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我长久的注视,林不回亦抬眼,回我一个凝重的眼神。
林不回向来自持稳重,所谓少年老成,莫过于是。只不过,他那挠了我一下的略带压抑的情绪,仅在应天门外昙花一现。尔后如露水般蒸发消散,任我左右端详,也再寻不到蛛丝马迹,仿佛一切俱是我的幻觉。
我有些不甘心地开口道:“平西将军似乎兴致缺缺,难道是觉得美酒佳人并不尽兴?”
林不回沉吟数秒,道:“臣不敢。不过,臣亦斗胆为陛下准备了节目。”
我怒极反笑,“爱卿有心了。那么这叫平西将军心不在焉的节目是什么呢?”
林不回的声音仍然清晰镇定,只是那答案叫包括我在内的在场人俱是一惊,有些愕然。
他平和恭谨地回应道:“是西凉王族为陛下献舞。”
西凉王族姿容之美闻名诸国,林不回那句话甫一落地,在场武将的喉结都忍不住动了动,仿佛已然为尚未谋面的天人而色授魂与起来。我也是一呆,倒不是因为心旌荡漾,而是没料到林不回会作出如此荒唐行径,毕竟这可是对西凉极大的折辱。
随即我恍然想起,已经没有西凉了。
林不回见我露出好奇神色,道:“臣已命他们做足了准备,若陛下确实有欣赏的兴趣,只需即刻传令。”
我想了想,偏头对曹德轻轻颔首。曹德却面现为难之色,道:“陛下,据闻西凉王族性格偏激绝决,虽说已遭平西将军调教,然而贸然召来御前献舞,恐怕……”
如果林不回提议的西凉人献舞果然生变,岂不正合我意?
于是我不等曹德说完,笑着挥了挥手,说:“怎么就你这么多事。今日筵席但求尽兴,劝阻的话不要再提,你去办就是。”曹德无奈,锁着眉头应了。
原定的节目仍旧源源不断的呈了上来,只是在座之人浅浅的酒水迟迟见不到杯底,是在努力为西凉美人保持耳目清醒。一曲特为功臣新排的破阵舞演毕退下后,管弦齐喑,台上留出一片无人的空白。
众人在奇异的寂静中勉强继续交谈了两句,终于溃败缄默,转而翘首期待大印建朝以来,身份地位最为昂贵的舞者登台。
最初传入耳中的是驼铃声,清泠振响的铃声由慢而快,由远及静,紧接着八位披拂数重烟灰色纱障的身影旋舞入场,舞者的身姿纵使处于纱障掩映下,也能看出窈窕且极有韧劲。然后羌笛与鼙鼓渐次加入,笛音似有裂空苍凉之意,鼓点带了沙漠尽头的风啸,应和着西凉王女热烈得近乎颓靡的舞姿,叫人鸡皮疙瘩都看得炸了。
西凉舞蹈果然与大印柔情似水娇柔款摆迥异,另有一种激烈活泼的趣味。我这样想着,举酒就唇,却猛然呛得咳嗽起来。
害我差点呛死的原因是西凉王女蔽体的薄纱。它们正在王女的旋舞中被一层又一层的除落飘飞。室内暖风将薄纱上沾染的暧昧气息吹向席中,甚至有一片灰纱向我罩过来。我有点被旖旎气氛迷惑,愣了一下,才慢慢将挡住视线的纱障从发顶扯下来。
原来那振响的驼铃是缀在西凉王女的胸前与腰腹上的。
如果不将金铃与银线归在纺织品中的话,西凉王女现在的状态,可用一丝‘不挂形容。她们蜜色的项背沁出了一层薄汗,披洒在肩侧的漆黑发丝有几缕黏在了细长骄傲的脖颈处,带出一点凌乱的撩拨意思。不过最有看头的,还是她们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的美好胸`脯。
以及她们仍然骄傲扬起的高贵头颅。
满座人都恨不得将这些火热且骄恣得叫人心生征服欲的西凉王女吞吃入腹,似乎仅有我一人无动于衷,以至于我几乎惊慌失措。逐一扫过众人目光发直的呆滞面容,我终于在微微皱着眉头的林不回身上寻得了一点安慰。
我猜他略带不耐的原因,应当与我相同。
然后他眉梢一挑,露出了应天门外叫我心中一动的隐忍神色。
我顺着他急切的目光看过去。
是一个男子。
是了,林不回说的是,西凉王族献舞,我早该想到王女之外,还有人物尚未登场。
然后我的呼吸窒了窒。
如果不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用黛螺勾出的浓黑眼睫,我会觉得那笔直地望着我、亦笔直地向我行来的生物,是一只皮毛斑斓灿烂、矫健且蓄势待发的花豹。
因为他赤`裸的皮肤泛着锦缎才有的光泽,而皮肤下紧绷的肌肉均匀流畅得没有一根多余的线条。西凉王女已是罕见的美人,可此人容貌气质之盛,叫人骤然生出萤火之于皓月的感叹。他佩戴的装饰亦比王女的金铃银线更为别致,脖颈处套着雕琢精细的黄金枷锁,手腕与脚腕挂着镣铐与锁链,伴随着他的步履铛然作响。
黄金枷锁,何等沉重。我定了定神,果然在枷锁及镣铐内侧,瞥到了肌肤磨损溃烂的痕迹。
一个男人描眉画眼,坦胸露体,还挂满了锁链,应该是十分女气且可怜的模样。只是放在这人身上,却毫无不妥之处,仿佛他天生便该如此。
美与危险的结合体,天生便该如此。
那人终于在我面前单膝跪倒,挺直脊背昂首道:“西凉原尚鹰,拜见陛下。”
原尚鹰,是西凉太子的名字。
我若有所悟,眼角余光悄然往林不回一转,他却已垂下眼帘,阻绝了外泄的情绪,只是搁在案上的手青筋暴跳,已然紧握成拳。
我有点儿闹不清林不回的想法。他应该是喜欢原尚鹰的,早前那饱受痛苦折磨的一眼,大概就是因为已预料到了此刻。
那么他将心爱之人献到我面前,又是为了何故?
吃准了我喜女不好男,会为了装样而将西凉太子赏赐给他,成人之美?还是真的打算任我将西凉王族挑选完毕后,再心碎地念着“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与原尚鹰说再见?
可惜林不回不晓得,我发现他眼神微妙的原因并不在我时,心中掀起的怒火。他也不知我后宫内虽无男宠,我却并不是厌恶男风之人。不过没有关系,如果将原尚鹰拉到我身边来,那么我也可以借着西凉太子的光,沐浴在林不回被情所伤的失魂落魄里。
脑中转着这样的念头,我饱含恶意地笑了起来。
“好俊的人物,好俊的名字。”我拍了拍身侧,对原尚鹰柔情款款道,“坐过来为朕执酒罢。”
前世一
元安使踏入飞霜殿,第一眼就看到了蜷在林不回脚下一动不动的洛瀛洲。
但像他这种做大事的人,无需在势在必得的东西前急色,因此元安使仍然恭谨地向林不回行礼道:“陛下。我来取两年前您应许给我的事物。”
一直在灯下阅读书卷的林不回过了许久才漠然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之前也不是没有宫女为元安使通传。元安使静静等了许久,见林不回似乎没有动作的意思,便含笑开口道:“难道陛下不准备回避?”
“不。”林不回此刻的回应倒是很迅速。
元安使闻言,露出愁苦表情。“要我在陛下眼前与洛瀛洲行那事,实在是有些为难呢。”他颇夸张地捂住心口。
闻言林不回从书卷上抬头,目光异常幽深地盯了元安使一眼。
“既然陛下始终不肯退让……”于是元安使沮丧地叹了口气,蹲下垂头端详了一会儿似已经人事不知的洛瀛洲,探出手极其缓慢地顺了顺洛瀛洲散乱的头发。
那一刻,元安使眼中荡漾的分明是温柔与怜惜,林不回几乎要以为他准备放弃了。
下一刻,元安使将洛瀛洲的长发往腕上一绕,毫无感情地扯着头发,将洛瀛洲往门外拖去。衣料与地面摩擦发出叫人不安的咯吱声,那声音在门槛处稍稍一滞,然后就变成了血肉之躯在台阶上碰撞的闷响,一连串叫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声。
大概那药果然有效,洛瀛洲竟一点痛呼也没有发出来。林不回瞪着面前摊开的书卷,过了许久许久,才发现纸张已被捏得皱缩成一团,字迹早已经辨读不清。
鼻端飘来一缕隐约的血腥味 ,林不回呆了呆,才想起刚刚庭下似乎传来宫人的奔走惊叫,以及割喉溅血的嘶嘶气音。
大概是元安使拔刀杀了没有及时回避他行乐的宫人。
林不回慢慢将发皱的书页在案上展平,不知为何,他的手指僵硬得有些不听使唤。现在,耳边响起的只有衣料的撕裂声,和元安使肆无忌惮的喘息声。很快,那爽利的裂帛声亦停止了,被另一种异响所取代。
那异响也是耳熟的。
林不回恍惚了一下,仿佛瞬间回到了被林震西执行家法的幼时。然后他随即反应过来,此时传来的皮肉相击之声,与童稚时期的惩罚并不相干。不过洛瀛洲此刻蒙受的,大抵也是惩罚的一种。
明明是上一辈的人发了昏,凭什么要牵扯到他们身上?
在他为西凉战事枕戈待旦时,洛瀛洲却在一念之下中断了粮草供给。在那段夜不能寐时日里翻涌着滚上心头的怨毒与绝望,林不回永志不忘。最可笑的地方在于,洛瀛洲体内流淌的,并不是洛氏的血。
所以他将洛瀛洲亲手送予别人奸`淫,只是对多年以来洛瀛洲占据了属于他帝位的一点小小惩罚。如果不是怕林震西知晓此事后心中痛苦,那么直接任元安使将洛瀛洲的血放光,对林不回并无损失。
是啊,并无损失。这样想着,林不回缓步走到门边。庭下元安使尚未完事,蜜色的下‘体楔入洛瀛洲双腿之间,带得洛瀛洲瘦骨嶙峋的躯体一前一后的颠动着。
“对着这样的脸,你竟然也下得了手。”林不回忽然觉得元安使用手指细细摩挲洛瀛洲眉眼的动作十分碍眼。
元安使不语,猛然一个剧烈的冲刺,带得洛瀛洲的躯体都轻轻弹跳了一下,才道:“陛下,你分明知道……灵犀一日不解,在我眼内,洛瀛洲便始终是天人之姿。”说着他拢了拢洛瀛洲散乱的鬓发,道:“而且如果遮住他左边脸的话……倒也挺勾人的。”
“那你解了灵犀之后,岂不是稍作回忆,就要恶心得吐了?”林不回诘问,他忽略掉洛瀛洲掩去左脸后极肖林震西的面容。
“恶心得吐了?怎么会呢……”元安使发出一声抵达极乐的呻吟,背部肌肉骤然紧绷,尔后松懈下来,语气随之松懈,懒洋洋道:“陛下想必没尝过吧?其实他的滋味……美妙得紧呢。”
眼见元安使将唇凑到洛瀛洲颈窝处舔舐起来,林不回骤然出声喝止,随后又在元安使被打搅的不满目光中解释:“别在他身上留下令人生疑的痕迹。我不想……不想林震西知道。”
元安使闷笑,颇不以为然。
林不回又冷眼旁观了一阵。见到曾经高高在上的帝君意识全无任人采撷的模样,那刺激又比占有寻常妃子来得更强烈些,以至于林不回忍不住将心中疑虑问出口来:“你是说……只有这样才能破掉灵犀?”
“不是,也不能。”元安使微笑道,察觉到林不回迸发的杀气,才说:“之前给洛瀛洲吃的药,能将灵犀母蛊激怒游走,在血脉中蹿行。我再与洛瀛洲交‘合六次,到那时灵犀子母蛊会意识到是我……是子蛊征服了他。最终,灵犀的子蛊与母蛊完成地位转换,到那时我才能摆脱灵犀子蛊的控制。”说到此处,元安使似有感慨,“陛下大概不知,每次洛瀛洲见到你时,连带着我的心都要被牵动得发痛……幸好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很快就要离我远去了。多么讽刺,竟然是你亲手将他送给了我……”
“子母蛊转换?”林不回敏感地捕捉到了异常。“那是什么?”
元安使嗬嗬笑了起来。
“也就是说到了那一日,洛瀛洲会像我如今这般,莫名其妙、死心塌地、一往无回地对母蛊心生恋慕,眼中除却我外再无他人。陛下不是一直都觉得洛瀛洲的视线黏糊糊的,令人生厌吗?只要再等上六个月……到那时,他就再也不会有对陛下不恭敬的想法或动作了。到那时,陛下就与我一道解脱了。”
“……到那时我们就一道解脱了。没错。”林不回眼角轻轻抽搐一下。
第八章
照例曹德是要上前劝阻一番的。
只是如今曹德也老了,身体不好使了,今日这工作竟然叫林不回抢了去。
我瞪着猛然握拳立起、差点带翻了案上酒水的林不回,心里琢磨着如果他胆敢喊出“陛下万万不可!西凉王族心怀异心,野性难驯,切不可因美色当前而置生死于不顾”之类的混账话,我就立即唤人取鞭子过来,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被我抽个半死。
对男人是不需要怜香惜玉的。
结果林不回深深吸了口气,问我,“陛下,为何臣今日并未在席上见到家父?是因为他患病期间不能吹风饮酒,还是因为他……已经虚弱得不能下床?半年以来,家父在宫中蒙御医内廷诊断施药,难道病情竟无一丝好转?”
当时林震西由我亲手赐死一事,自然不能提,得寻个借口遮掩过去。于是林震西便忽然有了宿疾,那宿疾又忽然地发了作,发作的事又突然被我听闻到。由此林震西得召入宫中长住,顺便叫御医日夜诊治观察他的病情。 林不回即使心中生疑,也只会觉得我是为了牵制他,不欲他轻举妄动,才扣了林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