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光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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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光运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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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出他还活着的种种理由。那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负罪感,也不光是因为害怕,可能起作用的还有倔强的,不肯认同死亡的生命力吧。
  有我的作品里头,是没有消极,颓废和死亡的位置的。我自认为我的作品是生命之歌。由于与生俱来的极度的恐惧,我才选择了这种死亡演习的写作。我的每篇作品里头都有死神,也有那些决不放弃,决不低头的怪人或奇异的小动物,他们身上凝聚着千年不死的东西。这两方面的争斗一直在花样翻新。我不要听那爆竹的一声巨响,我也不要看亲人的残骸,即使听到了,看到了,我也要将它们排除出我的记忆。我决不让它们来主宰我的生活。时间一长,不要看不要听的东西便被对象化了,以越来越狰狞的面貌出现。所以我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危机四伏,它们那催命的鼓点越敲越紧,但表演的,不是死神的战胜,而是生的希望和生的光荣。
  我的眼前有一个捂着双耳飞奔的长腿的小姑娘,她的步伐那么急促而野性。那个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料到她会要将这种行为艺术一直扮演到死,她只是出于强烈的本能一次次地演出,在她后面追赶的,是她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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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的艺术
同我的书卷气相比,我的读者更能感到我作品中那种浓厚的生活气息,那甚至是来自社会底层的生活气息。我想,这大概是因为30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 社会的底层吧。所以现在,尽管我探索的问题非常艰深,尽管我的所有小说都可以归结到人的本质或抽象的人性上去,我的故事和叙说依然带有浓郁的社会底层的气味。这,恐怕永远都改不了了。30岁,性格已成形,世界观也已基本确定,这些铸就了我的基本的文风。和某些人的看法相反,我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入世的人,而且从未哪怕一刻有过出世的念头。我同世俗、同社会的矛盾是一个永恒的矛盾,一种从迷惑、痛苦、徘徊到冷静、坚定的争斗过程。我的作品大部分描写的就是这个矛盾,这个过程。所以,我又怎么能够出家,怎么能抛弃这令我魂牵梦萦的一切呢?
  从小我就是个矛盾体,既孤独又不孤独,我同这世俗的世界有着很深的计较——所谓的恩怨情仇。老师在讲台上指着几个捣乱鬼的鼻子说:“你们这些人,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受过苦。”我便将这句话记在日记本上,后来还记了一辈子。一般来说,家庭关系也好,玩伴之间也好,都不喜欢“较真”。说过的话就说过了,过一会儿就忘记了。所以虽然吵吵闹闹不断,却很少看到有真正的决裂。可我却不是这样,我常常同人决裂,动不动就较真,而自己的行为举止又并非无可挑剔。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乖张,并且是极端入世的乖张。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同自己喜欢的伙伴一起玩耍,可我又动不动与他们闹翻,闹翻了又难以和好,于是我就长期处于交流的饥渴之中。
  我的青年时代深深地卷入世俗的矛盾,大部分日子都是在人际关系的焦虑中度过。我也曾反省过自己,企图扭曲自己的个性,挽回一些败局。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成为了社会所不容的人。后来成了作家,又一次卷进社会生活的乱旋涡,又一次为社会所不容。回忆我同我们那里的作家协会十多年的不友好关系,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不辞去这个官方给的职位呢?值得为此惹这么多麻烦吗?当然,他们发工资是一个原因,我需要钱。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则是,这种关系正好是我创作激情产生的根源。同世俗中人的明争暗斗越频繁,不由自主的自我反省就越深入,越有力度。很少有人能知道这其中的奥妙的。那时,我听说作家协会的领导说不想要我了(因为我不参加协会任何活动,难管理),也曾有过脱离的想法,但我从未打算主动回家,而是准备让他们来“开除”。回想起来,那几次差点被开除的遭遇所引起的心灵动荡,的确产生了我最重要的作品。什么叫社会磨炼人呢?这就是吧,虽然有点黑色幽默。
  我的艺术感觉渗透于我在世俗中的每一件小事,所以唯一的出路便是全盘否定世俗,“把生活变成艺术”。这种行为艺术导致了我的实验小说的诞生。我的出世和超脱则是在于我的批判力——对自我的批判和否定。从童年时代起我就生活在平民阶层,所以我的思维也具有强烈的平民特征。士大夫那种飘逸文风同我是格格不入的,可以说我的每一触角都是“界入”的。我在世俗的内面,千丝万缕的联系使我无法动弹。这样,如果我要起飞,就只能依仗纯粹的灵魂的力量了。这也是我的小说为什么特别纯粹,不带一丝世俗杂质的原因。为了飞升,我将肉体抵押给世俗了。这同世外桃源似的飘逸正好相反。我关心什么?我每天关心的是世俗中的那些事和人,我对他们有无穷的兴趣和斩不断的牵挂,我永远是“他们”中的。我的小说也属于他们中那些想要有另外的一种生活的人。同时我在“他们”当中又很难受,很压抑,对自己的行为也很鄙视。就是这种种的情绪便积累了我在创作上要用到的潜意识吧。
  

性格
我性格暴烈,容易冲动发火,这个特征大概从婴儿时代就已经显露出来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尽管阴郁的日子居多,内心的烈火一点都没有减弱,只要被点燃,就会“嘭”地一下烧起来。我的发作总是异常猛烈而持久的,和伙伴的争吵可以持续几个小时,同家里人闹翻则常常持续几天。如果受了冤枉或背了黑锅,满心都是恨;如果被人欺负了,则总想着报仇。总之是属于那种“放不下”的类型,所谓的“问题儿童”。有一次,弟弟看见我冲上楼梯,一把死死抓住一个比我胖大得多的小姑娘的双臂,那骂不绝口的小姑娘居然被我的气势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我这才鄙夷地松开她走下楼去。弟弟对我佩服极了,想想我那时是什么样子啊,苍白,奇瘦,绰号叫“香棍子”!
  童年的理智还没有健全起来,发作大多是盲目的。当然其间还是有一定的道德标准,,即所谓的“认死理”。我认为自己是诚实的,家人却认为我在某件事上“撒谎”,由对骂而导致挨打,情感就如水库里的水倾泻而下,一定要闹出个真相来。但你又如何证实真相呢?真相不能证实,家人当然不相信,也不会去调查,家务太多,他们太忙。这个我是不想的,闹了再说。最后当然是没有结果,自己惨败。课堂上,后排男同学调戏我,乱吵,老师过来后,不说他反说我这个一贯守纪律的学生,就因那男同学出身好,是她的红人。我气急败坏,一顿乱辩,还哭起来。老师沉下脸来,训了我几句就走开了。大概她既有点看不起“出身”有问题的我,又觉得我难缠。事后我记恨了好几天。
  一旦爆发,我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的,因为里头有疯狂的成份,就如被刺激发疯的奔马,必得要跑累才会停下脚步。我想,这种暴烈应该是来自血液里头的遗传吧。据说我的老外公是个疯狂的暴君,一发疯就用刀砍我外婆,我亲爱的外婆被他砍得遍体鳞伤。我继承了这种非理性的暴烈,在不同的生存环境之下,我没有变成外公那样的疯子,而是让自己的理性监控着体内的那个狂人,在文学的王国里肆意发挥,创造了奇迹。我的理性和逻辑能力来自父辈的遗传,我曾是我父亲的得意的作品,他手把手地教过我哲学——野马皈依了强大的理性,两方面的合力构成了我的才能。
  青年时代,在街道工厂做事的时候,因为受到那个厂长的欺负,无计可施,我就和另一位女同事在车间里破口大骂,整整骂了一个晚班,后来还赌气旷工,又到厂部门口当着厂长的面挑衅了一下。其结果是不了了之,并没有扣我的工资。像这一类的大爆发就远远不是盲目的了,那里面是有谋略的。当然也是对于压迫的反抗。踏入社会之后我一直为社会所排斥,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我的反抗。
  我的性情是改不了也不想改了,它就这样慢慢转化成了我的写作的方式。我每天都要在写作中爆发,叛乱,和起义,然而,这种爆发,叛乱和起义却又是于朦胧中朝着某个方向的皈依。所以不论我写下什么,都可以从那里头看到多年前那个哭声响亮持久,异常躁动的婴儿的影子。这个婴儿长大起来之后,竟成了最善于用铁的逻辑来约束自己的人。我就这样在自我囚禁中得心应手地发挥着。毁掉老外公的暴戾也就这样成全了一名艺术工作者。但我并不能预测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的逻辑崩溃,就像我父亲老年的情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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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复仇

  魔鬼名叫记忆,住在深不见底的地方。我们在每个人身上看见它的痕迹。然而我们看到的那些,都是表层的、外在的记忆,比如儿子长得像父亲啦,几代人有同样的嗜好啦,父债子还啦,癌症基因啦之类。然而这记忆还有另外一种,它在人无法探测到的处所兴风作浪,到最后关头才会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人。这种记忆是超出常识的预测的。认识这种记忆,则是文学和艺术工作者的毕生工作。
  我身上装着一个火药桶,这实在有些不相称。因为我内向,瘦弱,害羞,多愁善感,又爱冥思遐想。据说我出生不久,就以夜间爱哭闹为最大特征。哭一通夜不消停的情况是常有的(从我后来养育儿子的经验判断,很可能是缺钙引起的神经方面的痛苦,但那个年代缺乏医学常识,所以不知道原因)。哭并不说明我就没有忍耐力(我的忍耐力很强),只不过是我要将自己的感受传达给外界。我在身体变化之际死命地啼哭,我是一个有传达能力的婴儿。但我相信,我从来不无缘无故地哭,我应该是一个爱笑的婴儿,有一张照片纪录了我灿烂的笑容,那可是我唯一的一张婴儿照片。然而我因为爱哭在某种程度上不受欢迎——这个世界不欢迎有传达能力的婴儿,人们喜欢那种静悄悄的,不劳动大人的婴儿——这是我们文明古国的风俗。
  再大一点,表达自己给就我带来灾难,受到大人们的制裁。虽然挨了打,还是要反抗,要表达,欲望是如此的强烈,愤怒可说是刻骨铭心。我身上的那股“要说话的”冲力,必定是经过了无数代人的积累而发展出来的。中国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制裁的社会,但魔鬼是不会死亡的,无论经过多少代。就文学艺术在本土的命运来说,棍子底下出天才应该是一个规律。当然这棍子,可以是实物,也可以是无形的情感的压迫。似乎我一直初衷不改,压而不服,是属于乖张,“难养”的那一类孩子。也许是因为时候快到了,我身上所负的使命已显露出基本的风范?在后来,“说”,终于成了我生存的方式。
  我身上被镇压的冲动一旦爆发,就达到疯狂的地步,欲望或愤怒往往是以“反弹“的形式发挥出来。即,如果不去刺激它,它就潜伏在那里,一旦被刺激起来,它就如决堤的洪水。我想,既然它是存在的,而又被以凶残的方式镇压在深渊,那么,要伸张自己,表明自己,就只能是以疯狂反扑的形式了。从儿童到少年时代,周围人总觉得我有那么些不可理喻。这个模式经过无数次的反复运用,终于有一天进入了我的创作。每天,我都在导演着镇压与反弹的好戏;每天,我都要以此来测试我的理性的张力和欲望的强度。我在硝烟弥漫中去获取最高的享受。
  至今我仍记得我在某些阴惨的夜晚,口中发出的那些诅咒。我愿自己变成蛇蝎,变成狼,对压迫我的一切施以可怕的报复。我要说,吐出我胸中埋藏了千年的污秽之气。那不就是孩童自发进行的演习吗?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不由自主地演习一次,如同某种致命疾病的发作。当发作越来越疯狂之际,自制力也随之越来越强。当然,其结果总是爆发,而不是湮灭。
  

意义与虚无
我感到幼儿园就像一个鸡笼子,当然那时的我还未见过鸡笼子,这是现在回忆起来的感觉。我惶恐地站在那里,周围是那么的嘈杂,我无处可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幸亏外婆来了,外婆在栅栏那里叫我呢。我奔向外婆,口里高喊:“外婆!!”外婆俯下身凑在我耳边说,她将一个饼子放在X老师那里了。她要我过一会儿去向X老师要了来吃。她说完后就匆匆离去。我重又陷入鸡笼子似的地狱。这些人,我不认识,也不喜欢,为什么要将我放在这个地方啊。中午睡午觉时,我睡不着,烦躁又情绪低落。X老师过来了,用手按着我的眼睛强迫我入睡。我心里惴惴地想,我的饼子呢?她为什么不给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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