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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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光运动-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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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沉沉的天气里,我在柏油路上狂走,然后我又转入那些无人的小巷,我所见到的物体一律对我封闭,但辨认已成了本能。那枚玫瑰水晶球啊!
  

隐喻的王国(1)
在这个迷雾重重的王国里头,一切事物都似是而非,很难看清它们的真实面貌。一般人说,童年是清纯的、善的乐园,这大概是一厢情愿的简单化的倾向吧。在我看来,童年既不善也不恶;既非乐园也非地狱,它是二者的中和物,一个混沌的王国,你可以在那里面找到一切的起源。各种事物都戴着面具,各种事物都像要开口说话;面具后面还有面具,口张开着,话吐不出来。毫无疑问,这是最接近文学艺术的、充满了可能性的跃动的王国——当然她本身还不是艺术。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就得分离,而分离,往往是血腥的过程,丑陋的过程。
  同亲人断绝,同爱人分离的,以及种种杀人不见血的阴谋的戏,在浑浑噩噩的王国里就已经在暗暗地上演,只不过人没有觉察到而已。面具掩盖了一切,我们不断看见的是一些另外的故事,匕首的刀尖在温文尔雅后面若隐若现。这种混杂的,背景复杂的,始终在幕后上演的戏,催生了一颗敏感的心。有很多画面含义不明,成为了永久的不解之谜——因为那个时候说不出,现在去说又早已变了味。但越是那些含义不明的事,越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它们隐匿在记忆的底层,以巨大的辐射力对你的生活发生作用。你无法解开它们的谜,是因为你的功力还没有到那一步。有时候,它们像一些死结,你在生活中绕开它们走,但它们的影响力绝不因此而减弱。那些黎明前在幽暗中晃动着的结啊,带着童年的熟悉的气息,在一闪念之间竟会忽然化为绞架上面的绳套。我开始了描绘,否则还能怎样呢?描绘并不能完全解开那些结,但可能性成为了生活中的永恒召唤。然而,也有一些属于“好的故事”范围的、最纯粹的形象,它们是通往永恒的入口。这就是我下面要写到的。
  我常想,是什么激起了我对南方的骄阳的热爱呢?夏日炎炎,柏油马路都快融化了,人身上的汗液不断,娇嫩的、缺乏营养和护理的皮肤上长满了痱子,甚至疖子。唉,那毒日!!但我却喜欢,一种由衷的酷爱。我甚至天天打着赤脚在柏油路上走,试探自己的耐力。只要一想起外面的阳光,我的情绪就变好,就振奋。那些漫长的暑假里头,涌动着无数的闪光记忆。即使厚厚的纱布蚊帐里头闷得睡不着,即使汗液将密密的痱子沤得发火烧,我仍然在冥想中向往着耀眼的白天。郁闷不堪的、长而又长的淫雨季节已经过去了,白晃晃的夏天意味着行动。我是个做事的人,在阳光的刺激下,我会做出很多事来。我还不知道这些事的意义,也不知道它们会导致什么,它们扭在一起又会拧成什么样的命运的绳索,我只是充满了行动的欲望。我在阳光里萌生出秘密的希望,我朝着那希望拼命努力。我到底在做什么事?当然,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像每个人一样,在冥冥之中做自己。有的人做出的“自己”被他意识到了,有的人从未意识到。这两种人的分界既取决于人的欲望也取决于某种理想的作用。
  阳光在促使行动,驱走颓废的同时,便呈现出明朗清晰的、理想主义的庄严。有某种东西在前方召唤,我听到了。我的行动必须慢慢地转为自觉,这就是那种东西告诉我的。但是我怎能自觉?我只能挣扎,以肢体断裂的痛感来辩明方向。时常,在拼尽全力的挣扎过后,生活又默默地向前流动了。我不愿回味痛苦和羞辱,每次都盼望自己快快忘记,最好是睡一觉一切又重新开始,艳阳高照,罪恶隐迹……如果一个人不行动,如果在大千世界里同一切事物拉开距离,那会少了多少断裂的惨痛啊。而我却总在扮演,因了那阳光。我是太阳的女儿,我终将意识到自己做出的“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早年是不知道的。人们说那个小孩天生有点奇怪。
  所有我居住过的地方的周围都有树,品种不同的、形状各异的树,人不断地迁移,树根却仅仅往下生长。这些垂直发展的植物,总被我默默地注视,直到有一天它们变为了我的镜子……它们是如何变为我的镜子的呢?是因为我反复的注视吗?深山里的树和平民们院子里的树也许是不一样的,但它们都同样从下面的黑暗王国里吸取生存的养料,那些探索的根须,扎得深而又深。当我爬到主干的最顶端时,我的瘦小的身体贴着它。我能够感到可依赖的力量正从下往上涌动。我长大了,学到了“根基”这样的词汇。什么叫“根基很深”呢?深得过这些老树吗?黑暗中的盘根错节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
  

隐喻的王国(2)
我是盐碱地上的树,我的根须具有比较高明的生存技巧,在下面,越深的处所越储藏着更多的养料。我的根凭着本能感觉到,:最深的地方通向自由的海,而根子,在那里会化为深海的鱼。我在梦里去过了很多很多地方,而实际上,我始终留在故乡那片盐碱地上。盐碱地里没有鸟儿也没有花儿,连植物都很少见。傍晚,北风吹来了,我的那些根须在下面向我传达着海的欢乐。我感到了,这就是自由,这就是自由!
  那么,是因为凝视才有了镜子?抑或镜子本就存在,它们不间断地向我们发射信号,我们终于被吸引过去?是时候了,要行动,要重返旧地。沉默着的会开口说话,面具会掉下,真实将同探索者接吻。
  泉水是最为奇妙,也最难以捉摸的东西。我们在山里头玩着,忽然就发现了一眼新泉。有茅草遮着它,拨开茅草一看呀,那么清彻!里头往往有虾,也许虾是同清泉一同到来的。那个年月里,山里似乎到处都是泉眼。一转背又发现了一湾,是较大股的,哗哗地从上面流下来,各种水虫勇士在宽宽的水面竞技,高超惊险的表演令人眼花缭乱。粮食缺乏,吃的东西少得可怜,我们整日饥肠辘辘。然而泉,总是不断出现,哪里都少不了这种自然的媒介。从山的深处冒出来的琼浆清而亮,口感微甜,唤起遐想。闲着没事的日子里,我脑子总出现那个计划:用竹管将山上的那湾清泉引到家里,那样就用不着挑水了。那种计划是不可能实行的,也没有人去做这种事。或许人们不理会泉水,是从心里认为泉水不是用来消费的。那么泉水可以用来干什么呢?当时没人管这种事。我却总为那些不断新发现又不断忘记的泉眼暗暗兴奋。
  后来就搬进城了。城里没有泉,连公园里都没有。多么干燥的地方!我老是幻想我们后院那里出现一眼泉,幻想一直挖下去,挖下去,挖出泉水来。当时也做过这类梦,具体内容都忘记了,只记得挖的冲动。
  在再后来的日子里,关于泉的想象是越来越丰富了,就如同天赐,我不断发现新的泉眼。我的嗅觉也日渐灵敏,夏日里,闻一闻南风就可以确定泉水的位置和走向。有好多次,从那渺无人烟的幽微处所聆听叮咚的水声,我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之中!
  

美翼(1)
我在菜园里和草丛中钻来钻去,有时候又守候在某根藤,某株树的下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总在这种地方留连。我想抓一只螳螂来养着。在那座美丽的山下,我见过了许许多多的螳螂和蝗虫,最令我着迷的是它们的翼。有翠绿,粉红,烟灰,淡褐等多种色彩,透明的翼在六月的骄阳里如同一个个释放出去的梦,牵住了5岁的我那小小的魂,所以我总不愿意离开。如果说有天堂,我的山坡、菜园和草丛就是天堂。否则天堂会是什么呢?我的明亮的目光在每一株菜,每一株树里头搜寻。我很想拥有那种多层的,彩色的透明翼,所以我总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地泡在它们出入的地方。我抓到过一些小的,但都不是最美的。在我的想象中,我要抓的是螳螂王子,最美,最骄傲的那种,有着举世无双的翅膀。
  终于,我看到它落在豆角架上了,它的全身是紫褐色的,它飞翔时,浅紫透亮的翼令我无限地迷醉!它的眼像玉石,里面有紫色,灰色和绿色,它是不折不扣的螳螂王子,令我梦想成真的极品。我开始悄悄地靠近它,这么大的螳螂我还从未见过呢。我必须从它背后捉住它,不然就会被那两把大钳子钳住。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猛地夹紧它的细长的背部,它开始拼命挣扎。它的身体那么长,它很有力,很狂暴。我年小力单,它很快占了上风,它的钳子刺向我的指头,钳住不放。我的指头马上出血了,我去救我的指头,一咬牙将它的整个前臂都撕了下来。它被我摔在草丛里,一定痛得不得了,可是我看见它一瘸一瘸地离开了。它还能走,什么样的耐痛能力啊。几秒钟之内,美翼就变成了残臂和渗血的伤口。我糊里糊涂地成了屠夫。我见过了美,紧接那美而来的,是卑鄙的杀戮。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饲养螳螂呢?想占有,留住那美吗?我不懂。那时我周围的儿童都像我一样残忍,我们对抓小动物来饲养都有极大的兴趣。
  虽然没能占有它,美的印象和心灵的伤口却无意中留下来了,定格成了永恒。我仍然去那些地方守候,可是那么大,那么令我心动的美翼却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更使我确信它就是王子,它是决不屈服于我的侵犯的。不论后来抓过多少螳螂,“那一个”始终是最美的,那种美翼,是抓不住的,也是不可征服的。因为梦到它,我觉得我并没有失去它。那蓝天下的亮丽的浅紫色,不是梦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梦中的美总是伴随着杀戮的血,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而死亡之旅的旅途中,看见的才是最美最美的风景。这是我的悲剧,还是人的悲剧呢?或许根本不是悲剧,只是正剧。螳螂王子在我手中翻滚绞扭的力度令我永生难忘,那是能够达到美的极致者所拥有的原始之力,击退死亡的自然之力,捍卫尊严的崇高力量。我被震撼,但在那个年龄,我还完全不懂得。我失落地站在草丛里,隐隐感到自己犯了大错。像别的孩子一样,我仍旧日日干着毁灭生命的勾当,这是我们的惯性,想要改也改不掉的癖好。对美的追逐越急迫,毁灭掉的东西就越多。啊,美翼,美翼!历历在目,心旌摇摇!
  为了让美变成我的现实,我终于找到了复活逝去的美的途径。几十年的追求所做的就是这项工作。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我虚拟的世界里进行杀戮,似乎是,我要制服我自己的野蛮的天性,让文明的旗帜在美的王国里高高飘扬。但又好像并不完全是那样,我的表演,总有点类似于那只在我手中求生的螳螂王子的最后挣扎。我看见血(我自己身上的),看见残肢(从我身上掉下的),也看见了水晶般的蓝天里那巨大的美翼。这美翼,正是产生于我身体的阵痛,我的野蛮的耐痛的能力。五岁的时候,我以儿童的野蛮撕下了螳螂的前臂;如今,在我的创造领域里,我将那种原始之力转化成了促使自我新生的力量,我不断地杀戮,否定着旧我,向那终极的美翼突进。啊,那令我颤栗的、浅紫色的梦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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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翼(2)
一旦投身于艺术创造,我的力量就不再是盲目的了,我对自我实施的制裁使我进入高贵的螳螂王子的境界。我必须制裁,必须日日更新,我更要不顾一切地挣扎,反抗,求生。这二者缺一都会导致美的隐退。儿时一个不经意的行为竟然成了我一生的隐喻,勾勒出我追求的姿态。高贵和野蛮,剧痛与升华,阴谋与大无畏,钳制与自由,这些我要用一生来体验的矛盾,早就包含在我早年生活的混沌之中了。我在冥冥之中经历了,记下了,但直到在创造之中,才真正解开里头的生命之谜。童年是人生的缩影,但那个缩影里的风景还未产生自我意识,也就是说,灵肉还未分家。我们的艺术创造,就是被意识到的童年。一切都早就有过了,但如果我们不追求,不在杀戮中不断地分裂自身,一切都不曾有过。那种传统式的返回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当人返回时,童年早已面目全非,没有美翼,只有生命的残骸和人造的标本。我将在对往事的忏悔中独行,我要摒除一切伤感,不断地拿自己做实验,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王子的境界,创造属于我自己的紫色梦境。
  

我们的邻居
从机关宿舍大院搬到类似乡下的郊区小屋,这一人生中的重大迁移不但打掉了我身上的娇气,也使得我同自身所处的世界的关系变得比从前友爱、单纯而又丰富了。在那之前,大自然同我离得那么遥远,我们两不相干。搬家后,一出门便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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