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中有你。
根据这两部书的记述,在简述自己从东周到燕国的历程后,苏代紧接着就拍起了燕王哙的马屁,“观王之群臣下吏,大王天下之明主也”。
下梁既然端正,那上梁绝对不会歪。
以臣子为视角,达到赞美君王的目的。苏代的吹捧方式堪称富于创意。不知道他在家讨父母欢心时,是不是也用过这等招数。对这一套功夫,他的二弟苏秦好象一辈子都没有学会。
听着这别致的奉承,燕王哙的态度似乎还是满谦虚的:“子之所谓天下之明主者,何如者也?”
还要人家详细描绘明主的模样,不排除有想接着享用赞美的心思。
苏代却瞬间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臣闻之,明主者,务闻其过,不欲闻其善。臣请谒王之过。”
刚刚赢得对方的好感,突然又要数落人家的过失,这苏代莫非有病不成?
其实这正是苏代的聪明之处。一个人如果只会阿谀逢迎,也就只配作个佞臣。这可不是苏代的理想,他要作的是凭本事吃饭,受人尊敬的能臣。
所以他摆出一副直言进谏的样子,用一些实实在在的言辞,博得燕王哙的重视。
那么他又说了些什么?
很遗憾,今天的人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因为《战国策》和《史记》接下来的记载出了问题。
据两书说,苏代向燕王哙指出,齐国与赵国是燕国的仇敌,楚国跟魏国可以援助燕国的友邦,现在燕王哙的政策却是结交仇敌*友邦,对燕国是大大的不利。
与赵国结梁子虽然是燕王哙自找,但两国处在对立状态倒也不假。楚、魏跟燕国没什么交情,但却都跟齐国不和,齐、燕一旦有事,请它们帮帮忙也不是不可能。苏代的这些说法倒还算成立。《战国策》和《史记》的问题出在对这时候的齐国与燕国关系的描述上。
齐国跟燕国确有旧怨,此前二百余年,当时的燕国国君燕惠公想用自己的宠臣取代主政的大臣,结果宠臣被杀,燕惠公也逃亡齐国。齐国联合晋国*燕国,要送燕惠公归国复位。燕国人这时已经立了新君悼公,只得向齐国讨饶,把宗室女子嫁给齐国国君,又送上珍贵的玉器宝物,齐国这才罢兵。那个燕惠公按《史记》所载“至燕而死”,死的倒真是时候,究竟是怎么死的,后人已无法知晓。
在此之后的很长时期,齐、燕两国都相安无事。直到公元前378年、373年和354年,才有齐国对燕国的三次进犯,却都没占到便宜。三次战争距离燕王哙时代也已有三十余年的时间了。
这样的陈年往事应该不会激发深仇大恨,可是燕王哙却说:“我有深怨积怒于齐,而欲报之,二年矣。”
满腔愤恨压抑了已经整整两年了。
两年前齐国怎么惹到了这位燕王?
虽然不能知道苏代与燕王哙这次谈话的具体时间,但是经史家考证过的,确凿无疑的史实表明,不要说两年,就是在燕王哙领导国家的整个六年里,齐国跟燕国的边界都是烽烟不起,太太平平,没有发生丝毫的冲突。如果说是燕王哙即位前的两年,那正是“五国相王”的日子,齐、燕之间更无碰撞。
《史记·燕召公世家》倒是记载了齐国对燕国的另一次侵犯,但那也不是在燕王哙某个莫名其妙的“两年”前,而是在他祖父燕文公公元前333年去世的时候,齐国乘燕国国丧之机,出兵夺取了燕国的十座城。照司马迁的说法,燕易王很快派苏秦出使齐国,要回了那十城。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假如真是苏秦要回了十城,那只能是多年以后他为燕国作事的时候。也就是说,燕国的十城更可能是在后来的燕国*时才被齐国夺去的,这时的燕王哙不可能未卜先知。
这里的苏代倒是提到了还有一场战事,燕国被齐军打得“覆三军,获二将”,全军覆没,两员大将被俘。可是同样据史家的考证,这场战事应该是发生在公元前296年左右的“权之难”,是在苏代跟燕王哙谈话之后至少二十年的事情,这时的他也无从预知。
这个苏代还说齐国兴兵攻打“劲宋”,齐国确实进攻并最终灭亡了宋国,但这更是三十余年后的事,到那时苏代已是垂垂老者,燕王哙则早成了孤魂野鬼。
说了这些不可能说的话后,苏代向燕王哙献策,让齐国“民劳”“兵弊”,百姓困乏,军队疲累,削弱它的实力,“则齐可亡”。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来看,这应该是二十多年后苏秦作的事,苏代对此不仅没有参与,甚至毫不知情。
历史上如果真的有这场谈话,那也应该是权之难两年后,“深怨积怒”的不是燕王哙,而是他的儿子,的确身负国仇家恨的燕昭王。献策的也不是苏代,而是此时地位已经超过他这位哥哥的二弟苏秦。
这就是说,《战国策》和《史记》从散杂的古代史料中抄下来的是一次时空错乱的,因而也是不真实,至少是不准确的谈话记录。
虽然谈话内容无法确定,但是谈话的结果却确定无疑,苏代显然是说出了一套足以打动燕王哙的政治方略,终于使他踏进了做梦都在想的仕途圈子。
苏代作官的消息传回乘轩里后,苏家父母一定笑得合不拢嘴。俺早看老大有出息,现在一点不错吧?
苏家的其他人也应该会为这个鄙人之家出了个能侍奉君王的臣子高兴和骄傲。
可能唯有苏秦的心里还有另一种感受。
也许正是大哥的成功如同浓雾散开的一道空隙,让苏秦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明白了他究竟想作一个怎样的人。
这样说并非毫无依据,从时间推断,大概就是在苏代当官的前后,苏秦向家里人宣布,他准备出一趟远门,不是想作浪迹四方的混混儿,而是要求学上进。
一向叫人伤脑筋的老二说出这样的话,家中所有人一时间必定都惊讶不已,这小子该不是又在编瞎话糊弄人吧?
确定苏秦这回是玩真的后,老爸老妈定然非常欣慰。浪子回头改过自新,是任何家庭都求之不得的幸事。
有苏代读书作官的例子在前,苏秦应该没费多少事就说服二老拿出多少年辛苦积攒的钱来,给他作了学费的赞助。
苏秦走了,根据《史记》的说法,他这一去就是“数岁”即几年。大约就在这几年中,燕国出了大乱,他的大哥苏代也卷了进去。
二。知识与权力结合会怎样。
公元前316年,蓟,燕国宫室,出使齐国回来的苏代正在向燕王哙汇报工作。
只听燕王哙问道:“齐王奚如?”'1'
身为一国之君,哙最想了解的是,齐国这个天下最强大国家的主宰,那个即位不过几年时间的齐宣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王哙问的是齐宣王,苏代此刻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是燕国的内阁总理……相国子之。
子之是何许人也?
对于他的出身和资历,史书没有任何的记载。后人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在燕王哙向苏代咨询齐宣王的这个时候,子之已经是燕国响当当的政治强人了,在许多事情上燕王哙显然是要依靠他来拿主意。
子之的为人行事又是怎样?
司马迁在《史记·燕召公世家》中说:“子之相燕,贵重主断。”由此可知,子之一定是个做事威严,独行独断的铁腕人物。这样的人往往有着超过常人的智商跟才干。以子之这种刚硬的行事风格,想不得罪人的机率几乎等于零,可他却能在官场上一路攀升,又被燕王哙赏识,取得完全地信任,想必是作出过令人刮目,任谁都无法*的骄人业绩。
但有大才之人也容易有大的缺陷,甚至是邪恶的品质。子之也不能例外。
看着在自己的治理下大有起色的燕国,自信满满的子之感觉到内心有股不可遏制的欲望在涌动,那是对不受限制的绝对权力的无尽渴求。
像子之这样的人,他可以不贪财,不好色,惟独抵挡不了权力的诱惑。他或许会辩解说这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更可以讲出天下者有德者居之一类的说辞。其实真正的动机,不过是在他的心底深处,对那种驾临芸芸众生之上,无比至尊的感觉有着走火入魔般的迷恋。
野心膨胀超出极限的子之,如同魔鬼附身般地一心想要得到对国家的完全控制,认定只有作了燕国名副其实的老大,才能让自己尽显身手,千里疆土任凭他随意挥洒。
他当然知道这并不容易,燕王哙虽远称不上是一代雄主,但也绝无重大的过失和恶行,要想强行废黜他,实在找不出充足的理由,硬来的话很可能是让自己倒霉。
盘算之后,子之决定采取渗透战术,一点点地瓦解燕王哙的权力,搞他个和平演变。
子之的初步计划是,先把燕国的所有行政权抓到自己手里,将燕王哙架空。
这件事作起来也有难度。虽然倚重子之,但燕王哙仍然攥着国家事务的最后裁决权。要想一切权力归子之,就必须说服他彻底放手。
子之不可能亲自跑去向燕王哙伸手要权,那等于让所有人怀疑到他的不良企图。必须有人替他出面充当说客,蒙哄燕王哙自动让出权力。
选谁来作说客呢?这个人应该跟子之关系密切,如此才可确保他不会出卖子之;还要深受燕王哙的信任,这样他说的话才能得到重视。
子之想到了苏代,他完全符合前面的两条标准。
初次见面就被燕王哙赏识的苏代,跟这位国君的关系自然不会错。可他是怎么跟子之攀上交情的?
据司马迁在《史记·苏秦传》中的说法,苏代能跟子之靠近,是因为苏秦早先“与子之为婚”,两人是儿女亲家,或者是一方娶了另一方的姐妹的姻亲关系,所以“苏代与子之交”。这当然不可能,即便结亲也只能在苏代和子之间直接进行,如果苏代没娶老婆(笑话苏秦的那位嫂子不是他的太太,而是苏秦另外存在的兄长的妻子),或是家中虽有糟糠妻,但子之家族中偏有那痴情女子甘当小妾。
政客间的结交,其中就算真有亲缘的联系,也从来不是多么重要的因素。苏代投靠子之的真正理由,无非是利益和政见两种考虑。
子之在燕国位高权重,傍上他自然前程无量,这一点只要不是弱智就都能明白。
除去私欲的算计,苏代很可能也认为,燕国只有在子之这样处事果决,雷厉风行的人主持下,才振兴有望。所以在官场复杂的争斗中,他明确选择了站在子之一边。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足以让苏代不能拒绝子之要他帮忙的请求。
苏代也真的就答应了。
按照子之的布置,更可能是他和苏代共同商量的行动方案,子之先给苏代争取到了一份出使齐国的差事。那时诸侯之间流行交换质子,就是相互把自家的一个儿子,送到对方的国家去作人质,以此确保两国不发生冲突。燕国这时就有位王室公子要到齐国去当质子,苏代在子之的安排下,承担了护送这位公子入齐的任务。他顺利完成了使命,回到了燕国。
这便是开头的那一幕情景,听到燕王哙在问齐宣王的情况,苏代知道那个预谋已久的一刻到了。
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还真不是吹牛。
大凡一国出使别国的臣子归来,国君通常都会探问他对那个国家元首的印象,燕王哙的问话早在子之和苏代的意料之中。
于是按照事先想好的词句,苏代对燕王哙回答道:“必不霸。”
齐宣王不是块当霸主的料子。
在后人看来,苏代这话明摆着是胡说八道。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齐宣王怎么也都称得上是齐国的杰出君主,这个国家在他的手中持续了以往的繁荣和昌盛。
可是对当时的燕王哙来说,真实情况却并非那么清晰可辨。此时齐宣王即位不过几年的时间,他的执政能力究竟如何,外人一时都还难以确切判定。所以向来受信任的苏代的话,对燕王哙还是很有欺骗性的。
当然燕王哙也不是一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他接着问道:“何也?”
你说齐王作不成霸主,总得给个理由吧。
苏代的回答倒也干脆:“不信其臣。”
齐王的毛病是不能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臣子。
连通常只管客观叙事的司马迁写到此处也忍不住点明,苏代这是“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2'。
苏代摸准了燕王哙只求让燕国尽快强大起来的迫切心理,这才说出那样的话来,把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国君推向了阴谋的陷阱。
本来就宠信子之的燕王哙果然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