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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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光运动-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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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想吃酸菜或稀饭,我身上由于疾病而萎缩的器官一个接一个地苏醒过来,尝试着要行使正常功能。虽然由于身体的消耗和失水,我的样子很难看,但我已经在倾听伙伴们在走廊里玩扑克发出的嘈杂声了。我不再注意自己身体内部的斗争。我急于要忘掉那些痛苦的时光,追逐快乐才是我的天性。
  我恢复了,我忘掉了疾病给我带来的痛苦,也不再专注于体内的变化。我沉浸在浅薄的感官的享受中。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遗忘,我隐隐地感到我终将重返那个地方,那里,只有我和我的疾病,我们赤裸裸地对峙。
  没过多久,我果然又重返了。漫长的夜里我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一切白天的欲望都被排除了,黑暗中只有我和那个病。我没有表或钟,但我在分分秒秒地计算时间。只要熬过了某个波峰,前景就会变得好起来。也有的时候,情形并没有好转,而是陷入了更大的灾难,疾病变得空前强大,我无所作为。即使是这种时候,需要的也只是更多的拖延,转机终究会到来。
  我的生病的生活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生活,一种生与死纠缠得最紧的极端生活。白天的趣味生活同它相比,差异是巨大的。回想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再想想我的写作,就会觉得我的体质正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我这种奇特的体质使我既领略过世俗的疯狂享乐,也常常处在专注于内部的纯粹状态之中。说到底,写作不就是二者之间的桥梁吗?
  我常想,当高烧或剧痛到来之际,与其对峙的那个“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是一股气,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体内的某个器官,而好像是一切,是渗透于每一个细胞的那种东西!
  “我今天还是发烧,不过我正在好起来!”我说。
  人不能作为纯粹的动物而存活,因为人可以“意识到”。但人需要不时脱离社会返回那种更基本,更纯粹的状态。我童年时代的病痛就是这样的契机,我拥有许许多多的这类特殊记忆,它们成为了我的宝藏。现在我每天处在病痛中了,因为写作的生活就是最为复杂的病痛生活,充满了转化的、有点古怪的生活。外与内,社会与个人生理交织在一起,语言符号既肉感又空灵,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几十年。也许,是因为自娱的快感远远超出了痛感,我才会这样乐此不疲;也许,只有活的意志才是人同肉体病痛对峙时的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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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
我几乎从不去风景区看风景。“看”对于我来说作用很小很小。然而,我的童年却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度过的。
  人,只要不是时时刻刻处在濒临饿死的地步,美丽的风景对于他们的心智总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的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到底起了些什么作用。那一排傍山的宿舍房子,如今看起来是简陋不堪的,可在我4至7岁这段时间,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堂。那时民风淳朴,即使是小女孩也可以一天到晚在附近的山里钻来钻去,并不会有危险。
  我总想抓小动物来养。我养过虾子,山螃蟹,螳螂,蜜蜂,蟋蟀,小麻雀,蝙蝠,金龟子,天牛等等,当然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我还是乐此不疲。也许那是想同小动物沟通?因为年幼,不懂得它们的需要,只有良好的愿望,结果是导致了它们的灾难。螃蟹抓来放在旧脸盆里头养,如果两三天还没死就幻想它们会长大;金龟子抓来用线系着它们的颈部,弄树汁给它们吃;被我饲养的幼雀居然可以像小鸡一样啄米吃,活了十几天却被家里人扔了。山对于我来说,便意味着虾子,螃蟹,麻雀,金龟子等等,几乎每一次出去都会有收获。沟通总是归于失败也阻止不了我继续尝试。只要听见那里有小动物,便两眼放光,跟了那人走。那些树上,那些水沟,水塘里,那些坟头,到处都有我的足印。每年夏天,被我害死的昆虫不计其数——养着养着就死了。它们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因为我的方法太蠢了,我囚禁它们,导致了它们的死亡。
  山上有一些野坟,常有人看见“鬼火”。我也想看,可我又不敢在夜里外出。我大睁着眼往那黑黝黝的山的阴影里头看呀,看呀,什么都没看到。有时,的确有一点小光在某个处所闪烁,但那是守山的,绝对不是鬼火。鬼火是浮在空中游来游去的。因为我不善于、也不喜欢“看”风景,所以故乡在我记忆中就是那排宿舍房子,以及房子前面的桃树坡,房子后面坡下的泉水井。至于其它的那些风景,一概模模糊糊,分辨不清。然而我却不断地在梦中返回那个仙境一般的地方。在梦里,我记得每一条小小的山路,每一条溪水所在的位置,还有水中小动物藏身的地方。我在一个坟堆上掏呀掏呀,掏出了绿翅子的小鸟。当我梦醒,我就找不到那些地方了。我同大自然进行的或许是深层的沟通,我要理解她,而不是看一下她就走开。鬼火到底有没有呢?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住在山下,门口有泉水,有各种昆虫,鸟类和小动物,有大树遮阳,这是我和我弟弟两人几十年来的梦。可是由于我们各自的身体状况,必须住在有电器设备的房子里,看来这个梦实现不了了。如今住那种地方的要么是富人,要么是穷人。我们的梦的原型却是儿时的那栋宿舍房子。如果真有机会重返大自然,我们当然会买些书来研究动物和植物,让它们成为我们的真正的朋友。哪里有可以让我这个风湿病患者可以居住的乡村平房呢?只有梦里有。我们寄居在城市,靠电器维持身体的健康,整天忙忙碌碌,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那个世界的起源之处,人与动植物是没有做区分的,人同鸟,同树,都可以直接对话,说出各自的感受。
  

自然和我
我们有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传统。然而这个传统在我身上呈现出另类的发挥。触景生情或睹物思人大概都有伤感的味道,我的性情里头则很少伤感,属于那种凡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尽快忘个干净的类型,可说是没心没肺。可是我也触景生情,并且比一般人敏感得太多太多。
  无论是天晴下雨,刮风下雪,还是温度的起伏,湿度的变化,气压的高低,云层的动向,我内部那难以名状的“情”无不随之波动。与传统相悖的是,我的内部的“情”并不同具体的事物发生关系,它是我生来俱有的一种东西。我至今记得儿时那漫长的雨天或雪天,破屋顶下面那半明半暗之中的冥想;我也记得骄阳之下,在树汁和瓜果味道的刺激下产生的疯狂臆想。也许,我那浓密的幻想力无时无刻不在编织,我的织物是透明的,永无边际的。同大自然的交媾直接影响到色彩的变化和线条的颤动。在这种活动中。自然不再是外部的主宰,她成了心的巨大王国,交合也成了一种内部的行为,一种创造“美”的运动。
  童年时的这种能力当然还不是真正的美,只是美的可能性。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在提醒我:阳光!太阳雨!梅雨!河水的腥味!草儿的清香!温度上升!湿度下降!黄昏的火烧云!夜间的林涛声……每一种变化,动和静,浓和淡,都会激荡起我内部的情感。经常,莫名其妙地就感动了。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感受天气;漫长的假期里,只要一静下来就在感受天气;旅途中,无所事事中,亢奋的游戏活动中也在感受天气。由于这类无时不在的提醒,情不自禁的交合便慢慢成了一种本能——几乎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感动。我在奋起,在低落,然后又再奋起,无休无止,并不需要外部的“事件”,只是由于某种执着。
  大人们说我“多愁善感”。其实我并不多愁,只是善感。我也有愁,但一旦发愁的事过去,便抛之脑后。更多的时候我是奋发进取的,而南方多变的气候,大自然的刺激,成了使我内部那股东西成型的动力。
  本地的居民说,多么酷烈的气候啊!多么瞬息万变!炎热催生密密的痱子和各种毒疮;雪天冻坏稚嫩的肢体末端;淫雨中各类霉菌疯长……尽管我幼小的身体为适应而充满了痛苦,但也许我内部的那个东西是欢迎这种变化和刺激的。不然清晨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感到欢欣鼓舞?不然下午的雨声为什么会令我连连好梦?不然雪天为什么会成为在阅读中冥思的最好天气?不然为什么阳光会激起行动的欲望?
  我很想看孔雀开屏,便一次次往动物园去,但我一次也没见到过。那几只灰头土脑的孔雀站在笼子里,冷漠地看着我们。那里是阴暗刻板的水泥地,孔雀是不会开屏的。孔雀,孔雀!绿的草地,蓝的天!那并不是触景生情,只是心花的怒放!我同孔雀空洞的目光对视,我觉得高傲的它是视而不见的,它不想开屏,水泥笼子隔断了关于自由的想象。
  我本能地抵抗着表层的记忆,用忘却为自己开道,也许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也无法重现,一切的重现都显得那么矫饰,不可信。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股力,我在大自然的镜像中成型,在展示中发展。
  有风的夜晚,也许能闻到鲸鱼生殖的气味,虎啸从不远的山里传来……
  

美丽的香菌
我的幼年时代得以生活在岳麓山下,实在是命运给予我的馈赠。山,不但培养了我们姊妹朴实、清新、自然的性格,还以自身的丰富催生了我们对于奇迹的渴望。
  在那段民族灾祸的苦日子里,我和弟弟们常常整天跟外婆在山上找吃的,找烧的。清秀的岳麓山,早就被人们梳耙了一遍又一遍,但她仍然不断地产生奇迹,使得每次艰苦搜寻的我们能够小有收获。那是严重缺欠营养的时期,如果哪次上山能够找到一窝两窝香菌的话,将会使我们每个人两眼放光!奇迹就在我们面前出现过好多次。最常碰见的是牛肝菌,个大,奶黄色的伞骨十分美丽。可是这种菌特别柔嫩多汁,因而招虫子。当你满心欢喜的采到一枚巨大的,翻开一看,却已蛆虫滚滚,别提多恶心了。就是那些小小的,形状如包子的,也常长蛆。不过只要还没被蛆虫啃光,就可以拿回去吃。最让人放心的的是一种被外婆叫做“凉山菌”的、棕色的菌子,菌伞是朴素的棕色,倒过来,里面的伞骨是悦目的月白,闻起来有浓浓的松树的清香,沁人心脾。这种菌子通体清爽,不招虫子。可以吃的菌子大概就只有这两种,捡的人太多,所以一定要努力去找。另外机遇也很重要,要刚刚下过雨又出太阳,最好抢在别人之前去搜索。那些小东西为了保护自己,将自己的颜色变得同那些枯叶和松针一模一样,必须扒开枯叶才能发现。一旦发现奇迹,我的心就在小小的胸膛里剧烈跳动!
  尽管收获是那么的小,可是发现奇迹的快乐和幸福是不受收获大小的影响的。过了几年我搬进城里才知道,城里的孩子真可怜。我和弟弟都忘不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快乐生活。当我们赤着脚在城里的柏油马路上无奈地漫步之际,我们不约而同地仰望西边的天空,那时多想返回到山里头去啊。我们觉得城里太无味了。又过了六七年,我才得以重新返回山里。
  我返回山里是因为父亲住进了“牛棚”,我去照顾他。后来他从“牛棚”里出来了,但时刻有再被抓进去的危险,所以我必须守着他。我和父亲住单身宿舍时,我立刻想到了去采菌子来改善生活。我每天在山上找啊,找啊,找啊,每次都能带回一捧香菌。仁慈的山,从未让我失望过。这些散发出清香的小宝贝,悄悄地在枞树的针叶下面生长,简直不可思议。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山的美。一枚大的,旁边一圈小的,像妈妈带着孩子;或孤孤单单的一枚,生长在阴湿的洼地边;或整齐漂亮的一对,像两姐妹;或以最最隐蔽的方式露面,根本不能将他们同落叶区分开来。我在三四座山之间穿来穿去,碰不到一个人。有时候,我能嗅到菌子生长的地方。我一拨开枯叶就看见了,那么静悄悄的山的处女花,简直都不忍去采摘。我始终记得山体的那种特别气味——生长香菌的气味。
  我将香菌带回家,洗干净,同食堂买回的一点点肉片煮在一起。那时是用搪瓷碗放在一个很小的电炉上煮。一会儿小房间里就变得香气扑鼻了。父亲吃一口,闭着眼嚼半天,说:“鲜啊,鲜……”一个多月里头,我们都在享受那种美味。
  

授粉
到了南瓜开花的季节,父亲便忙碌起来了。他有一项重大的工作——授粉。我们菜地里的南瓜专门长叶,花开得不少,但大多是公花。父亲要我钻进去找母花。我每当发现一个花瓣下面有膨起物的那种花就会大叫起来,父亲就举着一朵公花过来了。“我们这里蜜蜂不够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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