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又一次惨败于他手,至少此次,我能从小佛堂的密道摸到他床头,在他搂着郦娘的甜梦睡眠中将他割喉。
第三章
据说林不回接到我的旨意之后欣喜若狂。
那么他对六个月的限定是没有异议了。六个月。我想,如果上天对我有一丁点怜悯,到了那时,郦娘的肚子也该大起来了。
我提着笔,不知不觉的走了神,还是曹德上前轻轻唤了一声,把我从恍惚中招回魂来。
“陛下?”他小心翼翼道,“可有定夺了?”
我摇了摇头,重新又翻看起殿试后呈上来的最佳的十份答卷。
殿试策对,往往重视字体甚于文章。以至于一打开答卷,都是一式一样丰腴劲道的台阁体,细细读之,又都是如出一辙的锦绣文章——只是内容食之无味,唉。
千篇一律,叫我如何排出高低?胡乱指个三甲也就是了。
我叹息着打开最末一份答卷,眼睛登时直了。
字奇丑。
所谓丑得如沐清风是也。
歪歪扭扭,丑得我浑身一震,脑袋都清醒过来了。
如此丑陋的字体能通过掌卷考官之目,从而呈到我眼前来,想必内容十分有料。我饶有兴致地坐直了,仔细看起来。
“陛下?陛下?”曹德又发出了小心翼翼的招魂声。
原来我看完这份考卷之后,又呆呆的痴想了许久。
因为此答卷确实有才,有趣。
我啊了一声,愉快地拢起这份答卷,道,“朕有定夺了。此人即为本次科举状元。”说着提笔将他的名字勾了出来,“唔……状元名为……元安使?”
这名字莫名眼熟。但他肯定不是上一世我钦点的状元。提起到上一世,我很快想起了当年状元以及探花的名字,将他们的答卷挑了出来作为榜眼及探花,不能更满意。
有小黄门蹑手蹑脚进了来,向曹德附耳低语了几句。曹德脸色倏然一变。
“怎么?”我搁下笔,随口问了一句。
曹德的目光落在我亲笔勾出来的状元名字上,沉默了一瞬,然后笑道,“下人无能,些许小事,不敢惊扰圣听。”
只有我在飞霜殿独宿时,暗卫首领才会从房梁上飞下来,单膝跪地对我进行简单的汇报。
暗卫首领的名字是钧天。钧天,神话传说中天帝的居所。我知道后有些微的不悦,这名字竟然比我的还霸气。不过算了。我委派钧天去民间求访治脸的方子,事情已大概有了眉目。
于东海乘船顺风驶上十三日,有桔梗岛,岛上有使刀神人,可以割脸换皮。像主上这般只有半边脸不妥当的,也要将整个脸皮都换掉,不能只割半边,因为交接处会落下劈开头颅一样的疤痕印子。至于换皮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幅五官外貌了。
钧天如是道。
我摇头否决。倒不是怕疼。只是等我将整个头都换过后,文武百官还会相信我是原装的帝君么?龙椅肯定也坐不下去了。
还有西域无双宫。宫主擅配各种奇诡药方,据说即使是胎中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交到无双宫主手上,亦有法可解。
讲到此处,钧天迟疑了一下。只是无双宫主性格乖僻,常索要世人无法满足之物作为报酬。
我笑了起来,因为钧天谨慎的犹豫。作为大印之主,我想不出有什么事物是我所不能满足的。
既然世上没有你所不能满足的事物……
……元安使。
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苍白而镇定的脸。呵,元安使,我记起来了。
那是林不回征战回来之后的事情。线人向我汇报,说林不回在醉仙楼上,与一男子一见如故,二人痛饮至酒楼打烊之后,林不回还邀他回府,掌灯长谈至深夜。
那个男子的名字是元安使。
一直以来对我不假辞色的林不回,竟然能与初识仅半日的陌生人胼手胝足同寝一床。闻说此事后我暴跳如雷,命人待元安使步出林府之后,立即将他拿下,且务必做得不漏痕迹,尤其不能让林不回知晓。
元安使苏醒之后,发现自己缚着铁链身处地牢时,显得很镇定。
就连听到我阴沉命令把他的衣裳全都扒下,举着火把在他皮肤上照来照去,寻找有没有林不回留下的痕迹时,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之色。
我至今记得他当时的镇定。
“啊,是你。”他说。
我判断他说的是胡话,他怎么可能认得我呢?所以他不是镇定过头了,而是根本就还没有清醒过来。
“对,是我。”我咬牙切齿地回应说。
我当时在想什么呢?当时的我,大概想起了棒打鸳鸯的戏本台词,神使鬼差下,我对他说,“如果你从林不回身边消失,朕就给你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的土地……朕是这天下的主人,没有朕所不能满足的事物。”
话一出口,我也觉得有点儿可笑。取他性命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何必与他做这种无谓的交易。
也许是因为元安使肌肤上,除了三个蚊子叮咬的红肿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使我的心情稍微恢复了一点儿。
当时元安使是怎样回应我的?让我想想。他好像是眨了眨眼,然后畅快地笑了起来,说:“陛下,既然世上没有你所不能满足的事物,那我就将我的心愿说与你听了:我心深处,藏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我想使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心握在我手上,你可能替我成全这个心愿?”
我立即慌了手脚。我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才晓得林不回的好,却不知道林不回竟如此勾人,仅一夜便将元安使迷得死心塌地。
最后我落荒而逃,终于定下神来的时候,我吩咐曹德将元安使乱棍打死。
林不回焦虑的搜寻了元安使一阵子,末了因毫无线索,被迫放弃。
一直默默关注的我觉得曹德将毁尸匿迹完成得非常好,痛快地给他封了赏。
其实这笔账,林不回是记在心底了。
多年以后,林不回端然坐着,欣赏完我慢性毒发作后的扭曲丑态,然后把缓解药扔到像狗一样躺在地上喘息的我身上,似笑非笑的问我说,你还记得元安使么?
当时的我冷汗淋漓,脑海里一片空白。元安使?
但是现在的我,记起来了。元安使。
我在琼林宴上重又见到了元安使。
理论上,此时元安使当尚未与林不回谋面。但想到前一世元安使在林不回心中地位,我觉得或许可以利用元安使。将他作为一个可以利用的把柄。
我以酒杯遮脸,眼角余光朝状元席上瞟去。
元安使却也平静地望着我这边。
是了,新科进士怎会为了一点御膳,而放弃一睹龙颜的机会呢。只是大部分人一见我就异常礼貌地移开视线,像元安使这样有定力的人,却不多。
我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数秒内已记清元安使的模样。
他的眼睛非常黑,非常亮。以至于他那鸦翅一样漆黑的发,与刀刻一样挺俊的眉骨,都在寒潭一样的黑瞳中失色了。
琼林宴上的玉液酒酿得极好,我忍不住多喝了一杯。
文官其乐融融的交谈着,谈论话题不外诗词歌赋,时政世事,人生理想。
我有点后悔将上一世的状元探花又点了出来,因这场景太眼熟,眼熟得叫我不免想起前世,想起一夕之间,便全部向林不回倒戈的文臣武将。怀着怅然愁绪,我又多喝了一杯。
丝竹管弦声奏起,助兴的歌娘舞姬扭着水蛇一样温软柔韧的腰肢上台。我体内的酒意也像冬眠过后的蛇一样,开始在四肢百骸中游走乱窜。
也许我喝的稍微多了些,而被人群阻在外面的清凉晚风才是我当前最需要的解救。
想到这里,我扭头吩咐左右不要跟随,悄然退席。
——不然他们如何尽兴呢。
琼林苑的玉液酒果然酿得极好,我起身才走了两步,就已超脱不胜酒力的范畴,向着酩酊大醉境界飞升。三步之外依稀是白玉台阶,我眯起眼判断距离,预备走到栏杆处稍微倚靠着休息一下。
而我竟然忽略的问题是,醉鬼的视力做不得数。我晕乎乎地向前踩了一步,脚下猛然踏空。我心头一沉,还没拿定主意是挥舞上肢保持平衡,还是在栽下去前抓住什么稳定自己,已无可奈何的一咕噜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有人扯着我的头发把我往下拖。
头皮剧痛,心脏咚咚擂着,我无用地伸长双手,想将自己的头发解救下来,却毫无收效。身体在凹凸起伏的地方磕来撞去。那凹凸带着冷硬的棱角,是台阶。
我悚然一惊。那人是扯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台阶下拖。
难道是被劫持了?
呼救的惊叫声堵在嗓子眼里喊不出来,我的心无止境地继续往下沉。
那人把我拖下台阶之后又往前拽了两步,终于松手。
陡然从歌舞升平的琼林苑帝君,变成了被劫持且随意施暴的人质,这转换来得太突然,我一时间只能头脑空白的瑟瑟发抖。
那人粗重浑浊的呼吸俯在我上方,似乎是打量着自己猎物的狩猎者。然后我听到了衣物撕裂的声音。过了好一阵,直到凉风吹过赤`裸的小腿,我才反应过来,被撕裂的衣物是穿在我身上的。
我当即挣扎着阻止,可那一点微末挣扎亦是徒劳。因为那人的臂膀比我有力得多。粗,壮,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巨大的惊吓中,我的手一边发软,一边可笑地发着抖。
我陷在梦魇里出不来了。
“陛下?”有人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喘息着睁开眼,对上元安使带着抚慰意味的眼神。
“我……”我略带茫然环顾周围,“朕……”
“陛下离席之后,似乎醉得不轻,竟然蜷在台阶栏杆旁睡着了。微臣怕陛下稍微一滚便跌下台阶去,于是就此守着,等陛下转醒。”元安使流利答道。
我以手抚着心口,犹惊魂未定。
大概是对滚下台阶的惊怕,以及看到了曾被我害死的元安使出现,才使我做了这么个噩梦。
毕竟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我都没有被人如此可怕的对待折辱过。从来没有。
“爱卿……”我有些虚弱的开口,“爱卿可否扶我去那边的凉亭里歇息?朕的酒还没解,没什么力气。”
我想立即离开台阶到低处的平地上。
被元安使搀扶之后,我才发觉他身量很高,肩膀似乎也很宽厚。我有些害怕的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冷战。
凉亭内竟然还置着一具琴。
大梦之后的冷汗被风一吹,酒意还在体内蒸腾未散,水深火热的感觉叫我头痛欲裂。我用手撑着栏杆缓了一会儿神,见元安使仍然战战兢兢守在我旁边,忍不住道,“爱卿可会弹琴?”
元安使点头。
“那末就弹一曲,为朕驱一下心魔吧。”我说。
元安使怔了怔,取过琴来,往膝上一搁,信手挑了下弦,忽又顿住,问我,“陛下想听什么?”
“白雪……”我有些昏沉的说。
半响没有听见琴音响起来,我苦恼地睁开眼皮,“爱卿不会?”
元安使满面羞愧地承认了。
我叹了口气。即使郦娘也会弹白雪,虽然糟糕得总是让我想把琴砸烂。
“那爱卿捡一曲拿手的弹吧。”我意兴阑珊。
元安使想了想,垂下眼帘抚起琴来。
我默然听了一阵,忍不住多看了元安使两眼。之前拿他与郦娘做比较,倒是我肤浅刻薄了。虽然此前从未听过他的琴曲,其中却另有大漠孤烟、黄沙驼铃的苍凉意味。
没有了过于寒光逼人的眼睛的压迫,我这才又细细端详了一阵元安使的长相。
怎么说呢,果然是能入得了林不回的法眼的人。抛开这一点不提,光看他的文章,倒也挺有趣。我简直要喜欢上他了。
盯着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发了会儿呆,我打了个巨大的呵欠,被睡意彻底俘获了。
琼林宴叫我吃足了苦头。
当夜我便发了高烧。太医说那高烧来势凶猛,再严重一点就要转成肺痨。我就着郦娘的素手饮着汤药,也觉得就差一点儿,真是万幸万幸。万幸发高烧的时候,没有再陷入那绝望的梦魇里去。
不然我真的要在梦里被吓死了。
第四章
也不知是得了我的支持,还是林不回确实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做一番大事。西凉的王都以比前世更快的速度沦陷。等林不回从边疆上千里迢迢返回到帝都的时候,大概刚好完成六月之期。我翻着捷报,忍不住咋舌。
据说西凉王族美艳动人,林不回就把西凉王族男女老少比着族谱,全都捉了回来。只有西凉王及其王妃因反抗激烈而当场被格杀。
难道这就是上一世,林不回冒着断粮的危险也要扫荡西凉的原因所在?
可惜上一世,他连一个西凉王族耆老都没有抓到。
看来命运并不会完全重复曾经发生的事。
我分不出来当年为我上贡老鼠的阿狸,是冷宫里众多狸花猫中的哪一只,于是将所有的狸花猫都集拢起来,叫每个妃子都领一只去养。
长得最像阿狸的那只自然是派给了郦娘,如此我也好常常去抚摸逗弄。
只是阿狸一听郦娘抚琴,就要炸着尾巴从我手下溜掉,非常任性,非常不合作。不过郦娘并不引以为耻,依然时不时在我面前献艺。她果然特别喜欢《沉吟》,刻苦研习之下,阿狸倒也能乖乖缩在我怀里听完一曲了。
“陛下……”郦娘眼睛闪亮亮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