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显然不是那种心存私利,害怕得罪领导断送前程的人。他此刻没能直言犯上,其中的原因大概是,这时的他,地位已经一落千丈,早不是那个倍受宠信的权贵人物了。
屈原这样的人是政治家中少有的另类,只知道把他的满腹韬略用在为国家公事服务上面,却忽略了政治还有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用途,那就是官场上私利的争夺。
屈原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虽说他的家世背景也十分显贵,跟楚国王室是同一位祖先,就算按照等级观念,他也完全有资格进入上层。但是人的嫉妒心是不讲理由的,那些在朝野职场上混迹了多年的人们,眼见一个刚入行的小子被君王“甚任之”,不眼红才是没道理的事。
从屈原的众多诗文里可以看出,他是个特立独行,不大在乎别人想法的人。恃才傲物,瞧不起那些不如自己的同僚,年少得志,免不了盛气凌人,这一类的毛病大约都会有一些。在崇尚沉稳,压抑个性,甚至要维持一种虚伪的和谐的官僚阶层中,这样的做派是肯定不受欢迎的。屈原骨子里终究是个浪漫的文学青年,在任意挥洒性情的时候,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成了众人敌视的焦点。
众人里面,一位担任上官大夫的人对屈原的人生,乃至楚国日后的命运都起了关键的负面作用。
上官大夫与左徒的级别相同,跟屈原作对的这一位据后人考证名叫靳尚。据《史记》记载,他跟屈原“争宠,而心害其能”,对屈原很是嫉恨。不过两人之间公开结仇的原因,是为了一件法律草案。
那时楚怀王委托文笔极佳的屈原“造为宪令”,就是要他对楚国的主要法律进行修改和重订。这实际上是一种变法改革,势必牵涉到一些人的既得利益,也就自然引起他们的极大关注,靳尚便是其中之一。
在屈原的笔下,一项项法令相继出台,内容可能都是针对权势高层,靳尚等人也越来越坐立难安,以至作出了冲动的行为。
事件大概是这样的,一日屈原拿着一份新拟订的法令草稿去见楚怀王,不想路中遇见了靳尚。这位上官大夫一瞧屈原的样子,便明白他又搞出了新花样,自己这帮人不知道还要怎样倒霉,一时性起,伸手“夺之”,要抢过来先看一看。这完全不合规矩,法令必须要楚王批准后才能公之于众,屈原当然不肯给。靳尚抢不过来,心中暗恨,找了个机会跑去对楚怀王说,每一次新法令颁布之后,屈原都要对人自我表功道:“以为非我莫能为也。”'12'这种事离了他根本就作不好。
靳尚确实高明,他知道不管多么英明的君主,也不能容忍臣子的政绩和声望高过自己,何况楚怀王本就是个没多少智慧的人。
果然,楚怀王听后大怒,从此疏远了屈原。猛然间从天上重重跌到地面的屈原,任凭他对楚怀王的偏听偏信怎样痛心疾首,都已无力回天。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用《惜诵》的诗篇宣泄他不能化解的悲愤。
以屈原此时和楚怀王的冷淡关系,由他去劝阻与秦国修好,不说效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只怕连面都见不到。
屈原不能出面,一切就只有指望陈轸了。
五。大人物似乎总喜欢叫别人保持沉默。
陈轸确实去劝谏楚怀王了,不过用的却是一种出格的方式,吊唁。
那天走进楚王宫室的陈轸大概是这副模样,一身参加葬礼穿的丧服,满脸的悲戚。
其实陈轸只需对楚怀王直言相告,犯不着搞这种极端的作秀。他如此行事只能有一种解释,发泄自张仪出使来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正满心欢喜的楚怀王,本以为陈轸也是前来道贺,却没料到竟是这副鬼样子。自然很生气,斥道:“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
陈轸这才开始正面回答楚怀王道:“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
商於之地根本就拿不回来,只会让齐国和秦国联合起来,两面夹击楚国。
连日来耳朵里塞满了祝贺辞的楚怀王,陡然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怕也是一怔,不由得问道:“有说乎?”
说说你的理由。
陈轸告诉楚怀王:“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没有齐楚联盟,秦国哪会这么巴结楚国。而现在要是跟齐国“闭关绝约”分手的话,“则楚孤”。一旦楚国恢复了单身,“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於之地?”谁还会把土地给一个孤立无援的国家。他进一步断言,张仪一回到秦国就会背弃诺言,楚国得到的结局只能是“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
可是楚怀王已经向张仪作了许诺,虽然战国是一个没有诚信的时代,但身为大国之君说话不算总还是有失尊严。再说万一秦国真的想归还商於之地呢。
作了半辈子策士的陈轸果然有办法,他对楚怀王说:“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表面跟齐国断交,暗中继续来往。然后“使人随张仪”到秦国,“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如果“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这时再同齐国商量怎么对付秦国。无论怎样楚国都不吃亏。
他一心替楚国谋划,却不料楚怀王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从以后的行事来看,楚怀王是那种性格非常情绪化的人。这样的人总喜欢直接明了的方式,最不习惯玩布设心机玄关的游戏。很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尽管楚怀王完全明白谋略的作用,善于谋算的陈轸就是他好不容易从秦国挖来的,但至少从现存的史料上看,陈轸的话楚怀王一次也没有听过。
于是竭尽忠心的陈轸得到了楚怀王这样的回复:“愿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
陈轸真的沉默了。该讲的话都已讲完,不遵命闭嘴还能怎样呢。
楚怀王铁下心来相信张仪,甚至还送给他一颗相国的大印,等于任命张仪为楚国的相国。这虽然更多只是一种荣誉,但也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得到的。苏秦后来鼓动五大诸侯国攻秦,名声不可谓不显赫,都没掌握过其中任何一国的相印,更别说像司马迁写的身揣六国相印了。
张仪这时候也没闲着,他一面逢迎着楚怀王,一面注意笼络楚国那些愿意和秦国修好的官员,这里面又有靳尚。要是没有这样一番工作,张仪日后在楚国很难逃脱一死。
等到楚怀王宣布与齐国绝交,不辱秦王使命的张仪决定回国了。楚怀王派了一位将军跟随他去秦国,准备接收商於之地。
一行人很顺利地到了秦国,却不料却在终点站出了事故。那张仪不知怎地喝得大醉,结果一头从所坐的马车上栽了下来,而且看样子摔得不轻。
受了伤就要养伤,可谁也没想到张仪这一养便是整整三个月。既不去秦王那里上班,更不把出使楚国的情况作汇报。如此一来,商於之地的事自然拖了下来,楚国那位将军左等右等也见不到事情的眉目,只好禀告国内,请楚怀王决策。
这种时候,很多人都会猜到,张仪可能有意赖帐。楚怀王也不会没有感觉,可他对其中缘由的解释却与众不同:“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仍旧一相情愿地往好处去想,张仪会不会是觉得楚国跟齐国的断交还不够坚决。
其实他未必就想不到张仪是个骗子,但是既然已经押下了大的赌注,依他的性格,就只有继续增加筹码玩下去,或许能有侥幸翻本的机会。现在他必须更决绝地表明跟齐国一刀两断的态度,也许秦国见此景象,就会真的愿意与楚国修好,毕竟和楚这样强大的邻居闹翻不应该是上策。
不知是别人的建议,还是自己的设计,楚怀王决定策划一次低俗到家的表演。
参加这次表演的只有一个“勇士”,他的名字叫宋遗'13'。
'1'《战国策·秦策一》
'2''4'《战国策·西周策》
'3'《史记·周纪》
'5''7''9''11''13'《史记·张仪传》
'6''8''10'《史记·楚世家》
'12'《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第六章。口舌之间
一。六百里与六里,这中间是做人的巨大差距。
被称作勇士的宋遗,他载入史册的唯一的勇敢表现,竟然是善于骂人。大概在那个人与人之间随便就会拔刀相向,血流五步的年月,骂大街也是需要一点胆量的。
从这个强项来看,宋遗基本可以确定属于市井无赖之徒。天知道他是如何跟楚怀王搭上线的。不管怎样,反正楚怀王对这家伙交代了一番任务后,先把他派到北面相邻的宋国,向宋康王借一根使者用来表明身份的符节。因为楚跟齐已经断绝了一切往来,要想出使齐国,就只好用他人之物作通行证。
宋康王虽然残暴,但并不小气,也不知道楚怀王接下来要干什么,大方地将符节借出,绝没想到这东西会有去无回。
宋遗拿着宋国的符节,顺利地通关进入了齐国,到临淄拜见齐宣王。
齐国方面应该知晓这个拿着宋国符节的楚人是谁派来的,但齐宣王依旧大度地接见了宋遗。心里或许还在想,大概楚王有所醒悟,又遣使者来重修旧好;说不定一切原本都只是为拿回商於之地,做给秦国看的一出假戏。楚国借宋国符节,就是要来暗通关节。
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好心好意的接待,换来的竟是宋遗当场的破口大骂。
能在楚怀王面前揽下这桩活计,宋遗骂人的功夫必定十分了得。想来在顷刻之间,齐国的祖宗八代的身上,就都已溅上了他口中的污秽。
齐宣王当然怒不可遏,夺过宋遗的符节奋力折断。
那一刻,周围所有人大约都会想,宋遗的脑袋可能也要和符节一样地断掉了。
也许宋遗在这时才表现出他真正的勇气,那就是无惧死亡。他肯承担这种使命,就应该想到有送命的可能。在他临来之前,楚怀王也必会有所许诺,比如给他的家人一笔丰厚的赏金。或者这位老兄就是想用一条贱命,给自己身后换得一个敢骂君王的真勇士的名声。
如果齐宣王真杀了宋遗,已经写上了宋遗骂人的史书多半会有记载,但史家却没有留下一句相关的文字。看来齐宣王是放了这小子一马。没准正是他不怕死的劲头,反倒让齐王生出了几分敬意。再说身为历经数百年风霜的大国,齐国宽宏的气度连二百年后游历此地的司马迁都还能感受得到,不由得赞颂:“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这时候的齐宣王表现出一点雅量,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不过齐宣王毕竟很生气,后果也自然很严重。他立刻派人前往秦国,与这个强敌和好。
两个最强势的国家联起手来,本来可以有所依靠的楚国这下真的孤立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张仪的伤忽然全好了,还接见了被晾了几个月的那位楚国将军。
一见到楚国将军,张仪先摆出了一副惊讶的样子问道:“子何不受地?”
楚国将军懂得他在明知故问,却也不好多作争辩。
大概这时面前摆放着一张秦国地图,张仪的手从上面的一个点比划到几乎相邻的另一个点,对楚国将军说:“从某至某,广袤六里。”
楚国将军一定惊呆了,不是说好的六百里商於之地,怎么一句话的工夫就缩水成了六里?
公然背信弃义的张仪仍旧是虚情假意的表情,他告诉楚国将军,这六里土地本是秦王赏赐给他的封地,现在愿意无条件地奉送给楚王。
楚国将军愤怒了,严正地说道:“臣受令于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
说完这句话,楚国将军就急急地离开了这个令他憎恶的国家,返回祖国,把一场空欢喜的结局报告给楚怀王。
没有什么比受欺骗和耍弄更让人怒火中烧的了,快气疯了的楚怀王即刻就要兴兵攻打秦国。
这时又是陈轸站了出来,他先带着几分赌气地对楚怀王说:“轸可发口言乎?”
我能说话了吗?
楚怀王可能出于自尊没答话,但这也就等于解除了封口令。
陈轸于是接着说下去:“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
跟秦国开战还不如再割一块土地给它。
这叫什么话,楚国拿不回自己的地盘,还要倒贴人家!
陈轸自然有他的算计。以秦。楚的实力比较,两国硬拼的话,楚国未必能占便宜。而反过来贿赂秦国的目的,是要和它联合起来“攻齐”。既然已经跟齐国决裂,那就索性从它那里抢些土地回来,作为受秦国蒙骗的补偿,“是我出地于秦,取偿于齐也”'1'。
陈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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