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摇只觉得这孩子面熟,打量了半天才想起来这竟然是那日和元昭诩逛妓院时看见的童妓,不由皱眉问,“不是说‘春深阁’擅自掳劫南疆部族少女才被查封,而你们都被朝廷收容了吗?怎么你一个人落单在这里?”
那孩子一双微带褐色的大眼盯着她,半晌道,“小刀,要回家。”
这孩子说话简短,声音有种少见的金属之质,听起来有种掩藏不住的锋芒,孟扶摇挑起眉毛,有点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屡遭磨难被吓得精神不正常了,然而那个叫小刀的小姑娘,只是死死攥紧了她的衣襟,一遍遍重复,“小刀,要回家。”
孟扶摇几次想走,却也无法硬生生拽开那孩子枯瘦的手,她又不愿用武功强行拉开她,最后只好拖啊拖的拖回去,姚迅看她衣服后面拖着个孩子回来,诧异的挑高眉毛,还没问,孟扶摇已经没好气的答,“小刀要回家。”
于是队伍中便多了个叫小刀的小厮,小厮很沉默,目光永远紧盯着南方。
大军出城时,孟扶摇回首望了望沧阑行宫的方向,微微绽出一丝笑意——那里,某个深沉的美人和某只自恋并恋主的肥鼠,是不是在享受今日这难得的冬日暖阳?肥鼠是不是睡在主子掌心,露出它萌里个萌的粉红肚皮?而那屋檐上刚化的初雪,滴落的雪水是否正一滴滴流入沧阑湖晶莹的湖心?
她没有去向元昭诩告别。
选择跟随德王离开,一是为了德王分管南疆及附近几州一切事务,包括对相邻无极南境的国度发放通行令,孟扶摇指望着有所收获,二是她还是想找机会在据说突然变了个人的郭平戎那里拿到解药,第三,则是为了离开元昭诩。
因为接近,所以离开。
她本就不该在这异世大陆为诸般红尘情爱羁留,那是对旧日往事的凌迟割舍,穿越后,从一开始的焦虑焚心到后来接受现实,她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心理历程,当如海奔涌的心情恢复平静,代表的决不是放弃,而是甘于蛰伏,甘于和时间和机遇永久作战的蛰伏。
她相信只要她一路前行,总有触摸到终点的那一日。
然而人的生命中总会出现变数,这样的变数随着不可抗拒的命运接近,她几乎已经看见那样变数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来这里十七年的全部坚持和梦想,都会因此而功亏一篑。
她希望在元昭诩还没能完全成为那可以颠覆燃烧她全部执念的变数之前,亲手掐灭那点萌发的火焰,将来便不必因为有所亏欠或有所挂念,而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踌躇。
她希望自己能风过无痕,不在这个本不应属于她的世界留下任何改变自己或他人命运的痕迹。
和郭平戎一战,“破九霄”因祸得福接近第五层的同时,也沾了这要命的怪毒,孟扶摇觉得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助她以更强的实力闯关前进,并以命运的慧剑,斩断某些暗处生发的缠绕的丝。
她在城门前徘徊良久,终于在宗越一次若有意若无意的回首中,毅然拍马,急急追上。
她黑发扬在风中,纤细的背影镀上一轮硕大的鲜红的夕阳,远处晚霞满天,天色一层层丰富而鲜艳,策马而去的女子,背影渐渐淡入一色微金深红之中。
她却不知道。
她所看向的那个方向,冷阑行宫最高的“折春楼”巅,衣袖当风的尊贵男子久久伫立,高楼上的风吹得他长衣鼓荡,而乌发散飞如墨,那些飞舞的发丝掩住了他的眼神,只有一缕若含深意的笑,嵌在唇角。
他看着城门的方向,半晌侧头对肩头的某动物道,“她就这样一声招呼都没便走了,最狠妇人心哪……”
某动物很高兴的摊开爪,抓紧机会表白:我永远不会这样对待你……
表白还没完,便听主子似笑非笑喃喃道,“没关系,你不来就我,我来就你。”
无极之心第十七章有所必为
东风吹,战鼓擂,南戎十八部族的好汉要打围。
久已臣服无极国治下,信服人头鸟身的格日神的南戎和北戎,这次不知道被触了哪里的虎须,在安定十二年后,携手进行了叛乱,彪悍的两戎壮汉如潮水般涌出山谷和山寨,迅速占领了邻近的平城和黄县,并扬言要攻入中州,让长孙无极跪迎出昌安门,戎王派郭平戎的前锋军队驻扎荆城,自己的主营则盘踞于与荆城相隔三十里的濉水,两军遥相呼应,成犄角之势围住了平城和黄县。
孟扶摇却和宗越离开大军,到了离平城最近的姚城,因为据说在姚城郊野和戎族接壤的莽莽山林里,生长着全五洲大陆数量最多品种最少见的各类草药异兽,宗越身为大夫,自然不会错过,而孟扶摇也指望他突然人品爆发,能替自己研究出解药来。
姚城作为最邻近戎族的城,城中戎汉杂居,朝廷一直以来为示安抚之意,在姚城设置了一正一副两位掌事人,主官在朝廷户部的文选清吏司官员名册中称为县令,但在本地按戎人风俗称城主,负责实户口、征赋税、均差役、修水利、劝农桑,集行政、民政、财政于一身,由戎人担任,副县执掌仓储、刑狱和文书,是中州汉人,看起来戎人是最高行政长官,极具权势,却又将一县护军分离出来,设都护将军,率兵三千驻扎在离姚城二十里的白亭村,和姚城主官们不相统属,无极国朝廷对于彪悍又难以管束的戎人部族,可谓恩威并施双管齐下,用足了心思。
在来之前,从当地负责引导宗神医前往姚城的向导口中,孟扶摇早已为姚城勾勒出了图像——美丽,祥和,戎汉和睦杂居,遍地开满大朵大朵色彩艳丽的花。
然而当走进姚城,孟扶摇却突然倒抽了口冷气。
街巷残破,到处可见被烟火焚烧过的焦黑房屋,到处是被踏碎的花低伏在泥土里,到处是冬日里依旧裸着半个胸膛,穿着大花彩裤的戎人,雪亮的弯刀大摇大摇系在腰后,随着横冲直撞的步子不断晃动,他们横着眼神,睨视着四周,满眼腾腾杀气,似乎一块石头挡路也会立即拨刀砍碎。
而本地国人则大多神情畏缩,目光躲闪,连走道都避着这些一看就很想惹是生非的戎人。
空气里充满暴戾、杀气、挑衅、火药桶般欲待爆裂的不安分张力,令每个身入其中的人,都不自觉的嗅见了危险的气息。
孟扶摇几个“异类”一进城,立即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敌意的眼光,甚至所有客找酒楼都不对外地汉人开放,孟扶摇和宗越原本可以凭着德王信物直接住到县衙里去,两人却嫌不自由,想寻家民户住下,不想找了几户人家都无人敢给他们借住,直到很晚了,才有一户老人收留了他们。
当晚在老人家里吃了简单却干净的饭菜,老人的儿子十分木讷,媳妇挺着大肚子快要生养,一盏小油灯下,老人不住给两人夹菜,满脸笑意如菊花,“山野小城,没什么好东西,吃,吃。”
孟扶摇坐在满是裂缝和黑泥的小桌前,抱着个碗发呆,十七年,十七年了,她没有和谁一起坐在桌前,享受着家庭般的晚宴,她没有享受过这小屋暗淡却温馨的灯火,没有人给她夹过菜,没有人陪她在一间类似于家的屋子里吃哪怕一餐粗茶淡饭。
死老道士只逼着她练功练功再练功,做他徒弟十年,每餐都是边练功边胡乱啃几口,某些属于前世的温暖的家的记忆,早已远得像天际那抹淡云,风一吹便了无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了一下,好像看见那双苍老的夹菜的手,变成了一双细瘦的,青筋绽露的病人的手——属于母亲的手。然而那幻觉刹那消失,她依旧坐在陌生的异世的小城某间屋子的灯下,看着属于别人家的团圆。
孟扶摇坐在那里,盯着满碗的菜,突然想流泪。
她立即飞快低头扒饭,一滴眼泪却突然滴落在青菜上,孟扶摇毫不犹豫的夹起,准备吞下属于自己眼泪的味道。
却有一双筷子突然横空出世,夹走了那筷青菜。
白衣如雪的宗公子本来是用自己的碗筷,夹了几块菜远远站在窗边象征性的吃,不知怎的突然走过来,好像也不嫌弃那青菜沾过她的筷子了,慢条斯理的将青菜夹走,道,“有虫子。”
孟扶摇无语,接着便满脸黑线的见他姿势有点不习惯的夹了一筷菜,放进了她碗里。
“你太胖,吃这个容易瘦。”
孟扶摇盯着那筷野菜,露出古怪的神情,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毒舌?明明好心也能给你说坏了。”
她眼底犹自含着一点泪意,盈盈晃荡,那本就如黑珍珠般的眸瞳更多了几分晶莹的莹润之光,倒映着这一室灯火,屋外寒霜。
宗越的筷子在半空凝了凝,随即掉开眼光,去看窗外的月色。
他眼神有微微的动荡,侧影这一刻看来有些孤寒,像是一棵经过秋风打磨的竹,坚挺而萧瑟。
孟扶摇看着这个神秘而年轻的一代医圣,有些出神,想着他虽因身份重要而享尽各国礼遇尊荣,然而内心里,依旧是寂寞的吧。
因为寂寞,所以懂得她的寂寞。
孟扶摇抿了抿嘴,夹了一筷韭菜到他碗里,还恶作剧的将菜拼命往他饭里捺了捺混在一起,坏心眼的笑道,“这个好,壮阳草。”
……
人至厚黑则无敌。
毒舌男宗越碰上无耻的孟扶摇,也只好甘拜下风,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低头吃饭,连饭碗不是那么干净也不计较了。
孟扶摇只顾自己吃饭,没在意到埋头吃饭的宗越,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几天住下来,孟扶摇已经和这家人混熟,也爱上了这种白天带着小刀和宗越出门采药,晚上回来吃饭体验家庭氛围的平静生活,将这南疆乱地的日子,过得挺有风味。
不过孟扶摇命不太好,平静安谧的日子一向享受不了太久,这天出门时经过一条街,听见有喧嚣声,探头一看,好几户人家门上不知何时挂上了彩布,那些住户正在打点包袱关门锁户,一副要逃离的样子。
孟扶摇愕然看着,道,“咋了?花花绿绿的搞得像殖民地一样。”又指着房上挂着的彩布道,“这是什么?万国旗吗?”
“小哥儿别说笑,”有个路人低声道,“这是戎人寻仇的标记,若有平日结怨的人家,需要了结的,便挂上这布,警告不相干的人不要再来拜访这户人家,免得误伤。”
“这么嚣张?”孟扶摇眯起眼,“不是说这些年戎族和汉人和睦共处么?怎么现在这么多彩布寻仇?””所谓和睦相处,也得看在什么情形下,”姚迅突然接口,“戎族天生是个好斗而骄傲的民族,一生里追逐自由和霸权,如果遇上比他们强的,他们会臣服但不会永远忠诚,只要一有机会,他们都会反叛并抗争,在无极国的历史上,这个民族反叛过十三次,有七次险些被灭族,依旧不改血液里天生的不羁,因此和已经划分给上渊国的南羌部族一样,被无极国人称为:流动的战车。”
他指了指那彩布,道,“这许多年戎汉杂居,看起来和睦无间,可是对于戎族这样一个骄傲得近乎变态的民族,一点点小事都有可能成为流血械斗的理由,汉族作为大族,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有时难免言语举止上有失当处,这些戎人记恨了,却因为朝廷管束放在心里,轮到如今十八部族联合叛乱,他们便认为报仇的时机来了。”
孟扶摇摇摇头,骂一声“什么骄傲不羁,完全就是欺软怕硬。”倒也没在意,和宗越继续上山,傍晚下山,离老汉家还有段距离,走在前面的宗越突然住了脚。
远远的,老汉家有哭叫之声传出,尖利而凄厉,随即翻箱倒柜声,人体撞上桌椅等物的沉闷之声,狂笑声叱骂声,女人尖叫孩子惊哭之声一连响起,闹嚷得不可开交,四面的邻居凝神听着,都露出了同情和愤怒的神色,然而愤怒过后,却都匆匆赶紧关紧了自己的屋门。
满街的戎人在狂笑,有人顺手抓过一家沽酒铺子的酒壶,咕嘟嘟一阵猛灌,喝了一半将酒壶啪的砸在那家房顶上,大笑,“烧!烧!”
更多人仿佛被这一声惊醒般,捋着衣袖围拢来,兴奋得手舞足蹈,呼声如潮。
“烧!烧!”
孟扶摇立在街心,眼瞳缩了缩,她一眼看见了老汉家门上突然多了一幅彩布。
老汉一家那么老实巴交的,也会得罪戎人?孟扶摇一把扯住一个悄悄上街倒水的邻居,问,“怎么回事?”
“他家那混小子,三年前被一个戎人在集市上撞了,骂了人家一声‘夯货’!这下好了,人家来报仇了。”邻居鬼鬼祟祟说完,赶紧挣脱她跑了,留下孟扶摇骂一声,“靠,这也是烧家报仇的理由?”
“看来这城中戎人按捺不住,想闹事了。”宗越走过来,站在她身侧道,“你伤还没全好