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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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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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瞠目结舌的檌城人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头黑色的老虎张开嘴,一口就把所有睡着的以及还没睡去的人都吞了下去。
  究竟是什么一种力量使其有自混沌中产生秩序的强烈愿望,而这秩序支配了我们的所有,使我们知晓了上帝、梵、绝对意志、数学公式、牛顿力学、量子理论等?
  树在生长,如同竹笋出土,发出几不可辨的细微声响。树梢在月光中晃动,宛若洞庭湖出产的老君银针。香味澄清,直泌心脾。那月光愈发大了,稠得化不开,若白练垂挂,漫过星辰之桥,溅出漫空珠玉。
  一团蒙蒙的光晕中,扎站起身,抛下手中的琵琶,大步往前行去,娅垂下头,碎着脚步,跟在他身后。几只小小的蝴蝶,银白色的翅,绕着他们上下飞舞。他们越过湖泊、山冈、丘陵与荒漠,渐行渐远,行到天边。他们面前是那月光蒙起的帷幕。或许不是帷幕,是墙。
  扎抬起脚,回头冲我笑了笑,那些蝴蝶忽排成行,往墙壁上冲去。大多数一碰到墙就爆开了,但还是有几只冲入其中,如同一闪而逝的梦。墙缓慢地凹下去,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光往里面泻去,好像里面藏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洞。他们跨入那洞中。墙在他们身后迅速合起,上面并没有一丝裂痕。

人间世 二十一(4)
大脑袋的孩子笑起来,牙齿在月光里闪闪发亮。我没问他为什么笑。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一缕月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把它缚住,往上吹了一口气,里面飞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蝴蝶飘过我的头顶,沿着塔青黑的身子往高空飞去。我闭上眼。越来越多的蝴蝶从这一小块月光中飞出,发出噼哩叭啦的响声。它们飞啊飞,形态不断变化,有的是点,有的是撇,有的是捺,有的是折,有的是横。这些笔划在空中组合出汉字,接着组合成句子与段落,然后把我罩在其中。
  这是一个奇异的空间。
  在一个仲春的黄昏。雷声像玻璃弹珠在天空中跳来跳去。天上也有这样淘气的孩子呀。他们躲在云朵里,打开一个个灰色的不同形状的铁皮盒子——每当他们这样做时,盒子里便冒出—道道闪光,那是阿里巴巴在四十大盗的藏宝洞前呼喊的那句神秘咒语的不同版本——他们手中就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弹珠。大者有山巅上的湖泊一样大,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它扔出去;小者仅指甲盖大小,用手指头轻轻一弹,就会飘向远方。
  他们多半是男孩。女孩没有这样顽皮。一些胆小的头结双髻穿粉红衣衫的女孩儿还被吓得聚在一株桃树上哭。弹珠上不时溅下许多图钉般大小的雨屑。它们虽然没有刺破肌肤,但确实弄疼了她们的脸颊。她们忍不住扬言要把这些坏男孩捉去喂树底下的蚂蚁。可男孩玩得是这么开心,根本没时间理睬她们朝着天空挥舞的小拳头。他们把铁皮盒子弄成刀枪剑戟的模样,拿在手里,大声砍杀。他们的步伐非常复杂且神奇,摇摆、顿蹴、跳跃、旋转……再加上拉丁舞的扭腰、武术的空翻、踢踏舞的基本步以及芭蕾的转圈,突然滑过水面上的点点漪涟,在水波与石头的相接处单足站立,让最优雅的蜻蜓也自愧不如。这令一些平时为自己拥有一双巧手的女孩子产生了勇气。她们传递眼神,互相鼓励,一个接一个跳下树,跳到屋檐上,跳进水渠里,与风捉起迷藏。
  风,是玻璃弹珠在空中跳动的曲线。
  风并不欢迎她们的加入,吐出满口黑色的牙齿,像肋生双翼的老虎,扮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可女孩子们一点也不怕,很快便弄懂了老虎在奔跑时重心变化的规律,把它们当成脚下的滑梯,并在老虎身上绘出鹿、马、鸽子等动物的轮廓。这逐渐改变了老虎们的模样。它们的爪子变成了蹄子,本来比哨棒还要结实的尾巴变成了一大团飞扬的鬃毛。这令它们恼怒,把蹄子湿淋淋举起头顶,鼻孔里喷出冰凉的气息,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那些讨厌的女孩子呀,腰肢是那样柔软,眼神好像飞起来乳白色的蒲公英。更可恨的是,她们从飘飘衣裾下伸出的雪白赤足就踩在它们的鼻尖,踩得它们浑身又酥又软。它们终于乖乖地低下头,匍匐在女孩子手中细皮鞭下,偶尔轻轻地叫上几声,埋怨女孩子手中的皮鞭没抽对部位。叫着叫着,一头老虎就变成了一只头大颈粗、长有螺旋形大角、体型结构匀称的羊,第一个咩咩地叫出声。几乎是一眨眼,漫空都是羊的叫声。玻璃弹珠不见了,天空一点点变明亮。雨点刷刷地落下来,开始还有点粗,后来越来越细,丝丝密密,如针如线。这是女孩子们最擅长的女红呐。
  男孩子停止了打架的游戏,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垂头丧气地坐下,不时扮出几个鬼脸儿。几个坏脾气的男孩愤愤地抓起几朵还来不及变化的云,把它们拧成榔头形状,用力地敲自己的脚尖,敲得自己两眦红赤。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还没玩够呢。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女孩子们在清澈的雨中欢笑。雨水打湿睫毛。她们的手臂又白又长,牙齿与糯米一样香甜。她们蹲下身,伸手招呼每朵云的过去与现在,为它们洗去身上的脏泥巴,并从头上拔下木梳为它们梳理毛发,嘴里唱着歌儿。她们还朝男孩们招手,过来一起玩吧。
  玩什么?男孩子瓮声瓮气地问。放羊啊。等羊吃饱了,我们再把它们赶到天的那边,那边还有一个天空,叫尾城。女孩子认真地说。男孩子们咬着嘴唇互相张望,终于笑起来,从四面八方跑来。他们愉快地接过女孩子手中的皮鞭,在头顶甩出一个个响亮的词语,甩得劈啪作响。世界因为词语而存在。唯有我们能支配的词语才赋予万物存在。被饲养的羊群沿着词语之河向前走去。当夜幕来临,当所有的羊群都穿越了月光,男孩与女孩会长出两对蓝色的翅膀。那时,他们就是天使,可以直接凝视上帝之光芒。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不锈钢酒壶,把里面的酒液泼于即将熄灭的火焰中。
  我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 想看书来

人间世 二十二(1)
一九八一年,我回到老家中学当了一名灵魂工程师,教语文。人生的荒谬莫过于如此。我这种混蛋居然也为人师表,对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信口开河。这也罢了,在八十年代初,一名“孩子王”远不如一个手扶方向盘的司机更受人尊重。母亲不无沮丧,埋怨继父不该让我去考这个劳什么子的师大,也埋怨他的无能。继父已沦落为汽车队的一名普通司机,不能再为我走后门了。
  毕业分配对我打击巨大。许多同学留在省城,更多的去了机关,我是最惨的一个。几年后,因为特殊情况,我违背组织原则,偷看了自己的档案。真他妈的厚。我在大学第一年的英勇事迹被载入档案,“该同学受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影响,有不良的思想倾向,未能树立起高尚的思想观与正确的人生观”,这行颇有魏体之风的钢笔字向我揭示了谜底。我二话不说,抽出它,把这条看不见的附骨之蛆焚为灰烬,并用一份假鉴定取而代之。
  继父沉默无言,送了我一块“上海”牌的全钢防震十七钻的手表。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从我身边飘飘而过做了别人新娘的白素贞,心中充满苦涩。我又回到起点。三年的大学生涯恍若一梦。
  所幸,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不少,大家没事便聚在一起打牌,讨论从台湾驾机回大陆的黄植诚,羡慕国家奖励他的六十五万元人民币以及某航校校长之职,为什么自己不能走这样的狗屎运?讨论著名的“叶九条”,一致认定,国民党虽然血债累累,不过,本是同根生,也该宽大为怀。讨论年初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对*江青反革命集团十名主犯的判决,一致拥护党中央的英明决策。讨论五月逝世的国母宋庆龄的一生。顺便不忘把她与她那两个姐妹做一番比较。我们为电影“金鸡奖”、“百花奖”评选争得不可开交,也为国务院调整烟酒价格的通知破口骂娘。因为是文化人,骂娘都骂得有水平,不再直接提及生殖器,个个山路十八弯。
  日子过得很无聊。该怎么形容呢?一点虚伪,十分刻薄,特别懒惰。
  我的牌技突飞猛进,号称“屠夫”,尤精洗牌切牌,每日无事便拿着一幅扑克练手法。烟,就不必自己买了,总有人孝敬,赌注相应慢慢变大,从一包烟到一块钱,再到五块钱。玩到后面,同事不敢再奉陪,就扔了扑克,研究起围棋。围棋的底子是大学里打下的。七六年的聂卫平东渡日本,一举击败四名日本九段高手,取得七战六胜的战绩,获“聂旋风”的赞誉,在年轻人中间颇有影响。我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超过聂卫平。很快,我凶悍的棋风笑傲全校,继而雄霸县城,以力大势沉招招见血见称。洋洋得意,以为独孤求败之际,一个同事的表弟来了。是一孩子,才十三岁,在旁边瞅我与他的表哥下棋,很谦虚地表示要向我请教。请教就请教,得有点彩头。否则,俺一个大老爷们哪有兴趣陪你这样的瓜娃子下指导棋?我的同事叫周贵生,就笑道,“国安,你不是挺牛的吗?不准你还下不过呢。”
  我恼了。这还没毛的鸟就想啄马王爷的三只眼?摘下手上腕表,往桌上一拍,“老周,你平时不是眼馋得紧吗?我让先,他若赢了,这表归你;若赢不了,你这罐云子归我。”周贵生真不是好东西,咧嘴乐了,不仅乐,还扮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式,瞥了眼手中的云子,悲壮地说,“好,一言为定。”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间世 二十二(2)
得,就下吧。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自己那把用得纯熟的刀头上不知什么缘故挂起了一块沉甸甸的铅,勉勉强强耍完三十六路,哪里都不得劲,下完,一数子,输了六目。我说,“三盘两胜。”大家别笑,俺当初就这样无赖。这回,没让先,猜棋,我猜到黑,欺他年幼,在天元上落下一子。这少年不动声色,点了星位。你来我往,渐入佳境,待到一局终了,再数,还是差二目。真邪。我两眼痴呆,眼见周贵生笑眯眯把表摸入口袋,心中大懊,说,“不行,这个不算。这两盘,我是与他闹着玩的。没拿出真本事。我一定是中午被饭撑着了。现在还没有消化。再下。我一定认真下。若输了,不仅这表归你,我他妈的还学狗爬犬叫。”我怎么可能下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呢?一定是周贵生使了妖法。我念了几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郑重其事地摆出星小目的开局。具体过程不复赘述。我又输了。输了十四目。我愈恼,更怒,也不去看那只表的去向,一把拽住那少年的手,吼道,“再下。”那一夜,我使出浑身解数,这刻耍刀枪棍戟,下刻弄斧钺钩叉,过了一会儿抓槊镗镰鐹,再搬鞭锏锤爪,到最后拐子流星也派上用场,翻起一双死鱼眼珠哀声泣告,总之,死缠烂打与这少年下了九盘棋,没赢一盘。
  我彻底绝望,默默地望窗外的鱼肚白,默默地听公鸡打啼,默默地拍用火柴杆支住眼睑的周贵生的肩膀,默默地看面容仍然沉静不见丝毫倦色的奇怪少年,四肢落地,汪一下叫出声。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少年曾拜过一位专业棋手做老师,算是天才。可惜天不假年。当聂卫平一九八五年时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立下赫赫战功时,他却在省城那条大河里溺水而亡。
  周贵生拿走我的表,过了一些天,又送回来,说,不过是场玩笑,也就治治我的狂。周贵生把自己说得跟圣人一样,我清楚他的底细。他是想要这块表的,要不,就不必煞费苦心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套子让我钻,更不会拿去把玩了如许之久。但世事殊难意料,校长听说这事后,找周贵生一谈心。一心向组织要求政治进步靠拢的周贵生马上表示没有这事,说,“我怎么可能参与赌博呢?我是借李国安的表戴几天。”表,失而复得。只是,我对棋就再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一九八二年,我沦为大龄青年。李国泰也十六岁,念初三了。母亲急眼了,先旁敲侧击问我有没有相好的,当答案为否的时候,以其精湛的演技挤出几滴眼泪,理论高度上升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说,妈,你别做我的思想工作。只要你看顺眼的,人家看我也顺眼,就可以了。
  这话母亲不乐意听了,“你这什么意思?好歹你也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们家这些年也没挨过饿出过事。总得门当户对才行。”母亲开始早出晚归,走东家窜西户,托亲朋访好友,回了家就嘀咕,“孙家的二姑娘,在财政局上班的那个,人还排场,我托许嫂说去了。就是左眼皮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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