闪现的词汇,也许它们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闪现。或许是深刻的,但是没有意义的。但令旅人诧异的是,檌城显然与他原来所见过的金字塔城不一样,这种区别不仅体现于“三个阶层各自内部本身相对、动态地平等”,更重要的是:每隔七年,檌城便会倾斜,像古人计算时间的沙漏,逐渐颠倒,成一个倒金字塔,再恢复原状。这段时间通常要持续数月。原本住在顶层穿绫罗绸缎的上等人,就像水,突然从高处跌到低处。底层一小撮的胆大妄为者,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后,一些幸运者一跃而上,来到顶层,并建立起新的对“青铜雕塑等”的阐释文本。这个循环过程周而复始,其中又充满不可思议的暴力、想象力与美,这也相应孕育出一幕幕让世界赞叹不已的悲剧与各种艺术形式。旅人的视线没有再停留在“不幸,并没有底线。否极泰来,只是书上的一个成语罢了”这种句子上,他掏出笔,把这个城描绘下来。
  这些长短不一的句子,是扎留在囚室地面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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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四(1)
生活与想象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母亲说,我生父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是一个以好逸恶劳、损人利己为荣的人。这个无所事事油腔滑调的二流子时刻都在磨刀霍霍,翻着变天账准备反攻倒算。长安,那是封建王朝的国都,他把我命名为长安,是包藏着不可告人的野心。幸好党和国家发现了他的阴谋,在我五岁那年坚决果断地*了他。
  母亲说这番话时已经老了,坐在一把有年头的竹篾藤椅上,像一枚干瘪的枣核。这种没有被时间磨掉的恨让她的脸更显得衰老不堪。阳光照着她鬓角的白发,照得发亮。母亲把玩着一面塑料柄的三棱镜。这种小孩子的玩具可以把阳光分解。我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皱皱巴巴的手,以及在三棱镜下呈现的红橙黄绿,想象着生父的模样。母亲在看我时,眼里有一丝或许她自己也难以觉察的憎恨。也许是因为遗传基因让我与生父拥有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也许是因为其他。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人生路上摔了一大跤,鼻青眼肿,赋闲在家。我不清楚母亲为什么突然提起生父。也许,母亲意识到自己已经来日无多。又或许还是因为其他。血液里有热热的东西在跳,滚滚红尘有着太多令人难以捉摸的“也许”,它们是要把心脏小口小口吃掉的兽。
  在有阳光里的地方坐久了,就要有一种身体渐被分解融化的感觉。墙壁外有孩子们的欢笑。风带来了几张纸屑,它们翩翩起舞,落于母亲头上。我替母亲拈掉。母亲又看了我一眼,转过话题。那是母亲在我成人后唯一一次对我提及生父。母亲是试图用这些谎言掩饰什么吗?或者说,母亲之所以要使用这些具有鲜明时代烙印的词汇,是为了让确信自己当年的正确,以减轻内心深处的不安么?
  五岁的我对世事已有初步认识。我很奇怪母亲与生父之间的仇恨。仇恨这么大,还要把我制造出来,你日日打,他夜夜骂,以为我是打不坏的人肉沙包啊。幸好这种情况在母亲嫁了继父后得到改善,我的名字也理所当然地改为李国安——继父仍然姓李,是货车司机,一个膀阔腰圆外貌粗鲁内心精明的家伙。他与我母亲恩恩爱爱过了三十年。九十年代初,他们在同一年相继告别人世。我在母亲的箱子底发现一个用绸缎布包裹的匣子。里面有五本日记。是母亲的手迹,字迹娟秀,还算新鲜。应该是母亲在年老后写下的*。里面有母亲的秘密。我的生父并非是被国家*的,是母亲在他酒醉后,把他推出窗户。母亲骗了我四十年。但我原谅她。我的生父不仅打我,更以殴打我母亲为乐,用我母亲的话来说,这是两个阶级不可调和的矛盾。何况,母亲已经用这样隐晦曲折的方式向我坦白了她的苦痛。
  母亲出身贫民,吃的是腌菜萝卜,长得却好。眉清目秀五官端庄等词儿搁在还是少女的她身上就太平庸了。反正我生父,那位见惯美女的公子哥儿立刻爱上她。我母亲大义凛然地拒绝。姑娘们爱的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经过铁与火考验的军人。母亲其时在与一位退伍军人谈恋爱,每天从厂里下班后,与那位英俊的他各自走在马路两端,心里充满对生活美好的憧憬,又怎么可能被这些没人“人生理想”的甜言蜜语所欺骗?生父不死心,整日跟在母亲身后,终于等来机会。一个雨后黄昏,明眸皓齿的母亲撑着伞去外面散步,很不合时宜地搞了一次小布尔乔亚情调,结果搞出祸事。在过一座偏僻的桥,被小流氓拦住调戏(我对母亲的措词深表怀疑。那可能只是一个马路求爱者。他的行为,若是搁置于现在的语境,恐怕只能定性为登徒子式的性骚扰)。中间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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