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烦恼间,林不回又转了回来,步履匆匆快得像一阵风走到我面前,捉住我的手,将一个毛绒绒的球状物塞过来。
我愣了愣,拢起手指搓了搓,又举到眼前端详了一下,诧异道:“桃子。”
林不回硬邦邦地说:“给你吃。”
我唔了一声,瞅着阿金漫不经心地啃了起来。我虽然喜欢桃子,不过冬季里的桃子滋味向来寻常,一口下去寡淡无味,只有短密的茸毛依然十分刺喉咙。咬了几口,才察觉到林不回似乎在默不作声打量着自己。
难道这桃子内有蹊跷?我犹豫着,停下了咀嚼。
“六岁那年,林震西带我入宫赴宴,那时也是冬天,你给了我一只桃子,记得吗?”见我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林不回竟然与我叙起童年来。他自小与我十分抗拒疏离,即使早已记不清陈年旧事,稍微推断一下,也能得出他当时的反应。
“你没有要。”我歪了歪头,竟真的记起来一些。“你还当着我的面,将桃子在地上碾碎踩烂了,再一脚踢飞。”
彼时大哥尚未遇刺,我亦未被册为太子。林不回是林震西独子,在皇子面前偶有冒犯,亦不会真的获罪,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虽然竭力想与那个粉雕玉琢、人偶一样精致的小哥哥一起玩耍,无耐他就是对我不理不睬。
即使我跑到父皇面前哭了几轮,也不管用。
“你给我的是已咬了一半的烂桃子。”
“所以你从那时起一直记恨我倒现在?”我惊讶了:“你将我惹哭了呀,而且事后父皇并未追究。我们之间理应是扯平了的。”
他冷笑了一声。我醒悟过来,林震西回府后,恐怕没忘记给他上家法。
“不,不止是罚跪两天两夜。后来一切都变了,全都变了。林震西此前从未向人低过头,只因为你与我有了龃龉,便也不得不有了诸多违心之举;以至于对我,亦明显冷淡疏远下来。”林不回的声音沉了下去,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得稀里糊涂。林不回在宫内公然挑衅我,林震西不施以疏离惩罚,难不成还要夸奖赞美不成?此类消息一旦传扬出去,遭殃的,恐怕不止林不回一人,而是整个林氏。
好在他后来想通了。只是我手上捏着的桃子,不知是该继续吃,还是扔掉。
“当时我并没有戏弄侮辱你的意思呀,”我告诉他。“冬天的桃子,都是在地窖冰窖里贮藏了整整一个季才存下的。有些藏着藏着就坏了,烂了。有些还没开窖,就被老鼠啃了。就算有表皮完整无损的,果肉也不知道干瘪成什么样了。我是把每个桃子都咬了一遍,才挑出来一个最甜的想给你吃。当时年纪小,总是抢父皇嘴边的吃食,不知道你会这样介意。”
那桃子后来在池边发芽,长成了一棵桃树。我还亲自为它松过土,浇过水,无奈它实在长错了地方,才开过一春桃花,便被花农斫伐了。
据说我启蒙得晚,两岁多才会开口说话,而林不回生来早慧,彼时已能识文断字。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天真的以自己喜好揣度他,想向他献殷勤,结果反倒将小小年纪就已有洁癖的林不回惹得炸毛,并记恨了这样久。
可那时我讨好林不回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去激怒他呢。
阿金许是感觉到了林不回的存在,所以恢复了安全感,又或者被我摇得舒服起来,哭泣声渐渐停歇。骤然没了刺耳的婴啼,烛光下一时间居然安静得可怕。我收回推车的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觉得似乎自己身上又烧起来了。
莫非林不回刻意遣走乳母,就是想叫我眼睁睁地看着阿金在他手里被虐?我忽然心生疑窦。
“讨好我?”他忽然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想讨好我?”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口。
他不信。
恐怕接下来还会拿此事继续讥讽我。
我皱眉,又尴尬又难堪地别过头,不肯继续谈下去。
可林不回忽然逼近一步,我还没反应过来,脊背已被他压得紧紧挨在椅靠上。握着得啃了一半的桃子脱手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开了。我诧异地瞪大眼,不晓得他又发什么疯。
“你没有忘记,对不对?”他急促地问我:“你对我的那些想法、那些恋慕的心情,其实并没有消失掉,对不对?”
我只觉得牙根都要咬碎了。
果然,林不回是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他不问我是否曾经喜欢过他,只问我是否还有当初的心情,所以是吃定了我过去确实对他暗生情愫。
可他想从我口里听到些什么?是想听我亲自告诉他,即使被他这样践踏,我依然不改当初冒着傻气的痴心?还是希望我摆出一副心灰意冷为情所伤了无生趣的模样,好满足他病态的窥探欲?
我气得发抖,拒绝回答。
林不回搭在我肩上的手捏得更紧了。
“回答我,”他危险地压低了声音,“想一想旁边的阿金。或者告诉我……你数度召元安使入宫陪伴时,一起做了些什么……他与你,到底是何种关系。”
我深恨眼神无法聚焦,不能叫他察觉我的彻骨憎恶。在试图逼迫我表露心迹后,林不回又立即当我的面吃元安使的醋,好来作践我。即使我如今对他只剩满腔恶毒,仍然不可抑止地,被刺得四肢百骸都痛了起来。
“他与我,没有关系,”我简直想喷他一脸血:“如果你指的是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的话。没有发生任何关系。”
林不回剧烈地震颤着,从我身上收回手。虽然看不清林不回的表情,不过想来应该是确定了元安使清白仍在后,喜不自禁的表现。
我当初到底是有多瞎,才会看上这么个人。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扬起的脸上,似乎有水光闪烁在眼角。我不由皱眉。竟然为此事喜极而泣,也不嫌丢人,我可不要去安慰他。但是放任他这样沉浸在波动起伏的情绪中,我今夜大概无法休息,连带着拖累了可怜的阿金。
不甘愿地出声询问:“陛下?陛下?夜寒露重,还请早日歇息。”
“我早该想到元安使满口谎言,”他似乎是在向自己解释什么,依然仰着头,哑声道:“我早该想到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情蛊。”
第二十三章
“为什么你如此惦记元安使?”我虽然听不太懂,也觉得十分疑惑。到目前为止,林不回是第三次向我提起元安使,甚至超过了询问原尚鹰或者郦娘的次数,可他与元安使之前似乎并没有发生交集。
“是因为一见倾心,所以才念念不忘吗?”既然林不回笑出泪来,心情应当非常愉悦,恐怕不会拒绝这个问题,我摇了摇他的手臂,试探问道。
林不回僵硬地收回双臂。
“所以这就是你的想法?”他喉咙里咕哝着,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来,颓然地坐回自己腿上。“瀛洲觉得我是因为爱慕之意,才始终惦记元安使的吗?”
我又细细思索了一遍,仍然觉得自己的推断十分有道理。“因为你喜欢的人总不会是我呀,”我分析道:“你对我这样坏。”大概是感染了阿金的脆弱娇柔,又或者被童年的懵懂触动,竟然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幼稚起来。
林不回有些畏缩地向后仰了一下,继而弓起背,将脸埋进手掌里。
“不。”他说:“一直记挂着元安使,是有别的缘故。”
“什么缘故?”保持倾听与思考能有效缓解脑内的烧灼,因此我毫不客气地继续追问下去,也做好了被拒绝回答的准备。
他果然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已经预备放弃的程度。
“如果我向你解释原因所在,你会原谅我吗?”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于是我面前摆着两个选择,其一是冷笑着呵他一脸,说陛下乃真龙天子金尊玉贵,无需我等庶人的谅解;其二是温良不解地天真一笑,表示他与元安使之间的事情何需一介外人置喙……
……可是这两个选择都挺无聊的。
我正准备摇头,林不回已经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
“不。我不能说。”他猛然抬起脸,一字一字道,“无论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我都——不会说。”
闻言我眨了眨眼,即使视线中朦胧一片,也感觉得到林不回周身迸发出来的冰冷寒意。
大概因为早已做好预备,所以我一点失望也没有。真的一点也没有。
我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林不回既然未下逐客令,我便能在阿金旁边多赖一刻是一刻,以至于到了后来,困顿得不行,直接从椅上滑跌到了地上。
再睁眼时,已被转移到了床榻上。许是因为沉香殿距离飞霜殿甚远,林不回没有差人将我费力气地抬回去。虽然还是模模糊糊的有点看不清,我眼眶处已不再胀痛难当,不由心下庆幸没有一夜之间瞎掉。
我跳下床去找阿金,他却不在摇车内。
瞥到墙角蹲坐数名高鬓宫人,我朝她们连问三次阿金的下落,可始终无人应答。
直到走过去推了一把,才发觉只是彩绘的人形灯具,一时间竟有点毛骨悚然。
大概是到了此刻,才发现与清晰视界一同消逝的,还有我的安全感。我放慢脚步退出来。某处似乎有交谈的切切声,便胡乱循声撞过去。
那两人甫一察觉到我脚步靠近就立即噤声。最后的话尾散在空中,依稀能分辨出那几个字是“无可奈何”。
我仔细张望了一阵,觉得服玄底朱纹那人应该是林不回错不了,便远远立定,问:“乳母把阿金带去哪儿了?”
那人嗯了一声,道:“秕子带他去晒太阳了。”听声音,确实是林不回。
他又扭头朝另一人细语吩咐几句,那人遂告退离开。
“浣衣局的管事,治下浣衣奴婢将近百人。”林不回朝我走来,道:“每一个浣衣局出身的奴婢,皆对漂、打、洗、浆、缝、补、染、晾等各个环节,了如指掌,训练有素。可是近来,却出了一个犯浑的,没能将寻常的素染中衣或被面打理妥当,也就算了;竟然还洗坏了缂丝和云锦,导致黄色污渍无法脱除,就此毁了整个织物,最终那一寸一金的缂丝云锦只得拿去烧掉了事。
“瀛洲怎么想?”林不回停了下来,等我的回应。
我想了半天,始终未解其意,犹疑不定道:“陛下竟然用云锦和缂丝来给阿金裹尿布,未免……过于奢靡,暴殄天物。”
他失笑摇头,从袖中抽出一物,在我眼下抖了抖。
“后来管事才发现了端倪。瀛洲大概不知,衣料上的血渍,需要在新鲜时尽早以冷水冲洗。若怕冰水刺骨而改用温水浸泡,只会使血污在经纬上贴得更紧,反倒无法将微黄的锈色彻底清除。而那在浣衣局中愈洗愈脏的衣物,便是被人用错误的方式先处理过,所以才留下了永久的痕迹。”
我恍然大悟,是曹德。
那时宫中已易主,而我不想叫林不回觉得自己在装虚示弱,因此嘱咐曹德将带血的东西都处理掉。也许他是舍不得,也许他只是会错了我的意思,故而仅私底下洗了一遍作数。曹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监总管,如何得知洗血衣不能用热水这等偏门技巧。可惜他本想保下来的织料,最终也还是焚毁了。
后来我忘了这回事,亦失去了谨记于心的曹德,所以才能被人轻易从飞霜殿内搜出证据。我将林不回指尖的绸布拿过来在眼前展开。当初的血红已经转为赭褐,不甚均匀地摊在发皱的布面上。
“这么些血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林不回的语气十分困惑,“我想了许久,实在想不通,只好来问你:你到底将那受伤的刺客藏去哪儿了?”
我有些无奈,即使曾有刺客意图暗杀林不回,我也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消息的人。所以当初对曹德的吩咐,果然极有先见之明。
“没有刺客,也没有被藏匿的重伤刺客。”
“骗子。”他固执地拒绝了我的回答,“即使不是刺客,也是预备协同你逃跑的同犯。”
如果不是已经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鼻腔内涌动起来,照着他林不回的判断顺水推舟下去,其实也不错。我曲起手指抵在鼻端想将止住下淌的血,却忘了咽喉与鼻管相通,以至于用口呼吸时,被逆流的血呛得咳嗽起来。
“那些血都是我的,”撕心裂肺咳完一轮后,掩在口边的手掌上,溅了许多潮湿的,细小的液体。
即使已经提前作了遮挡,似乎仍然有一些透过指缝溅到了对面的林不回身上,因为他有些愣愣地抬袖擦了一下脸。
“我真的,没有骗你。”
血渗进齿缝里,我用舌头扫了一下,咸的,带点甜味。
林不回显然骇了一跳,我此前没有想过他竟然能发出如此震耳而且惊恐的声音。只可惜,太医赶过来的时间不会因为他声音响亮而有所缩短。
我慢慢用手上已经脏了的绸布按了按血污,抬眼才发现林不回与我面对面跪在一处,只是他的手举在半空中,似乎想探过来,但是又不敢。
大概是怕感染了我身上或许存在的恶疾。
“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我有些尴尬,怕他将我与阿金隔绝开,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